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哪位做兄长的,愿意看着妹妹跳进火坑里。同样没有任何一位挚友,愿意甘苦与共过的姐妹奔赴一场没有结局的婚姻。
男人之间的谈话转转不想参与,她只有怨怪莲灯,“你的耳根子怎么这么软?是不是被他哄骗几句,就又找不着北了?明明说已经忘记了,为什么今天进宫来请旨?你要嫁给他吗?他……”压下嗓子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国师大限将至了,说不定明天就死,你打算替他守寡吗?”
莲灯很忌讳她说这些,毫不客气地打了她一下,“谁说他明天就死?你这张乌鸦嘴!我想和他成亲,是因为我对他一见钟情。”
转转嗤笑了声,“一见钟情是个什么鬼东西,我以为你的那点情早就被现实磨光了呢!不行,我不答应你嫁他,你应该嫁给盛希夷。”
莲灯鼓着腮帮子瞪她,“你要作梗,我就和你翻脸。”
转转啊了声,“好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就因为那人长了张勾引人的脸,你就被他彻底收服了?你只贪图眼前,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办??”
她气得厉害,“渡亡经不是找到了吗!”
“找到了有什么用,谁有这道行驱使它?他师父被他打散了三魂七魄,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能够救他了,明知道这是个坑,你还要往下跳?”
莲灯愣愣的,想不出办法。可是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宝儿找个父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转转又这样不肯让步,最后只得同她说实话,“我昨天得知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不知怎么,医官说我有孕了。”
转转正吃毕罗,听她这么一说,连咬合都忘了,里面的樱桃酱子流出来,洒得前襟一片狼藉。来不及擦拭,愕着两眼看她,“有身孕了?”
莲灯怏怏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孩子的阿耶是谁,可是眼下不成亲,将来孩子生出来,叫他受别人白眼么?恰好国师大仁大义,愿意解我的燃眉之急,我求之不得。我很感激他,所以你也不要对人家有成见,如今像他这样好心的人不多见了。”
转转愈发愤懑起来,哂道:“国师果真无利不起早,他好心?本来就是他做下的事,担起责任来罢了,哪里称得上好心!只有你这傻丫头总被他骗得团团转,这事昙奴知道么?她是怎么说的?”
她们三个人常有来往,莲灯为国师渡功力的事昙奴进宫告诉她了,现在莲灯有了身孕,国师就忽然良心发现了。亏得这个蒙在鼓里的人一心替他说话,他从头至尾的所作所为哪一点值得莲灯感激?
莲灯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点端倪,她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国师的,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事,转转却这么肯定?其实长久以来身边的人都在刻意对她隐瞒着什么,她感觉得到。也许她有过不愉快的的曾经,让所有人讳莫如深……她打算探一探,就从转转这里突破,便顺势道,“如果他不认账,不也拿他没方法嘛,所以我说要感激他。你不要这么激动,伤了胎气不好。我们真是有缘,总是一起有孕……”
转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莲灯,你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她怔在那里,一瞬间眼前划过诸多画面,都是关于她和他的。她慌起来,自己到底遗忘了多少?她抓住了转转的手,“最近我的脑子里总是犯晕,好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但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不是这么简单。转转,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把实情全都告诉我。”
那厢国师和皇帝的谈判也遇到了些障碍,皇帝说得还算委婉,“朕也知道你同阿妹一路走来不易,如今有了孩子,是当给她一个名分的。朕不反对你们结为夫妻,但是……亦不可太过张扬。朕的意思是,可悄悄筹办,瞒过天下人最好。神宫中发生的事外人不会知道,国师依旧是原来的国师,可以为朕镇守这大历江山。”
他有些为难,说实话他扶植他称帝不易,他也希望还他一个稳固的社稷。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于大历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国师即便只是个空架子,也有稳固朝纲的作用。但当现实和感情产生冲突时,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跟着心走。
