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时候风停了,雨势稠密,落进湖里,激起万圈涟漪。那只盒子在水中载浮载沉,渐渐被浸透了,消失在水面上。他收回视线,垂眼看泥泞里的人,她扔了解药,表示她已经回心转意了吗?还是纵然嫁人,也绝不会爱上她的丈夫?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伸出两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雨这么大,狼狈却又相依为命。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会遇见这样震撼的爱情,即便已经到了末路,也觉得不虚此行。
他扶她起来,抹了她脸上的雨水,轻声道:”回去吧,会淋坏的。我明日再派人送解药来,你应该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她一开始怎样被他的美色迷惑,后来又是怎样不顾一切的为他付出吗?她的爱情不是空穴来风,是用血泪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比起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好,她经历的是金戈铁马,是坚若磐石,因此烙印太深,想断也断不了。
或许她是太冲动了,如果接受他的建议,吞了那颗药,前尘往事都散了,对她来说的确更好。可是为什么她不敢想象,见面不相识会是多大的讽刺,她曾经那样呕心沥血地爱过他。他站在她面前,她一直有种卑微的感觉,即便到现在依然是。她放不下,没骨气,没刚性,随便怎么样吧!刚才边走边思量,勾勒出将来他们各自的生活。她会嫁给盛希夷,过上平静的生活。大不了满池荷花开时,忽然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懒洋洋歪在临水的地板上题诗作画。而他呢?他没有希望,拖着一天天苍老的身躯,把自己锁在九重塔内。时间到了,躺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闭眼的时候仍旧满心遗憾,却不敢奢望来世。
还剩多长时间,现在谁也不知道。她自己超生去了,他坚守着回忆,独自担负两个人的痛,会有多可怜。一个人一辈子,有过一次刻骨铭心就足够了,他像烟花,灿烂地划过她的天空,余下的寂静和黯淡让她如何度过?
她不说话,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婢女拿着伞赶到,着急地唤她避雨,她也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扣着,不让他离开。
“我……”她嗓音嘶哑,“不打算服那个解药。”
他沉默了下,说不行。
她擡起眼,悲伤地望着他,“你还能活多久?”
他似乎也不敢肯定,迟疑着说:“大概一年左右吧!”
她说够了,“你不是要做我的面首吗,我给你个机会,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愣愣看她,然后苦涩地笑起来,“你需要的不是面首,是一个爱你的郎君。我做不到,也配不上你。”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脸,他仔细看着,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这个样子,能给她短暂的快乐,然后呢?到了濒死那天,再让她肝肠寸断吗?她正是最美好的年华,别在他身上蹉跎,从十五岁起就和他纠缠在一起,他可能会像个鬼魅一样伴随她一生。
可是她不认同,脸上有恫吓也有决绝,握着拳道:“配不配轮不着你说话,我已经决定了,你只管听吩咐就是了。”
她的语气生硬,却让他满心的酸楚。他从来不哭,但孩子没了以后,泪海莫名决了堤。他讨厌懦弱,然而控制不住自己。还好下着雨,她看不见他的眼泪。他努力微笑着,笑得嘴角酸涩,不让她看出端倪,“给你一晚上,再好好考虑一下。”
她蹙起眉别过脸,“用不着考虑。”
从她扔了解药那时起,她就已经想好了,对他的折磨够多了,其实也解了她的恨。陷在爱情里的人,没有哪个是真正狠得下心的。如果说断就能断,便不可称之为爱情了。
她态度坚决,他心里的感动和欢喜难以言表。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在她额头吻了又吻。雨水湿透他们的衣裳,他搓搓她的手臂哄她,“有话可以慢慢说,别着凉了,进去吧。”
失而复得,尤其令她恐惧。她扣着他不松手,他没有办法,打横将她抱起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
多久没有这样了,记不清,很久很久了。缺了爱情她可以活下去,只不过越活越厌世罢了。就像一个人悬浮在半空中,没有地方借力,是个无根的人。她需要有根线牵住她,想起他总觉得有退路,即便遇到困难也不怕。女人终究是女人,性格里有柔弱的天性,需要一个人为她挡风遮雨。不要管将来如何了,只图眼前。快活一年,强似后悔一辈子。
她静静贴着他,轻轻叫他,“临渊……”
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吻。
“你别离开我了,这三个月来,我简直像活在炼狱里,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了,不停的伤害你。”
现在论谁对谁错早就没有必要了,她叹了口气,“你还爱我吧?”
