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无梦可做的人,忽然之间做了个冗长的梦,一点一滴全在心上。
没有人生来是英雄,正如没有一位开国皇帝不经历严酷的斗争一样。他怎么走到今天,除了自己,没人知道。
梦从很久以前开始,久到算不清了……一个与家人失散的孩子,在市集的人流里匆匆奔跑,可是周围不见耶娘身影。他恐惧孤单,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从他身旁走过,仿佛他是被人遗弃的猫狗,太寻常,没有人愿意为他驻足。他看着人群失声痛哭,开始考虑找不到回家的路应该怎么办,这时有个穿深衣的人来到他面前,那个人很高,衣锻考究,戴着胖脸娃娃的面具。他呆呆仰头看,面具挪开了,后面是张非常美丽的脸。
“和阿娘走散了吗?”他弯下腰,慈眉善目地对他微笑,“我先前遇见你阿娘了,她有急事要办,托我照看你。你跟我回去吧,等你阿娘办完了事再来接你。”
他信了他的话,随他去了那个辉煌已极的家。他对他很好,不停送他礼物,从美食到玩具再到小马。他记不得在这片宫殿里住了几天,每天都盼望着耶娘来接他,可是希望在每天的落日里宣告结束,后来他遗憾地告诉他,“你阿娘恐怕不要你了。”
他听后嚎啕大哭,吵闹不止,求他送他回家。他显得很为难,“你耶娘已经搬离长安了,如果不相信,我带你回去看看。”
他趴在他的背上,他走得很快,几乎像在风云里奔跑一样。很快到了他和父母同住的坊院,只看见凄凄的草木和半开的门扉,他奔进去,已经人去楼空了。
小小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耶娘不要他,他一直很听话,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哭着追问,他掖着双手说:“世上很多事没有原因,你不需要探究,只要知道结果。”
被遗弃过一次,恐惧扩张得比原先更大。他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不松手,他垂首看他,无奈道:“我要回去了,你怎么办呢?”
他期期艾艾说:“我能不能同你一起?我尚小,一个人没法生活。”
他露出微微的笑意,“跟我回去可以,但你必须拜我为师,听我的话,你能做到吗?”
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点点头道:“我可以。”
他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如此甚好,等你慢慢长大,会变成另一个我。”
他不懂他话里的含义,只是茫然看着他。师父冰冷的手牵起他,他顺从地跟他回到神宫,师父永远没有温度,直到将死的前三年,才开始慢慢回暖。
要变成另一个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师父为他正骨,三岁的孩子骨骼柔软,尚未定型,他揉捏他的脸,即便手势很轻,依旧让他疼痛难当。他传承师父的衣钵,学他说话的语气和日常的小动作,越来越向他靠拢。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师父不再让他见外人了,将他锁在九重塔里,一锁就是六年。
他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国师的雏形。再后来和师父并肩而立,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取代他,也开始明白遭父母遗弃的幻象是师父刻意制造出来的,因为他是世上唯一一个拥有纯阳血的孩子。
他常觉得心里有怨恨,可是怨恨谁呢?是被迫与自己分开的父母,还是把全部心血倾注到他身上的师父?他的生命里缺失了很多东西,亲情、友情、爱和自由,那也是他本身的原因造成的。纯阳血的人永远不会变老,如果行走在世间,他最后只能是个怪物。
师父辞世时满百岁,仍旧青春正盛的模样。临终前告诉他,“你可以从这座塔里走出去了,从今天起你就是临渊。”
临渊这两个字,与其说是名字,不如说是官职,他有责任传承下去。他像摆脱了束缚的野马,肆无忌惮地活了好几十年,慢慢意识到该像师父一样找接班人了,可是不想拐小孩。想起当时恍如谪仙的师父怎样口吐莲花哄骗他,他就觉得师父的形象轰然崩塌。他是个力求完美的人,不想将来入了土还被挖出来鞭尸。所以有另一个办法,找到《渡亡经》,或是让自己死而复生,或是让师父死而复生。
