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她回去?回尔是山去?
无方以为自己松了口,他便恨不得把她绑进小心台阶殿,再也不会让她离开魇都了。没想到他竟会主动要求她回草庐,实在让她感到意外。留不留下,其实都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他的态度。他这种刻意的疏远,让她一瞬有了从炎夏坠进隆冬的感觉,她莫名有些担心,轻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令主说没有,笑得有些勉强。
“我是想,接下去要举办婚礼,兴师动众的,城里会很乱。你不是喜欢清静吗,满城乱糟糟的,我怕你不自在……你先回尔是山去,等到了正日子,我来接你。”
她满脸狐疑地打量他,他低着头,深深的帽兜罩住眉眼,只看见那唇欲语还休。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嘱咐璃宽茶,“这两天加派人手,守住魇都各大出入口。还有那藏臣箭啊,净化得差不多了,从寒渊捞出来,供在殿前的月台上吧。”
按照令主以往的脾气,现在正是他神气活现的时候。毕竟上回的婚礼是他一厢情愿,这次可是来真的了,刹土灵医艳冠四大部洲,还不够他扬眉吐气的吗?可是无方却没有从他脸上发现得意之色,他很沉稳,沉稳得有点不像他。她迟疑走了几步,忽然顿住脚,“你要是有事要忙,只管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大概也意识到有些不妥,换了个轻俏的口气说:“我这一万年活得太悠闲了,难得找到一件事干,居然有点无从下手。娘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婚礼办周全的。我要发喜帖,广邀刹土诸妖,到时候他们敢空着手来,我就好好和他们算一算税收。”
他锱铢计较,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语气故作寻常,反而更加难解她心里的疑云。他送她回去,乘着风,在云头上飞驰,她时不时看他一眼,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毛病又藏不住了,摇头晃脑说:“娘子,不必贪恋我的容颜,我永远都是你的。你们煞有没有同盟会之类的组织?到时候你可以向他们炫耀我的美。现在炫夫,将来还可以炫娃,我一定……”他咬着牙,说得赌咒发誓,“要和你生一百个孩子。”
这个宏愿发得无方傻眼,就算寿命无尽,生这么多也不是好玩的。她嘀咕:“你以为生孩子是捏泥人吗,一晚上能造出几十个来。”
令主十分自信,“虽然赶不上捏泥人,但为夫精力无限,可以三百六十五天连轴转。娘子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那么多千岁蟾蜍不是白吃的,我身强体壮可以奋战到地老天荒。”
无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谁担心他的身体,她是担心自己而已。
从魇都到尔是山,只需一炷香时间,因为速度太快,又显得相处的时间不够长了。所以落地略早一点,在山前的第三个拐角处按下云头,剩下的路,他可以陪着她一道走走。
“那个什么衣的,当初你怎么会收他做徒弟?”他忽然问,似乎漫不经心。
人活着,会有很多机缘巧合,振衣来得并不轰轰烈烈,走也走得无声无息。无方不算薄情,但也绝不多情,那回下完酆都,发现他连背景都是捏造的,她就把这徒弟放下了。生命里总有人来人往,没有必要记得的,不必挂怀。时隔多日,他不提,她几乎已经想不起他来了。
说他的来历,三言两语就能概括,“他被卖到天极城做奴隶,我和瞿如上鲤鱼江边消食,恰好看见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就发了善心把他救回来了。他在我门下几个月,我没教过他什么,把他带到梵行刹土,也是为了让他做饵,引你出来吸魂……”她发现说漏了嘴,慌忙咳嗽几声掩饰过去,“不过来到刹土后,发现事实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原先是要帮他杀猫丕,替他夺回修为的,可惜你又蹦出来逼嫁,这里面一打岔,他后来就失踪了。”
他慢慢哦了声,“他一失踪,不就引出了藏臣箭吗,本来那法器都已经封了几千年了,一见天日又被藤妖盗去,这一串串的故事,连起来能编一本书了。”他哈哈一笑,“你这徒弟不简单啊,鹤鸣山俗家弟子里没有他?”