他作了一揖,“陛下回到后宫,气苦的是什么,不就是不能给贵妃国母的尊荣吗?对于心爱的女人,臣的心思和陛下是一样的。国师娶亲本来就有违天道,陛下既然答应,为什么不能容许臣将事情办得尽善尽美?我对莲灯的感情,从来没有隐瞒过陛下,现在她是皇妹,更加不能委屈了她。她服了忘情药,对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如果不能明媒正娶,臣应当如何同她解释?还有臣的孩子,不能让他顶着私生子的名头。他应当正大光明在外行走,而不是像我一样,百余年困在太上神宫里。臣虽不是第一代国师,但辅佐过大历四任君王,从未提出过任何非分的要求。这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万请陛下成全。”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再不通融,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是皇帝考虑得比一般人多,大历需要一个传奇,如果这个传奇突然之间沦为凡人,那么谁能证明当今圣上是代天巡狩呢?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方负手长叹,“从你们大婚之日起,天下再无国师矣。”
皇帝显然很不悦,他当然察觉了,但并不打算理会。正要长揖谢恩,莲灯从小径上过来,叫了声陛下,“陛下所言有礼,我们的事不过是小事,不能与江山社稷相提并论。今日进宫来,只为把消息告诉阿兄和转转,你们知道就是了,办不办婚宴都不重要。”
她这么一表态,皇帝变得很尴尬,“你别负气,朕正同国师商议呢。”
她说:“我不是负气,是真的想清楚了。他能和我在一起,于我来说这就够了,要不要敲锣打鼓弄得四邻皆知,都是题外话。”
皇帝回身看国师,他面上淡淡的,似乎对她的话也认同了。
于是这次入宫,没有取得他们原先设想的效果。婚事是答应的,但不宜声张,必须静静地办,还要避人耳目。临渊因此感觉很对不起她,坐在车里不敢说话,只不停打量她的神情。她面无表情,发现他总看她,索性别开了脸。这下他紧张起来,战战兢兢摸她的手,“怎么了?不高兴了吗?不要紧,送你到家后我再进一趟宫。”
可是她烦恼的不是这件事,她抿着唇,唇角直往下捺。憋了半天,实在忍无可忍了,对他喝道:“你就一直瞒着我,瞒到我死吗?临渊,你什么时候真正听过我的心声?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感受?你总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对我好,自以为是的摧毁我的记忆!”
他听她这通控诉呆住了,看她满眼的泪,知道终于东窗事发了。其实她有很深的执念,不论是对她阿娘还是对这段感情。她有残留的记忆片段,只要适当加以引导,他的那些手段根本对付不了她。
“莲灯,我知道我又错了,我总是做错事,一错再错……”他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你不要生气,现在不能生气的。如果实在恨,打我吧,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是不要生气。”
她怎么能不生气?他一次又一次的愚弄她,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像操控傀儡一样操控她的记忆。她的嗓门因为愤怒变得又尖又利,“你以为这是打扫屋子吗?把不好的全部清理出去,剩下的就都光鲜亮丽了?你对我的坏我全记得,到死都忘不掉。你这个阴险小人,我讨厌你,你给我滚!”
马车缓行,拐进了公主府所在的崇德坊,车门忽然打开,国师被推了下来。驾辕的厮儿吓一跳,待勒缰已经晚了。好在国师身手敏捷不至于摔倒,但是中途被撵下车,就像个遭到遗弃的孩子,茫然站在路上没有了方向。
厮儿想停,莲灯斥了声,“走你的!”对车外呆怔的人喊话,“我不要你了,你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然后愤恨地缩回车里,嚎啕大哭起来。
其实她知道他这次是为她考虑,因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情愿她忘了他重新开始。但他问过她的意见没有?她明确表示不想吃那药,他为什么还要去求昙奴帮他?所幸老天看他不顺眼,她再一次怀孕了,这次他算是完了,现在轮到她来折磨他了。
她咧着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哭完打起帘子回头看,他傻傻的在后面追着,她愈发难受,怨恨他,可是又心疼不已。原来她根本看不得他受苦,他一落魄,她会比他更难受。她打算狠起心肠的,然而坚持不了多久,还是让厮儿停下了。她跳下车,手里举着桧扇喝止他,“站住!”
他果然停下了,在离她六七丈远的地方,可怜巴巴地望着她。趁她不注意,往前蹭了半步,结果被她一骂,再也不敢上前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跺着脚哭喊,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她这辈子注定死在他手里了,难道真的欠了他,用无数的苦难也不够偿还他。
他泫然欲泣,嗫嚅着:“我错了,你再原谅我一次吧!”
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这段爱情里有多少个相似的场景,真是数也数不清了。她想过要给他教训的,可是只要他稍微放低姿态,她就无条件投降,连自己都想唾弃自己。这大概就是爱情,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妥协别无他法。何况又有了孩子,失而复得的宝贝,不能让他没有阿耶。
她把手里的桧扇向他砸过去,微不足道的一点反抗,足以表示她的愤怒。发过一顿火后浑身无力,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他慌忙跑过来,扶她起身,给她拍裙上的土,“累了吗?我抱你。”
她推了他一下,“我还没原谅你呢!”
他尴尬地立在那里,坊道上人来人往,都掩着嘴窃窃私语,他唯有拉她的画帛,“别让人看笑话,有话回去再说好么?”