要取《渡亡经》,需要纯阴血,恰好这个时候出现了对的人,那个人就是莲灯。
想起她,马上有无数奇怪的冲突并行,她的脸在他眼前飘来荡去,时而狡黠时而木讷。忽然哭着大喊一声“老妖骗我”,他吓得一激灵,顿时从梦里蹦了出来。喘上两口气,不远处还是明月竹楼,竹楼里灯火摇曳,定王世子在榻上病得糊里糊涂。
今夜大概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他年纪大了,熬不得夜,会有黑眼圈的。他从枝头跳下来,落地后对夏官摆摆手,命他继续盯着,自己回行辕去了。
夏官擡头看天色,将近寅时了,莲灯守在定王世子榻前照应,算得上尽心尽力。
其实这样不对,老话说父债子偿,定王害死她一家,就算拿辰河来祭悼也无不可,可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他死。她的仇恨算得很清楚,一桩归一桩,辰河品行不坏,让他活着接管碎叶城似乎不错。
她替他擦汗,听见他喃喃叫阿宁,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过是个侍女,不至于让他念念不忘。侧过耳朵细听,渐渐有点恍惚了,似乎是阿宁,又像是安宁,叫人一头雾水。
好在他命大,喝了药闷上一身大汗,到天微明时清醒了。莲灯很高兴,忙伺候他喝水,喂他米粥。他有了力气,歪在引枕上很难为情地笑道:“昨夜吓坏你们了,去回大王一声报个平安,我这里不要紧了,你们都散了吧!”
屋里人都回去休息了,莲灯打算走时,他叫住她,指指重席说:“睡这里吧,让我看得见你。”
莲灯愣愣望他,他笑了笑,“我昨晚梦见她了,还是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你在这里我觉得安心,就像她还活着一样。”
世子幼时应当很寂寞,所以非常珍惜这段兄妹情。莲灯有时候想,自己能有这样一位兄长多好,可惜没这个福气,百里都护膝下无子,只有一女罢了。
她抱着裙子盘腿坐在重席上,歪着脑袋看他,“殿下现在好些了吗?”
他说好多了,“就是有点头晕,不要紧,休息半天就好了。”
“你有痼疾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辰河嗯了声,“娘胎里带来的,每隔两个月病一次,从小就是这样。”
“那要小心了,以后不能坐在风口,万一受了寒多遭罪。”她躺下来,闭上眼睛。
他又轻轻叫她,“阿宁,我说梦话了吗?”
她阖着眼道:“说了,殿下不停叫阿宁。”
辰河红了脸,“不是叫阿宁,我梦见妹妹了,她的名字叫安宁。”
莲灯浑浑噩噩正要入睡,听到他的话不由睁开了眼,“郡主叫安宁?”心头疑惑着,脸上笑得有点憨傻,“和我的名字很像。”
就是因为这诸多的像,才让他心生怜惜。他擡起手遮住眼睛,“我对不起她……很多方面对不起,罪孽深重。”
没有出言阻止就是罪孽深重吗?似乎有点自责过度了。病中的人心思沉,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世子好起来后,定王政务繁忙没有再来,莲灯有些失望。不过他不来,辰河却打算过去寻他,八月初四是郡主的忌日,他想办一场超度的法事,然后将妹妹的骸骨移到碎叶城来。
定王心中有大事,根本不愿操心这些,于是父子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莲灯在外面静静听着,辰河指责他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定王气得声线颤抖,大声道:“我以为你知道内情,原来这些年你都在怨恨我。我为什么要尽责任?来路不正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认下?你有满腔手足情,可以寄托在你兄弟的身上,何苦对她念念不忘?这件事叫我颜面尽失,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忘记,为什么你要不停的提醒我?让阿耶如在深渊,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吗?”
辰河有些哽咽,“阿耶何等英明的人,为什么对自己的家事这样糊涂?你连滴血认亲都不愿意,如何确定她不是你的女儿?阿妹聪明可爱,你说过她深肖乃父,难道这些话都不算数了吗?”
殿里哗啦一声响,似乎是笔筒被扫落在地了。莲灯一惊,待要进去,见辰河从里面出来,红着两眼未置一辞,拂袖往游廊那头去了。
她忙追上去,气喘吁吁叫殿下,“有话好说,何必动怒呢!”