那次翻完了堕落生册,因为并未找到他的确切记载,她便没有和他细说。现在他问起,她一点一点回忆,“彭祖在太极年间,门下确实有三名俗家弟子,但没有一个叫叶振衣的。”
“你还记得那三个人的情况吗?”
她想了想道:“一个叫温之存,江夏人。一个叫冷宣年,朔方人。这两人都是父母亡故,少年离家,被彭祖收留在山上受戒修行。至于最后那个,叫明玄。奇怪得很,来历和归处都没有记载,只笼统收录了他的年纪和小字,据说是洛阳人,三岁便上了鹤鸣山。
令主听后沉默了半晌,终是一叹:“真可惜,那天我没去第一殿。明玄……中土现在的帝王就是明氏。娘子你猜猜,那个新登基的意生身,会不会正是彭祖的第三个俗家弟子?”
无方没有考虑过那些,大概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维的差异吧。在她看来中土与两大刹土没有实质上的联系,钨金十六城的城主之所以去道贺,也只是出于立场上的一种表示。毕竟光持上师和莲师算同门,他的意生身,大家要让几分面子。
“四大部洲和中土,都在三千世界内,有心往来,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总觉得离我很远,所以并不关心那个新登基的皇帝到底是谁。”她在淡薄的雾气里回身望他,“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十六城的城主都去了,你没有出席,有点说不过去?”
他听了啧啧,“有啥过意不去的?他们想登佛界,我可不想。梵行刹土早不在金刚座下了,我是个妖啊,道个屁的贺。要是和我计较,刹土上还有冥君呢,把他也一块儿带去,不吓死那些凡人才怪。”
那倒是,酆都掌死事,那么喜庆的盛典,冥君就别去凑热闹了吧。
她把两手背在身后,倒退着往前走,细细的身形,在山野里看上去伶仃。
“你今天和以往不一样,能分析得那么深远,真让我刮目相看。”她歪着脑袋说,“你很在意中土皇帝的事?”
他说哪能呢,“我在意的只有你。”
她笑了笑,至少现在她能看清帽兜下的表情了,知道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踏上草庐前的那条小路,老远就看见朏朏立在院墙上,发现她回来,飞快窜上前,跳进了她怀里。然而还没来得及卧好,就被令主提溜着耳朵拎了起来。
“这东西到底是公的还是母的?本大王都没有这个待遇,你算怎么回事?见缝插针地揩油,把我当摆设?”他晃了晃手,朏朏被他晃得铃铛一样摇摆起来。他乍着嗓子斥它,“擡起头,听我训话!既然身在我魇都,就得老老实实服管。这是魇后,你必须敬爱她。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再让我撞见,就把你扔进兔笼里,让它们随意糟蹋。”
他这一番灭绝人性的恐吓,把朏朏吓得瑟瑟发抖。它应当是听得懂人话的,耳朵和后脖子被揪着,依旧艰难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后来不管无方做什么,它果然只敢在她脚边打转。有时擡眼看她,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透着无比的向往和渴望。无方见它可爱想抱它,它也只是摇着长尾巴避开,大概很怕触怒令主,真的和兔子关进一个笼子里吧。
他送她进屋,流连不去,摸摸这摸摸那,不太想走。无方也愿意他多留一会儿,他在,其实她心里就很高兴。只不过那张兜不住事的脸上,偶尔会透出彷徨来,她看着,心里总觉得没底。然而有些话,他不愿意透露,便是时机不成熟,她也不会刨根问底逼迫他。他们之间的相处,终究是淡淡的,随性的。
她替他斟了一杯茶,“如果有事发生,我希望你不要背着我,要告诉我,让我一同分担。”
令主略一顿,感动得泪眼婆娑,“娘子,我娶你算是娶着了。”感动之余搂搂抱抱再亲两下,最后恋恋不舍分开,他搓着步子往外走,边走边挥袖,“进去吧,你送得我都迈不开腿了。明天……明天我再来看你,后天夜里咱们就成亲,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无方含笑点头,暗暗长出一口气。