他紧了紧手臂,“我爱你,可以不顾一切。”
所以爱情也是需要时间长大的,他是国师,清心寡欲了一百多年,没有爱人的资本。他关心国运,关心天下苍生,唯独不知道应该怎样让一个女人快乐。他和她的爱情,始于他百无聊赖的逗弄,谁知欺负着、欺负着,把自己赔进去了,真是天意。他在爱情方面不比十几岁的少年老练,偏偏这么青涩的心理,搭配上老掉牙的年纪,于是开始倚老卖老,觉得自己有能力操控,可以把一切奇怪的感情消灭于无形。结果他输了,输得那么难看,一败涂地。
他做错了很多次,这次要好好斟酌,不能再只顾自己了。她倚在他怀里,猫儿似的温顺,他把她送进卧房,她湿漉漉站在地心,仆婢让她入浴,她拒绝了,“找身干衣裳来换了就好,还有国师的换洗衣服,让人现在就准备。”
公主府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男人的衣服。还好昙奴那里有压箱底的陪嫁,借来一用正好。
把人都支出去,面首要伺候公主更衣了。她坐在烛火下,光裸着身子背对他,那窄窄的纤细的身条,脆弱得撼动人心。他束起她的头发,拿簪子绾起来,绞了热手巾细细给她擦拭,她顺从地听他指派,不管他怎么搬弄,她都一力配合。他把她转过来,看着她高耸的胸脯,有些不好意思。莲灯却很大度,笑了笑道:“这半年长得很快,我以前羡慕巫女,现在不必了。”
他到底抵御不住诱惑,红着脸说:“我想靠一下。”
她的耳廓辣辣烧起来,腼腆道:“随便你呀。”
他所谓的靠一下,其实是想淹死在里面。他把脸埋在双峰间,即便喘不过气来,也没有擡头的打算。
莲灯抱住他,心里涌起温柔的浪。他虽然活了那么久,有时候还像个孩子。她捋捋他的头发,想起那位国师来,便问他关于他的近况。
他说:“他的元神本来就依托在那半部经书上,丹书铁劵没了,他的神魂便无主了。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也是折磨,索性把他的两魂逼出来,让他暂时安定下来。”他抿唇一笑,“别谈那些事了,说起神宫就会扰了好心情,不谈也罢。”
他放轻了手脚替她穿上明衣,那柳色的纱罗隐约映现出她肩臂肌肤的嫩色,他满意地打量,赏心悦目。
他看由他看,反正她不想同他分开。牵他安置,手脚密密地缠住他,扬起脸说:“你不会走,对不对?”
他抚抚她的脸,“我不走,你好好睡吧!”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里睡着了,他心头却乱得厉害,盯着那盏红烛直到天明。
早上起床,她精神奕奕,他却赖在褥子里不肯起来,她也纵着他,自己在妆台前傅粉点面靥,回头望了他一眼,温声道:“我要进趟宫,多谢陛下的好意。盛希夷那里请他代我婉拒,不能耽误了人家。你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暖金色的锦被间露出他的半张脸,睡眼惺忪,“早些回来。”
她应了,绾好发髻回来亲了他一下,“别起来,接着睡。”
她宠爱他,真就像公主对面首。他有些好笑,支着头看她悄声吩咐仆婢,起床后给国师吃什么,穿什么,面面俱到。然后回身对他一笑,出门去了。
彼此都小心翼翼,害怕伤害对方分毫,越是这样,越让人心酸。他仰在那里听脚步声渐远,直到消失,略卧了会儿便起身,去前面的院落找昙奴。
昙奴知道昨天他们冰释前嫌了,虽然有些难过,也还是替他们高兴。
他脚下踯躅,一反常态的吞吞吐吐。昙奴见状把人都遣开了,拱手道:“国师有话不妨直说。”
他站在一株花树下,温润的五官,这次竟没有距离感。他说:“本座来拜托娘子一件事,昨日我和莲灯的首尾,娘子应当已经知道了,其实并不是真正和好,是我的权宜之计。当初我让她吞药,不过是要她听命于我,后来的种种,你也知道了。到如今本座时日无多,不能让这个药害她一辈子。”说着复一叹,“我明白她的心,她是舍不得我,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想让她忘情,给她解药她不接受,只有来托付娘子。”
昙奴看着他,起先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国师,也有如此成全别人的心。活不长久,就不应该再牵绊住她,作为旁观者,她是赞成他这么做的。
“国师只管吩咐,我尽我所能。”
他点了点头,把春官送来的药交到她手里,“请娘子为我想办法,务必让她服下。”
服药不难,可她也担心,“这样违背她的意思,我怕最后反倒伤害她。”
他说不会,“她会忘记一切,从遇见我开始,忘得一干二净。我知道一再抹去她的记忆,美其名曰对她好,其实伤她至深。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最后一次,你也希望她过得无忧的。”
昙奴犹豫再三,那颗解药掂在手里,千斤重似的。她怅然望他,“国师当真下定决心了?”
他垂眼说是,“今日起我不会再踏出神宫一步,以后还请娘子替我照应她,临渊这厢先谢过了。”他说完肃容,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一礼。
昙奴生受了,尴尬万分,“请国师放心,我与她情同姐妹,就算国师不嘱托,我也会的。她近来常头痛,在服尚药局开的醒脑丸,同这药差不多大小。回头我把药换了,骗她吞下就是了。可是国师……你们这样艰难……”
他擡了擡手,截住了她的话,“本座感激娘子,今天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兴起。她昨天见了淮南节度使,那人的身家我仔细查访过,很靠得住。托陛下牵线搭桥,为她赐婚,她有了依靠,我就放心了。”
昙奴心头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酸甜苦辣齐涌了上来。他却只是一笑,转身往院外去了,那疏阔恬淡的样子,一如初见时的风华绝代。
莲灯急匆匆入宫,又兴匆匆回来,然而进门他不在,心凉了一大截。转身问仆婢,昙奴恰好进来,说要同她一起挑花样,见她如坐针毡,便笑道:“国师有事回神宫去了,不是定准了要做你的面首么,总得允许人家把家事处理妥当。等一会儿吧,宵禁前必定回来。”
莲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我只是见不到他,有些慌。”言罢怯怯问她,“你怪不怪我?我不争气,又和他搅合在一起了。”
昙奴心里黯然,面上却装作坦荡,“你自己的事,自己做决定。如果认为做得对,就别问别人的意思。”
她倚着凭几颔首,“要我忘了他嫁给别人,我做不到。就比如现在要给你换个郎君,你能接受吗?”