辰河毕竟是十八岁的少年郎,也有他的脾气和任性,回去后把房里的东西都砸了,然后站在一地残骸间,脸色气得铁青。
众人都不敢相劝,踽踽在外面盘桓。莲灯趴着窗户探看,他形容落寞,她不知道怎么开解他,只说:“殿下为这事和大王吵,不值得。”他瞥见她那双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心头的阴霾才逐渐散了。
可什么叫不值得?他同她说起了陈年往事,完全就是一出离奇的闹剧。
安宁的母亲唐娘子是都护府有名的美人,可惜美人多舛,自小在凉州一户世家为奴。后来世家败落,被一名校尉相中收作小妾。妾这类人,从来不享有人权,常被作为财产自由赠与。校尉到了定王帐下,为讨好上司,将唐娘子送进了王府。唐娘子聪慧美貌,很得定王欢心,然而登高必跌重,她年轻气盛,凡事不饶人,因此得罪了王妃和一众姬妾。唐娘子入府第二年产下一个女儿,定王很珍爱,可是慢慢有流言四起,说郡主不是定王的骨血,是唐娘子私通旧主所生。甚至有人呈送了他们的书信,言之凿凿,要将这件事坐实。
定王自然不信,他不觉得唐娘子跟了他,还会留恋旧人。于是王妃自作主张抓了校尉,未消几次拷打校尉承认了,之后便有了王府遣散婢妾的事。
莲灯听得晃神,“大王怎么相信了呢,换做我,我是不会信的。”
辰河说:“有时候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如果没有投入感情,便不会觉得被伤害。”
她叹了口气,“那么郡主就随母亲流落在外吗?为什么会死呢?出了意外么?”
辰河缄默下来,两手合什压在鼻梁上,觉得十分不好开口。顿了很久才道:“是我母亲……唐娘子独自带着安宁生活了八年,对于无依无靠的母女,不知她们是怎样活下来的。四年前她们辗转到了敦煌,王妃得知后派人剿杀,安宁同她母亲一起……死了。”
莲灯心头栗栗打起颤来,明明是别人的事,她竟然有种感同身受的错觉。她捂着嘴抽泣,不屈道:“王妃太过分了,她们母女死前该有多恨!”
辰河苦涩地笑了笑,“她们会恨,但恨的是我阿耶。唐娘子母女的死讯传到碎叶城,大王知道是王妃所为,拿了她派遣的人,结果他们声称是受大王之命,送她们母女上路时也是这样对她们说的。”他用力握紧拳头,握得手指发白,“我知道儿不能怨怪父母,可我母亲是这样残忍的人,我一度无法面对她。”
莲灯问:“大王怎么说?这事就没有任何交代吗?”
辰河垂眼道:“唐娘子的冤屈没有洗刷,到最后依旧背着骂名,即便处死也不会有人来主持公道。大王纵然生气,木已成舟不能将王妃如何,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因此李氏这样的人不单可恨,简直够得上可杀。她打算好了,待结果了定王之后,李氏绝不能放过。恶毒的人有什么道理活得那么滋润?她举手之劳,算是为可怜的唐娘子母女报仇了。
她转过头来看辰河,王府深似海,能出他这样的人,大概就像祥瑞一样稀有。他为这个不知道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伤心了这么久,同她提起时也一口咬定说是妹妹,在他心里安宁和他一样,都是定王的骨肉。只可惜做父亲的不承认,他再争取也没有用。
莲灯试探道:“殿下要为郡主迁葬,派人前往就是了。把她们接到碎叶城来,方便祭拜。”
他说:“我想让安宁进家庙,配享尊荣,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莲灯觉得有点难,“毕竟人都死了,已经没法判定谁是她的生父了,殿下还是不要过于执着了。把她们接回来吧,唐娘子一定很想回到碎叶城。”
他考虑了下,终于点头,“当初只是草草掩埋,要找到恐怕得花点力气。”说完面对夕阳叹息,“安宁去世有三年多了,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十六,到了许人家的年纪了……”
倘或有兄长,有父亲,那么安宁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遗憾的是生在王府,母亲地位不高,没有自保的能力。和她相比起来,自己虽然死里逃生,但她至少曾经有过健全的家,是耶娘的独生女。