终于还是要嫁了,如果早知道会有这天,当初就不该逃婚。世上很多事,总在不明所以的兜圈子,当时觉得可笑和惊异,今天回望又如何呢?令主的感情来得想当然,她却感动于他的润物细无声。相处一段时间,有共同的一两个目标,一起完成一两件事。吵吵闹闹走到现在,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以后更不愿有惊心动魄,仍旧像过去千万年那样活着,除此之外别无所求了。
他走后,她开始收拾东西。莲师赠她修行用的宝灯,她藏在金钢圈里。还有过去千年替妖魅看病的收益,一心修行的妖,中途不愿欠人交情,所以她也零零散散攒下些钱财和灵力。匣子一开,五颜六色的朱丹飘飘升腾起来,像她现在的心情。
怕那些灵力跑了,手忙脚乱把盒子关起来,关上后悻悻发笑。念个诀,案头的白纸幻化成了红绸,她走过去撚起表面的一层,扬袖一抖,红绸舒展,满地逶迤。她操着银剪,一段一段剪下来,然后仔仔细细包裹她的嫁妆——不论多少,成亲总归要有个成亲的样子。
一个人忙碌,边上是无论你干什么,都有兴趣旁观的朏朏。她把所有东西收拾完,整整齐齐摆在地心,感觉有些累,便伏案而睡。心里还在盘算着哪里做得不周全,想起来就去整理一番,所以真正入睡,已经是三更天了。
这一梦,睡得好沉好长,一梦到长安。
起先并不知道身处何方,只觉得和天极城有点像,当然要比天极繁华和富庶得多。街上行人络绎往来,有金发碧眼的胡姬,也有雍容华美的贵妇。她站在人潮中,两头眺望,看不到尽头。耳边传来当当敲锣的声响,她伸手胡乱拽住了一个人,问这是哪里。人家拿她好一通打量,“这里是长安。”
长安,岁月长河中旖旎和艳情的代名词。她没有去过,也从没有向往,莫名就到了这里,梦里也知道是在做梦。她踽踽独行,走到了丽水边上,前面有个水榭台子,垂挂着水红的轻绸。轻绸款摆,错综间看见台上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一个身段轻柔的女子,正手拈金碗翩翩起舞。
她驻足看,舞姬披着缭绫薄纱,半裸的腰间缀满银铃,进退旋转,铃声啷啷。这舞叫绿腰,无方记得在书上看到过,诗人用“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来描述它的美,果然很传神。舞姬脸上覆障面,只露出一双水滴滴的眼睛,微挑的眼梢,妖娆像猫一样。转过来了,转过来了……画帛轻拂,背倚着栏杆的男人直起身牵住,舞姬被拽了个踉跄,脸上障面松脱,她惊呼一声,目光却穿云破雾,向她投来。
无方心头一跳,这脸好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正思量,发现她从绕腕的跳脱①上抽出一根金丝来,谈笑风生间水袖随意一缠,缠住了男人的脖颈。
仿佛惊雷打在她头顶,她想起来了,那个舞姬竟和自己长着同一张脸。忽然强大的一股吸力把她吸过去,轰然一声撞进躯壳里。待她清醒过来时,手里缠着金丝,面前的男人已经身首分离了。
噗、噗——动脉咆哮奔涌,血柱喷到半空中再洒落下来,淋得她睁不开眼。怎么会这样?她恐惧且惊惶,四面八方响起讥诮的嘲笑,“你杀人了,你开杀戒了”。然后一双金色的大掌从天而降,泰山压顶般碾压下来,把她拍进了无底的深渊……
草庐的门开着,残灯一线,当风摇晃。地心的红妆都准备停当了,越过那绸缎扎成的大红花,门外天还没亮。黑洞洞的夜,像个巨大的吞口,让人心慌。
朏朏从梁上跳下来,绕着重席打转。这里嗅嗅,那里嗅嗅,刚才长案后面坐着的人不见了,就一眨眼的工夫,不见了!
它跑出去,跑到院子里,依然找不见她的身影。它开始急切呼唤,绵长的嗓音在空山里回荡,像涟漪传出去很远,又像石投大海,沉下去,杳无踪迹。
檐下一盏风灯,把它的身影拉得老长。它站了会儿,猛地扎进黑暗里,向远处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①跳脱:臂环,如弹簧状,盘拢成圈,少则三圈,多则十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