莲灯这才发现围观的人不少,顿时红了脸,飞快钻回车里去了。
虽然同乘,但她依旧不理他,无形中高墙又起。他感到恐惧,哀声说:“看在宝儿的面子上……”
她含泪望他,“昨天我以为你是好人,还很感激你,结果呢?你费心编了那套说辞,说的是什么?我都替你不好意思!”
他噎了下,低低说:“其实我自己也很不好意思,可我想不出应该怎么解释孩子的来历……我怕你不留他,想想上一个,我心里乱得一团麻似的,顺嘴就说出来了。”
他就是仗着口碑不错,才敢这么胡说八道。她不想理他了,独自歪在了一边。
车到府门前,几个傅姆一拥而上来搀她,他想接手,她看都不看他一眼。后来进屋也是倒头就睡,他束手无策,只能坐在檐下长吁短叹。
孕妇总是嗜睡些的,莲灯一觉睡到傍晚时分,醒来后见他不在,心里又一惊。匆匆出门看,他背靠廊柱抱着一本黄历,正在排他们大婚的日子。
“今天往后四十日不宜嫁娶,到下月十八星宿轮转,二十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我们就定在那天,你看好不好?现在开始筹备,到那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宝儿也只三个多月,喜服宽大,看不出来的。”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态度感染了,坐下接过黄历翻看,看不明白,随口道好,“你定准了就办吧,不过还是照我在宫里说的那样,不往外声张,叫上亲近的几个人,大家吃顿喜宴就是了。”
他看她的怒火被一场午觉消磨完了,心里偷偷高兴起来,“我没意见,全照你说的办。”
她伸手倒茶,他忙接过去为她斟上,试了温度后递过来,她瞥了他一眼,垂首叹息,“我是觉得将来宝儿委屈,不敢同人说自己的耶娘是谁,连入朝为官都不可以。”
他慢慢摩挲茶盏的盏口,忖了忖道:“你还记得以前和我说过的话吗,想回敦煌去。”
她抿了口茶点头,“怎么?”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如果可能,召齐师父的三魂七魄,把国师的位置还给他,我带着你和宝儿,我们一起去大漠。”他后撑着两臂,神情松散地看天边流云,“大历本就是他打下的,我替了他一百多年了,朝廷官员还有个休沐的时候呢,我却没有。现在我不想干了,请辞可以么?我想带着妻儿去天涯海角,过普通人的日子。你还记得我们途经张掖,投宿驿站的那几日吗?我后来总在回味,那时候很惬意,是我想要的生活。敦煌太干燥了,黄沙漫天,恐怕对宝儿不好。我们可以连路在河西走廊置办产业,宝儿小的时候停留张掖,大些了搬到酒泉,再大些到碎叶城,一路往西,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平常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她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充满渴望的表情。她的鼻子隐隐发酸,“如果宝儿之后又有宝儿了呢?岂不是总走不出玉门关吗?”
他咬着唇皱起眉,嘀嘀咕咕说:“我觉得生太多孩子对你不好,有一儿一女就足够了。余下的日子我们可以天天耳鬓厮磨,否则你总怀身孕,我都碰不得你。”
原来所谓的不好,只是因为他的私心。莲灯面红过耳,轻轻啐他一口。再看他,他眉舒目展,像春日桥头上折柳的贵公子,悠闲又有些懒散。
她挪过去,捏住他的下巴,吻了他一下,“以后要听话。”
他很快点头,“好。”
“不许骗我,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告诉我,让我拿主意。”她恫吓他,“如果再做不到,我就休了你。不是和离,是休了你!”
他果然很惊惶,一叠声道:“我记住了,你别说这种话。”
她的心又软下来,复亲亲他,小声在他耳边道:“转转告诉我,三个月后孩子坐住了胎,就可以同房了。”
他诧然直起身,两眼顿时放光,“真的?转转终于做了回好事,否则我可能要找她算算账了。”
她抿唇笑得很羞涩,转转的确没说错,男人一般都很喜欢谈论这个。据说当你想做某事又求而不得时,可是试试这招。如果他爱你,几乎百试百灵。
于是婚礼就定在下月的二十了,彼此都期盼已久,莲灯因为有孕,过问得少一些,他很看重,几乎样样亲力亲为。
一切都在有序进行,前路也是一片光明。就在莲灯以为可以偷得浮生的时候,上天又同她开了个玩笑。某一个倦意沉沉的清晨,感觉到他温暖的手抚触她的脸和肚子,一下又一下。她侧过身咕哝,“醒得这么早?”迷蒙地睁开眼,忽然被针扎了似的,骇然撑身坐起来。
他跪在她榻前,依然年轻的脸,却已经变得满头白发,哀哀望着她,眼里装满了回天乏术的凄怆。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额头,轻声说:“莲灯,对不起,我想我等不到宝儿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