见过一面,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总算能够松快前行了。他们筹划好了,基本就不会改变,颂银只知道目下好好当差,把难关度过去,至于以后怎么样,边走边看吧!
大行皇帝大殓,好些生面孔也入内廷来。颂银忙着主持,一回头,看见丹陛上几位皇子皇女戴重孝鹄立着,最大的公主六七岁光景,最小的阿哥前儿才落地,乳母抱在怀里,襁褓上披着白绸。这么羸弱的孩子陡然失怙,终难免凄凉。颂银眼眶泛湿,又惦念阿哥,怕豫亲王为了万无一失会对他不利。
乳母是经过千挑万选的,人机敏,会功夫,对他起码是一重保护。郭贵人刚产子不能下床,只看见后宫泱泱佳丽披麻戴孝从干清门上进来,个个想起晚景堪忧,都掖着帕子哭得打颤。
一座皇宫也好比一个家,她们进了宫,有来无回,依仗的全是男人。如今她们共同的丈夫死了,将来会怎么样呢?太妃的日子不好过,并非像外人想象的那样锦衣玉食。新帝自有他的宫眷,她们这些人是皇宫里最多余的人,位分低的放出去,位分高的或进皇家庵堂,或进帝陵守一辈子,剩下的散落在寿安寿康各宫,用度拮据着,吃斋念佛了此残生也就完了。
颂银下意识找让玉,她是失策下的牺牲品,她很怕她想不开。可是找了一圈没找见她,倒看见了惠主儿,抱着四公主哭得大泪滂沱。她没法说什么,寻常夫妻还能哭一哭“我的人儿”,她却不能。即便已经和皇帝育有一女,即便已经到了妃子的位分,她仍旧是奴才,她除了哭,没有任何诉说的权力。
原来惠妃是爱皇帝的,从她的神情和动作里看得出来。颂银上前搀扶她,“节哀吧,仔细自己的身子。”
她回头看她,凄然的一双大眼睛,“我还剩什么?我总宽慰自己说不在乎的,谁爱皇帝谁就是傻子,可我……原来一直是傻子。他没了,我的闺女没爹了。银子……我可怎么办?”
各人有各人的命,如今她自身都难保,再不敢说看顾她的话了。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您还有公主,您就为她活吧!”
她抖得像风里的枯叶,“我有两个月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他成了这样。这么瘦,得受多大罪呀。”
死了的已经死了,斯人音容杳杳,一去不返。殿里盖棺了,哭声震天,御路上风卷着大雪,十余年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片子。洒扫处的太监要一刻不停地清理,乾清宫前才不至于堆积起来。颂银上外头吩咐,着人上殿顶,只怕积雪太厚压坏了琉璃瓦。
几个军机上行走匆匆过来,请皇太后的安。坐在圈椅里的太后肿着眼皮,面容看上去憔悴,似乎皇帝的崩逝对她也有触动。毕竟是亲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是什么高兴事儿。也或者是人前需要吧,她连开口都难。
内阁总理大臣跪在跟前磕头,“大行皇上御体已入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未留遗命,继位人选还请皇太后定夺。”
太后站起身,脚下晃了晃,宫人立刻搀住了,挪进东暖阁里说话。
其实不必多言,结果显而易见。太后偏心得那样,整治死了大儿子,就为把皇位传与小儿子。其余的几位亲王不是爱玩鸟笼子就是爱养金鱼,没一个有帝王之才,加上大行皇帝曾经口头允诺过,豫亲王继位是毋庸置疑的了。
果然,晨曦微露时有旨意传出来,奉皇太后懿命,先皇骤崩,仓促之间未及明谕。内外文武群臣合词劝进,豫亲王兢业德高,当即正尊位,属以伦序,入奉宗祧,以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以顺天下臣民之望。
众臣工伏地接旨,颂银跪在人堆里往上看,豫亲王穿着朝服领命,脸上神色肃穆,眼里却有胜利后的志得意满。转头打量丹陛下三呼万岁的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她避让开,深深泥首下去,有种愿赌服输的绝望。
