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眼前金花乱蹦,腿在裤管里打颤,阿玛有令不敢不答应,硬着头皮上前请了个双安,“王爷吉祥。”
他嗯了声,没多说什么,洗手焚香,接过了阴媒手里的庚帖。那庚帖不像喜事写在红纸上,攀阴亲的冥帖,白底子上沿蓝边,端端正正写着容绪的生辰八字。其实合婚是不需要的,不过是种形式,免得缺了礼数罢了。
佟家这边也有准备,述明把庚帖交给了颂银,“借着主子的光了,二妞和主子换帖吧!”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听着也很别扭。颂银没吱声儿,两手托着庚帖,呈到了豫亲王跟前。本来两家是平等的,现在弄得容家高出一头,她得恭敬着,这样真不好。她虽然只有十四岁,繁文缛节知道得不少,因此寸步留心着,总有不称意的地方。但说是不能说的,吃点哑巴亏,事儿完了就散了,也不要紧。
她把庚帖递上去,那边接了,可是等到她要收帖子的时候,这位王爷和她较上劲了,不动声色捏着一头不松手。她扽了一下,心里明白他给她小鞋穿,没敢擡眼睛,愈发往下呵了腰,说“谢谢主子了”。她既然放低了姿态,他就不得不松手,颂银接过庚帖交给阿玛,转回身站定,心里才逐渐安定下来。
别人当然都未察觉,容蕴藻问:“大姑娘落葬的日子定在哪一天?夜里我们来迎亲,张罗起洞房好合墓。”
述明回头看颂银,不太确定,“初四吧?”
颂银说是,“初四送三,因着要结亲,又请阴阳生看了时候。贵府上初三夜里迎灵位,初四早上露水未干时,咱们送大姑娘同姐夫合葬。”
这声姐夫叫得容大学士受用,复一想,心里又刀割似的难受,眼里顿时泛起了泪光。
颂银往后退了半步,退到阿玛身后,他们大人说话,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她只需静静侍立在一旁,偶尔端茶递水,就是她的本分了。述明呢,因为豫亲王在,好些细节不方便说,一来怕主子烦闷,二来担心主子觉得这人积粘,办不成大事,所以一应都是你好我好就成了。谈完了联姻的事,拱手对容蕴藻道:“日后是一家人了,大事小情还请中堂多关照。”
“都是为皇上当差。”容蕴藻在他手上压了下,表示明白。复道,“我临来,家里太太说要择个日子,请亲家和老太太过府一叙。虽说结的是这头亲,我们照旧当正经亲戚走动,和亲家也愿意贴着心。届时还要下帖子请王爷移驾,今儿帮了蕴藻大忙了,原该是容实的事儿,倒牵搭进了王爷,实在叫蕴藻惶恐。”
豫亲王一直坐在圈椅里旁听,不是个喜欢吆五喝六的人,静得像花觚里插的红梅。一个人有没有出息,不是看他地位有多高,手上有多少权,看的是品性。豫亲王的好处在于沉稳内敛,心中有数,不该他发话的地方,即便是对着自己旗下的奴才,也不胡乱指派。听容蕴藻一说,他方点头,“届时再看罢,军机处事物多,只怕一时不得闲。”
“那就挑个爷得空的时候。”述明掖着袖子道,“横竖王爷是上宾,万万要赏脸的。”
容蕴藻一叠声附和,“说准了再定时候。不瞒王爷,自容绪死后,一家子愁云惨雾,就没个高兴的时候。借着王爷驾临,我请几班小戏儿,也冲一冲府里的晦气。”说罢对颂银和善地笑了笑,“到了那天,请二姑娘带着妹妹们赏脸,往后是自己人了,我和容实他妈没养住闺女,老太太尤其喜爱女孩儿,媳妇儿的妹子就跟自己孩子似的,不能见外。”
颂银忙蹲福,“中堂瞧得起我们姊妹,我一定常带妹妹们过府请安。”
容蕴藻含笑说好,又对豫亲王拱手,“就听王爷的意思了。”
豫亲王这才点头,“少不得要叨扰的了。”话音才落,见门上一个仆妇伸头张望,佟家那个烈性的闺女会了意,挨着墙根儿退出去了。
“什么事儿呀?”颂银压着嗓子说,“没瞧见这儿有贵客?”
婆子为难地屈了屈腿,“就是那个朝夕奠呐,原该是孝子上供的,大姑娘没有子嗣,还得二姑娘想法子挑个人出来,拜在大姑娘跟前,回头摔盆也得是他。”
就是说要给金墨预备个干儿子,上供还是小事,摔盆是大事。传说阴间有个王妈妈骗人喝迷魂汤,这迷魂汤不同于孟婆汤,孟婆汤令人忘记前世今生,迷魂汤却会致人昏迷,使其不得超生。所以丧家要准备个有眼儿的瓦盆,汤盛不住不算,出殡前还要把盆砸碎,算是双保险,以免亲人误服。
这么说眼下着急要办,她没办法,只好进屋告罪:“灵前有些琐事得拿主意,请主子和中堂安坐,颂银少陪了。”然后蹲个福,却行退出了花厅。
到外间才算顺畅地喘上口气,略定定神回前院,让玉那里已经挑出四五个哈哈珠子,只等她来定夺了。她抱着手炉问:“时辰八字都合了没有?和金墨犯不犯冲?”