别人的家事,当然只是随意一听罢了,她依旧心无旁骛地,想尽办法寻找接近定王的机会。好在辰河和定王的父子情经受得住考验,定王并没有因为他的顶撞就将他冷落在一旁,每有清谈会叫上他,听他讲述对农耕畜牧的见解,常常满脸带着骄傲的微笑。
不过他身边戍守的人太多,他不进后院,没有诸娘子需要避嫌,身边的护卫一刻不离左右。似乎只有来世子行苑时才放松戒备,他对儿子总是不设防的。莲灯同昙奴商量,“准备得太多,总没有机会。我打算碰运气,要是哪天让我抓住时机,我会及时出手。你这几日就想办法出王府吧,既然我已经进来了,你也算将佛送到西天了,不能一直守着那个悍妇。”
这是个难题,其实最大的阻碍在于昙奴不能进世子苑,如果同进同退,她也好有个帮手。
昙奴坚持不走,“我一旦离开,他们势必留意你,你就没有机会了。我还是在凉风殿供职,你只管办你的。要是有刺杀消息传来,我先杀了李氏再说。”
莲灯打发不掉她,知道这个朋友是拿命交付的,便不再多言了。如果有幸一起逃脱最好,如果运气不佳,两个人一同下阴曹,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莲灯下了决心,贴身藏匕首,只等定王来看望辰河。有时候人的预感很灵验,她觉得机会就在不远处了,也许今天,也许明天。要动手前有点想念国师,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这个人神出鬼没,那晚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她是年轻女孩,正处在爱恋最炙热的时候,稍久不见,难免怀疑他是不是真心喜欢她。还有那颗“情比金坚”,不知是真货还是假货。
拥抱会上瘾,她在完成一项九死一生的任务前,希望他能给她安慰。可惜了,她喜欢上的人自大又自私,他永远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深深呼了口气,算了,有缘再相见吧!希望那药对他有管束的作用,在她死后他依旧孤身一人,在漫长的生命里坚守承诺。如果他中途又和别的女人情比金坚,她说不定会爬上来找他谈话的。
第二天定王果真来了,自己携了一坛酒,进门便问世子哪里去了。
莲灯往后指了指,“殿下在池边种红药,马上就回来。”一面说一面接过了定王手里的酒坛子,今日他是一个人来的,正撞到她心坎里。她扬起笑脸,“大王要和殿下把酒言欢?”
定王并不是个和蔼的人,不过对她印象不算差,还愿意同她说两句话,“这是一位高僧从吐番带来的药酒,常饮可以强身。你看好时辰,每天早晚各一杯,伺候殿下饮用。”
莲灯应个是,把酒坛子搁在了长案上。回身一顾,定王背对着她,正看墙上一副新画的山水图。她摸了摸怀里的匕首,忽然听见定王问她,“你叫阿宁?”
她略怔了下,“是,婢子叫阿宁。”
“你去过凉州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这个,去是去过的,不过两次都是途径,没有停留。
“婢子一直随耶娘在敦煌,没有去过凉州。”她嘴里敷衍,留意四处的动静。好得很,竹楼内外都没人,最近的戍卫在五六丈开外的地方,就算扑救也要时间。她慢慢走近一些,“大王在凉州有旧相识?”
定王许久没说话,似乎在追忆什么,或许是突然想起了唐娘子,还有那个不能确定来历的孩子吧!终究爱情敌不过流言,这样的枭雄也有判断困难的时候。他茫然道:“是有旧相识,可惜同行四年后走失了,后来越行越远,如今只活在记忆里。”
看样子是不会回头的,墙上那幅画儿画的正是凉州八景之一的金塔晴霞,辰河的书法极好,一角用草书写着“金光照耀矗扶登,七级千寻万缕腾”,大约此景令他想起了往日。
莲灯握住了匕首的刀把,尽量稳住声气道:“大王为什么不去找她呢?”但已经无暇顾及他回答什么了,抽出匕首,向他的背心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