新皇登基,一切如常。内阁的事内务府不得参与的,颂银要守好的仍旧是她那一亩三分地。述明和她商议大行皇帝的祭祀用度时,她有些愣神,阿玛说了半天,她才嗯了声。述明搁下造册看她,叹了口气说:“别琢磨啦,一人一个命。皇权交替犹如日月轮转,不可违,不可逆。咱们就踏踏实实办咱们的差,吃着二四品的俸禄,别操一品大员的心。”
底下管事太监来领油蜡,她从墙上摘了牌子打发他走了,坐在条凳上捶了捶胸口,“不知怎么了,近来闷得很。阿玛,我觉得我要生病了。”
述明唔了声,“必定劳累了,你办事太急,要像阿玛似的,万事慢慢来。内务府的差事什么时候有个头?你手脚利索,办完了,一会儿又来了,办得越快,一天事儿越多。年轻轻的,要懂得作养身子,把自己弄垮了,再有能耐也没本钱。”
这些她都知道,其实她是想先给阿玛一点预示,好为她后头的因病辞官打下基础。
她是有这个决心想跟容实去江南的,只是阻力必定不小。皇帝跟前不好糊弄是一宗,家里也不知怎么交代。毕竟阿玛和老太太的希望全在她身上,她要是卸了肩,佟家就得另外培养继承人。
她难为地觑阿玛神色,“福格进来伺候了?”
福格原在奉宸院当郎中,管理皇帝驻跸行宫一切事宜。这会儿因内廷人手需要调了进来,如果她辞官,倒也不愁没人接替。
述明瞥了她一眼,“是啊,今早领了牌子。”
她吁了口气,“挺好的,阿玛又多个帮手。”
其实知女莫若父,她在打什么算盘,述明心里都知道。他捋了下自己的胡子,“再好也是侄儿,不是自己儿子,你想撂挑子前得三思,问问老太太的意思,看她哭不哭金墨,拿不拿拐棍儿敲你的脑袋。你要从内务府出去,我想来想去你就一条道儿,就是充皇上的后宫……”
她说不,“一个让玉还不够,我也得搭上?”
述明眨巴一下眼睛,“要是给个主子娘娘当,也是可以考虑的。”
她站起来拂袖,“没什么可考虑,您喜欢当娘娘您去,反正我不去。”
述明嘿了声,“我倒是想,可也得人家瞧得上我呀。”
她气呼呼走了出去,雪沫子迎面扑在脸上,心里也发凉。以前只是设想,因为觉得豫亲王不会即位。现在一切都成真了,那个口口声声许诺她当皇后的人,不知会不会继续揪着不放。应该不会吧,当了皇帝视野更广阔了,不需要拉帮结派,以前的戏言也可以不算数。
这么一想轻松了点儿,上乾清宫查看,一大拨的太妃们正跪着守灵,让玉也在其中,孝帽子遮住了她的眉眼,只余口鼻在外头。她隔窗看,正打算过去和她说两句话,见陆润上前,垂手说了什么,扶她起来,搀进暖阁里去了。
她有些好奇,穿过大殿跟到暖阁外,大行皇帝喜欢豁亮,因此窗屉子上都装玻璃,里头垂挂绡纱做遮蔽。恰巧一面帘栊没有拉好,隐约看见里头光景,让玉言笑晏晏,身上重孝压不住脸上的红晕。陆润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在顺势捏住了她的腕子。颂银倒吸口气,心惊肉跳。再窥探,他俯身吻在让玉额头上,颂银捂住嘴,吓得胆儿都破了。外头停着大行皇帝的棺椁,陆润在里头撬他的墙角,究竟有多深的恨,才会这么做?让玉不知道陆润的为人,也同她当初一样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虽说他有苦衷,所作所为是为了自救,可颂银就是没法原谅他,他太伤她的心了,那么信任的人辜负了她,这种伤害无法用语言形容。如今让玉和他搅合在一起,为什么?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她想闯进去喝止,然而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声张起来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她站了一会儿怏怏离开了,还是得找个机会和让玉说上话,哪怕再寂寞也不能攀搭上他,有些人是接近不得的。
这头大行皇帝的丧仪要办,那头豫亲王府作为潜龙邸,必须改府为宫。上头定了名,叫豫厎宫,豫,乐也;厎,致也。他倒是快活了,不知有多少人因此不快。
她带着人去王府换牌匾的时候,府里管事的迎出来打千儿,说:“佟大人辛苦了,这大冷的天儿……”慌忙叫人接手,又打探着,“听说我们爷当皇上了?”