让玉说都好,“你瞧哪个合适?”
她打量他们身形,高高矮矮年纪不一,“挑年岁最小的吧,大姐姐才十八,没有干儿子十五的道理。”看了书房伺候笔墨的常生一眼,“今年九岁吧?能把碗端稳不能?”
常生洪声说能,能了就是孙少爷,身份一日千里,不能也得能。
颂银点点头,“就你了。”
孝子选定,应该没别的事了,她背靠着抱柱觉得人有点儿晕,站着打晃,摸摸额头说:“这么一大摊子事儿,我恨不得就地躺倒。”
让玉呲了呲牙,“您受累,忙过这一阵儿,好好在屋里睡上三天,到时候我伺候您吃喝。”说罢踮足看花厅方向,“容家人来了?看见那个容二爷没有?人才怎么样?还过得去?”
说起这个颂银更累了,“换庚帖的不是容实,来了个人替他,真唬着我了,你猜猜是谁?”
让玉抿抿鬓角说:“这我可猜不着,不都是亲兄弟代替的吗。他哥子的事他不出马,找个不相干的人充数来了?”
“还真不相干。”颂银一吐舌头,“那人和皇上是亲兄弟。”
让玉愣了下,“豫亲王燕绥?这尊佛请得够大的,连他都惊动了,容家这回挣足面子了。”
“谁说不是呢,我还得点头哈腰的。”颂银想起和他擡杠的情景,心里有点发虚。不过后来看他的神情也不怎么恼,应该没事了。
让玉不知道里头的内情,只是拿她逗闷子,“瞧你挺厉害的人,见了王爷就发怵,等将来入内务府,向皇上回事,到时候还不得吓死!说起这个……以往都是金墨跟着阿玛,咱们也没机会见那些勋贵。豫亲王是镶黄旗旗主子吧?论旗务,是咱们正经主子。”
颂银嗯了声,因为前院人多事杂,一会儿功夫不见就有人找,也不敢走开。忙了一早晨还没吃饭,丫头送粳米粥来,她到丧棚底下找了个地方坐下,就着紫姜喝了两口。让玉递给她一个鸽肉包,她塞进嘴里,刚咬下来一口,发现棚外站了个人,正眯着眼睛往里瞧。
她差点没噎死,这位王爷怎么又来了?她嘴里叼着包子,吐又不好,咽又不好,一时傻呆呆站起来愣神。幸好让玉送了条帕子给她,她别过脸把包子吐在手绢里,这才蹲安招呼:“主子进棚里来吧,外头风大。”
边上有太监撑着黄栌伞,豫亲王摆了摆手把人打发开,提起袍角迈进了丧棚里。还是那个淡淡的模样,扫了她一眼,“听说这回的事全由你打理?”
颂银躬着身子应了个是,“家里太太伤情过甚,怕没法处置。我正好闲着,我替太太分担了,给阿玛搭把手,好叫阿玛轻省些。”
燕绥点了点头,“那么往后内务府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了?”
佟家有这个老规矩,总管的位置只传长房,男女不论,长房有人,就没下面哥们儿的事。银子垂手道:“照理应当这样的,不过也有例外,要是我不成器,这位置就往下顺,择贤明者任之。”
他轻轻哼笑一声,“我看佟家上下,没人比你更贤明的了。”
颂银舌根儿都麻了,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心说这位天潢贵胄心眼儿真不大,她就顶撞了他一句,满以为过去了,谁知人家根本没忘。她擡起眼看他,他的眼波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因为人长得高,打量她需垂眼。就是那种微乜的样子,浓密的睫毛虚虚覆盖下来,含住了眼里的光。丧棚底下气死风①长明,垂挂的白绸在风口上荡漾,他依绸而立,皮肤通透无暇,能和她拼个高下。
她有点怕,嗫嚅着:“我刚才疏忽,克撞了主子。我以为您是容二爷来着,您直呼我阿玛的名字,我觉得您无礼……现在知道了,犯了大罪过,请主子责罚我。”
他却又表现得异常大度起来,“没什么,为这点事罚你,显得我没度量了。反正你往后要进内务府,咱们打交道的时候长了。”
这是要秋后算账吗?颂银惊骇不已,瞠大眼睛弯了腿,“主子,您别……”
他挑起一边嘴角转身,曳撒细密的褶子撩起个优雅的弧度,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停在那里回身,“对了,那件事我没告诉你阿玛,免得他怪罪你。容绪迎亲那晚你要送嫁,一举一动多留神,别折了主子的脸面。”
她心头惶惶地跳,忙福下去,“主子教训得是,奴才记下了。”
他微微别过脸,拿眼梢瞥了她一眼,负手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