昙奴委实左右为难,她不忍心破坏她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可是国师的真情也令她难以拒绝。其实莲灯若能忘了他,对她有百利而无一害。她也仔细权衡,出于护短的私心,还是决定照国师的话去做。
傅姆端着碗盏过来,跽坐在一旁唤她,“殿下,该用药了。”
她却懒懒的,“这两天不怎么痛了,就不用了吧!”
昙奴听了移过去,把茶盏送到她手里,“再巩固两天,就能去病根了。”拔了药瓶上的盖子有些犹豫,最后咬了咬牙,还是把那丸药倒进了手心里。
她喝了两口茶,曼声道:“转转昨天和我抱怨陛下藏了两个美人,昨晚上她和陛下大打出手,我听得冷汗直流。”
昙奴啊了声,“她胆子也太大了,现在怎么样了?”
“陛下把那两个美人送还中山王了,下令以后不许再送人进宫,她这才作罢。”她笑了笑,“转转其实是我们之中最敢想敢做的,陛下唯恐她当真回大漠,只有处处让着她。”
昙奴松了口气,“这就好,她这人一向叫人提心吊胆,人家好歹是皇帝,她也敢动手。”
莲灯笑道:“我劝过她了,她说知道分寸。”一面探手将她掌心的药接过来,就着清茶吞下去了。
昙奴小心翼翼观察她,她倒不显得有异,只说有点乏,趴在重席上睡了一会儿。她没有离开,眼巴巴等着她醒转,不过一炷香功夫,她撑身坐起来,两眼茫茫的,拍了拍额头。
“怎么了?”她骇异地望着她。
莲灯眨了眨眼,“没什么。”转头问傅姆,“今晚吃什么?”
昙奴隐隐觉得她不大对劲,有这闲情逸致关心晚上吃什么,应该是药起效了。她试探道:“我看国师穿上那件衣裳很好看,打算再给萧朝都做一件,你说挑什么颜色好?”
她努力想,想了半天,“哪件衣裳?”
昙奴紧绷的身体垮了下来,塌着腰说:“算了,我自己拿主意吧……你还记得国师么?”
“国师临渊?”她迟迟反问,吐了吐舌头,“听说已经一百八十岁了啊,我想他一定是个神仙。”
昙奴怅然若失,好了,都过去了,她又变回鸣沙山上的那个莲灯,以后应该会好起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很愧疚,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她见了诧异低呼,“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昙奴说没什么,“我要出嫁了,很舍不得你。”
她大而化之一挥手,“将军府离这里又不远,你随时可以回来,有什么舍不得的。”说完了顿下来,发现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从敦煌洞窟的野丫头到今天的公主,她记得所有的转变。然而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她想不起来了,是什么?
她失魂落魄,撑着头说:“昙奴,我觉得脑子有点糊涂,刚才是不是摔跤了?”
昙奴忙说没有,“大约昨晚没睡好,再睡一会儿吧!”
她怔怔坐着,一个人喃喃自语,“忘了什么呢,真奇怪……”后来一整天都在思量这个问题,吃不好睡不好,觉得生命里缺失了什么,很要紧。可是细思量,又毫无头绪。
她开始变得六神无主,转转差人来接她,她也不去,坐在檐下没日没夜地回想,要疯魔了似的。想得发急了,敲自己的脑袋,对九色道:“你听,我的脑袋里什么都没用,空、空、空……”
九色哀伤地凝望她,她忽然变得很惊讶,“你是怎么到我身边来的?我只记得佳人,不记得你了。”
所有同国师有关的人和事她都忘了,连九色的来历都变得没有印象。九色很着急,用力刨蹄子,她觉得它似乎有点焦躁,劝它回去休息。
它走了,可是没过一会儿又来,嘴里叼着什么,跳上台阶到她面前,一张嘴,瓦块一样的东西落了下来。她捡起来看,一片小小的铁块,上面字迹清晰,刻着残缺的“中阴境相”。翻过来看背面,一排很奇怪的文字,似乎是西域三十六国流通的,可惜她看不懂。
“你从哪里弄来的?”她捧在胸前,仔仔细细地研读,“中阴境相是什么?”
奇怪这铁片忽然烫起来,发出听不见,但又确实存在的嗡鸣声。然后另一种更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仿佛找到共鸣似的,同这铁片一唱一和,整个院落都震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