颂银淡淡嗯了声,示意他看匾,“瞧见没有,往后这儿就是宫了,不做赏赐之用。”
管事太监向天参拜不叠,“哎呀我的娘,我是伺候过万岁爷的人了,我们家祖坟上长蒿子啦,我得回家上香去。”又两手合什对颂银拜了拜,“多谢小佟大人了,您请进吧,奴才给您敬茶。”
颂银笑了笑,进门擡眼看,亲王府第,原本覆绿琉璃瓦,眼下要擡高规格,照紫禁城内宫殿形制来,换黄琉璃瓦,刷红墙。她负手说:“我今儿是先来瞧瞧的,眼下宫里大年是过不成了,得等大行皇帝梓宫先运上景山。出了正月吧,等天放晴,这儿的门墩儿瓦片全要换。你收拾出围房,该筹备的东西先筹备起来,工匠别问,由掌关防处派遣,另置一个地方做伙房,预备伙食就成。”
管事的点头不叠,引她上里边去,才到檐下就听两个打扫的丫头窃窃私语,“主子爷当皇上了,咱们府里两位侧福晋怎么册封?谁当皇后?谁当贵妃?”
另一个说:“也没定规的,谁说当了皇上就得马上册封皇后呀?那两位侧福晋主子都不喜欢,迎进了府一回都没留宿。我看东边福晋已经着人收拾了,只等着爷颁旨就进宫当娘娘呢。依着我,反而是两位格格更像那么回事儿,没准都封妃也不一定。”
“主子爷喜欢谁?外头不是还有一位女官呢吗,就是上回进来主持堂会那位。”
“那位的出身,就咱们来看天一样高,可要当皇后……”
那两个丫头是背对着殿门说话的,也没料到她会来,私底下议论本不触犯什么,可是遇上了就不好了。管事的大声咳嗽警示,那两个丫头回身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蹲安道吉祥,嗫嚅着:“奴才们……”
颂银没往心里去,负手四下看看道:“嘴上留神,要是主子命你们进宫,自有尚仪的姑姑教授你们。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们是主子潜龙邸伺候的人,出了差池罪更重。”迈进门想起什么来,又补充,“立后是关乎社稷的大事,非内阁、军机重臣不得妄议。有个罪名叫妄揣圣意,要拔舌头、杖毙的。下回再想多嘴时想想我今天的话,命只有一条,别用错了地方,死到临头才知罪就来不及了。”
那两个宫女跪下只顾筛糠,哆哆嗦嗦说:“谢谢佟大人提点,奴才们谨记在心,下回再不敢了。”
她一摆手把人打发了,仰脖看房梁上的格局,和如意馆的画师商议藻井应该怎么加,好描下工笔小样来,呈御前请圣躬御览。正计较是用双井套叠还是大莲花,听见身后有花盆底的笃笃声,回头看,一位素装美人摇曳而来,颂银认得她,是热河总管尚琇的闺女。虽然宫里正治丧,因豫亲王龙飞御极,豫王府的喜自然大过悲。侧福晋的孝不那么重,穿月白的琵琶襟坎肩,摘了耳坠子和首饰,鬓边垂下一缕头发,拿白绒线裹着,到了她跟前上下打量她,就那么端着,等她行礼。
颂银欠身纳了个福,“给董福晋请安。”
她大概对她极度不满,几乎是拿鼻子眼儿瞪人的,声音听上去也怪得很,“小佟总管,我们爷在宫里三天了,这会子怎么样了?”
颂银道:“主子爷才登极,这程子事忙,等忙过了,自会接福晋们进宫的。”
董福晋哼笑一声,“那这两天又得多承小佟总管照应了,您可真勤勉呀,伺候主子伺候得滴水不漏,想必这回也是得心应手吧?”
颂银擡眼看她,明白她是在撚酸,因为豫亲王大婚当夜一夜未归,后来又传出在她那里过夜,所以又是滴水不漏又是得心应手,绵里藏针,想尽法子刺痛她。
她有时候不懂,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凉薄,不知进退。也许新婚丈夫流连在外是对她们的羞辱,但不问青红皂白发作,实在是失德。当初福晋的人选是她提议的,好歹算半个大媒,如今出息了吆五喝六,三句不对立起眼睛就骂人,所以有的人是不能帮的,没有感恩的心,计较的永远是自己的得失。
她缓缓叹口气,告诉自己要忍耐,这天下已经是他们的天下,她不能得罪的人不过换了一拨,她还得这么卑躬屈膝着。
她垂手道:“伺候主子是我份内,不敢在福晋跟前邀功……”
董福晋轻轻一笑,“邀功?您邀的哪门子功呢!您不是一直在观望吗,主子爷如今即位了,您再不使把劲儿,可就要落于人后了。我曾听说过您和容大人的事儿,您究竟爱哪个呀?天下爷们儿可以三妻四妾,可惜女人不能够。要不就冲这霸揽的手段,两个都留下才好呢,是吧,小佟总管?”
颂银气不打一处来,这么阴阳怪气的声口真叫人恶心。有些气受得,有些气受不得,她蹙眉扫了她一眼,“董福晋这话太难听了,您往后是宫妃,得顾全皇家的脸面。我爱谁不劳您费心,您只要博得万岁爷欢心,改天给您晋个高位就成了。我记得当初万岁爷问我,说你瞧谁适合当福晋呀,我可举荐了您,要不您这会子还在贵太妃跟前当女史呢!至于您说的使把劲儿,我没有攀龙附凤的念头,您可别激我。万一激得我真动了心思,到时候挡了您的道儿,那多不好意思的。”
董福晋勃然大怒,“你给我做大媒,我谢谢您了!您挡我的道儿?您不是一直挡着呢吗,敢情您自己不知道?”
她一脸无辜,“我还真不知道,您瞧您现在马上就要当皇妃了,还这么烈的气性儿,在宫里可不是件好事。我劝您一句,看开些,往后万岁爷的后宫且要扩充呢。一个皇帝身后几十个妃嫔是常事,您这么计较,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知道皇上要人充后宫,这事儿也不和你相干,轮得着你来劝诫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颂银最讨厌别人开口闭口身份,况且佟家如今已经擡了籍,早就不是包衣了。董福晋这几句触了逆鳞,她冷笑道:“怎么不和我相干,我手里抓着内务府,开春二月选秀的时候又到了,我不光给您保大媒,我还给别人保呢。您还是煞煞性儿吧,佟家是内务府,您阿玛在行宫当总管,认真论,是内务府旗下人,您和我谈身份,谈不上!”
每个人都有短处不愿被人提起,提起了是羞辱,会恼羞成怒,会热血冲头不管不顾。董福晋出身原本就不算高,阿玛初秩五品,后来改为四品,到现在不过和颂银平级,她来呲达颂银,是自取其辱。可即便如此犹不自知,仗着豫亲王登极,觉得自己要飞上枝头了,斗大的胆儿上来要动手。扬起一巴掌被格开了,颂银自小学布库,女人的花拳绣腿还能应付。她又擡腿踢她,自己穿着花盆底,青砖上又滑,一个没站稳,四仰八叉倒地,倒下就不喘气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