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主说:“娘子你头疼吗?为夫给你揉揉吧。”说完擅作主张把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也不管旁观的人有多唾弃,愉快地为她疏解起来。
无方胡乱推开了他的手,“我的头一点都不疼,你哪里看出我头疼的?”
“那你做什么扶额?不是头疼,还有别的原因吗?”
原因说出来怕他脸上挂不住,她唯有转过头远望黄泉路,才能分散她的忧愁。有时她会觉得人傻至此,不可思议。他当初能在刹土大乱时一战成名,按道理绝对有他的精明之处。结果呢,他就是个纯天然的呆子,偶尔的深沉都是误打误撞。所以他只能在魇都被一群膝盖高的偶人追着叫爹爹,出了魇都,除去逼债的时候,根本没人把他当回事。
“令主,你有生活目标吗?”
长路漫漫,还好有你作伴。令主看看身旁的未婚妻,坚定地说有,“我是个务实的人,人家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我的目标是酒池肉林。我现在要做的,头一件就是和你洞房,然后带着你和偶人们,一起过上骄奢淫逸的日子。”
真是好大的志向,无方发现和他说什么人生理想都是白搭,这人就是个实打实的草根,生理上的需要满足之后,基本和一滩烂泥无异。
“你想听听我的目标吗?”无方对他笑了笑。
令主觉得未婚妻的笑容很美,但后面的内容可能会有点损害到他的利益。于是他丑话说在了前头,“只要不是想摆脱我就行。”
还好她摇头,“我初到这世上的时候,曾经跟着莲师上过一回吉祥山。吉祥山上除了天女,还有很多空行母。空行母你知道吗?吉祥山上的空行母都是莲师收服的罗刹女,莲师说她们可以得道,只要我一心向佛,将来我也可以。所以这么多年来,我的目标就是上吉祥山,当空行母,这不单是为了个人的荣光,也是为了自身的超脱。煞是没有根基的,你不会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将来到哪里去,谁都说不准。但是上了吉祥山,有佛光普照,日积月累根基就扎实了,不怕将来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我要让你吃千岁蟾蜍,等以后有了机会,我还会给你找更多好东西,你吃了就不用上山当尼姑了。”令主说得很认真,“空行母像佛一样不死不灭,可她们的待遇比佛差远了。就拿你最敬爱的莲师来说,他已经换了两位明妃了,挑选明妃的条件还挺苛刻,要丰采韶秀,冶艳细腰……我看你就很符合。所以娘子,你千万不能上吉祥山,说不定人家早就盯上你了。骗你上山不是当什么空行母,是去陪他双修。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和我修呢,我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莲师隔三差五,我可以全年无休,你觉得怎么样?”
无方听他絮絮叨叨半天,最后被他气得说不上话来,只有狠狠揍了他两下,“我真是倒了血霉,遇见你这个笨蛋。”
令主被她打得有点痛,揉着胳膊嘟囔:“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又没有骗你。哎哟路好黑啊,我的视力不及娘子,好怕摔倒,你牵着我好吗?”
无方才不想理他,只是好奇地问他,“你身在秽土,又不在佛门中,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莲师的事?”
令主结巴了一下,“我……以前也是很好学的,我们那族每个人入世前,要做的头一门功课就是知晓天下事。神佛那些隐晦的秘闻,哪一件能瞒得过我们?”他嘿嘿笑了两声,“娘子莫羡慕人家,真到了那里日子淡出鸟来,想走你就成为佛界的叛徒了。什么坏事都没干,白白背一个罪名,有啥意思?还不如跟为夫在这秽土上称王称霸,看谁不顺眼就打谁,上了吉祥山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了。”
他的话里经常会泄露一些重要信息,可能他不自知,无方却听得很仔细。要有学问,要知晓天下事,所以每个入世者都是身负使命吧!她甩了两下手,他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撒开,最后也由他去了,“白准,白泽……你是白泽一族,对吗?”
令主唔了声,“姓白的就是白泽啊?白泽活得太一本正经,我不喜欢。”
无方觉得这老妖怪已经让她穷极想象了,“那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姓白?”
他说:“我随便取的啊,我来梵行刹土这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把我脚上的肉都泡白了,所以我就姓白。”
无方失笑,想想也是,他们这类妖本来就没有姓氏。比如她姓艳,一切都是随缘,自己纠结于他姓什么,实在没有必要。
慢慢往前走,黄泉路上最黑的那段终于走到头了,前面隐约可以看得见天光,只是穹顶呈黄色,像黄梅雨季似的。天上没有云,但有怪异的飞鸟,翅膀扑棱棱拍打过去,声势十分惊人。
视线明朗了,也就再也没有死抱着她不放的理由了。她脚下略慢了点,也不说话,调转视线示意他看自己的所作所为。令主不得已把手放开,悻悻道:“娘子你什么都好,就是斤斤计较的脾气不大好。我眷恋你,才愿意粘着你,换了阿茶,我连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不远不近跟随着的璃宽被点名,又拉出来做了反面例子,心头顿时一痛。他扭过头和瞿如诉苦:“小鸟你看,这就是我追随了好几百年的主人。我本以为这么多年相处,主仆之间已经超出一般意义上的关系了,可魇后一出现,令主就这么对待我……”
瞿如白了他一眼,“令主是我师父的,我是魇都所有男偶的,你不要和我打苦情牌,我不听。”
璃宽撇嘴,“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感慨一下我的遭遇。”
这种遭遇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吗?瞿如好心提点他,“因为你和令主的关系是主仆,而我和灵医的关系是师徒。你知道一个人的起点对将来的命运有多大影响吗?人都说重色轻友,你连‘友’都算不上,还想令主怎么对你?”
璃宽茶目瞪口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小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学问了?”
瞿如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别和我走得那么近,我怕你的笨会传染我。”说完连跑带扑腾追上了无方。
探头往前看,似乎到了忘川河了,沿途的景致是梵行刹土无法相比的。彼岸花织就的火照之路伸展向奈何桥堍,河畔三生石前有路过的孤魂含泪仰望,留在人间的情和债,三生石前一笔勾销,走过了这一程,便彻底和前世了断了。
娑婆世界,他们没有正式去过,无方降世的时候满城一个活人都没有,她也无法体会人间的喜怒哀乐。那些刚刚到达这里的中阴身,立在望乡台上,面朝三千世界痛哭流涕,令主说他们看得见自己的家乡,看得见自己的灵堂。然后嫌弃地转过身去,“做人真麻烦,寿命那么短,几十年活得太忙了,又是子孙又是亲朋的。再看看我,一万岁刚开始步入婚姻生活,以后和娘子也没有生离死别,多好!”
所以老妖是万中无一的老妖,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瞿如边走边回头看,“他们哭什么?死了可以再投胎,这辈子是乞丐,下辈子说不定就当皇帝了呢。”
璃宽茶嗤地一笑,“你以为皇帝那么好当,要积百世的功德才行。他们哭是因为不知道等着他们的是什么,也许入不了人道,投到畜生道当猪狗去了。”
火照之路上落满了彼岸花的花瓣,一路走过去,足底沙沙作响。这是一条弓背似的路,两旁花丛中藏有无数剑戟,只有很窄的石阶可以通行。令主不时回头,嘱咐娘子小心,“冥君这人太小气,路修得这么窄,脚大一点的都没法走。”
过奈何桥,本来就不是坦途,难道还得修一条能走八擡大轿的康庄大道吗?无方催他快上桥,一脚踏上去就看见一个围着围裙的老头,正在桥头上煎茶。
瞿如咦了一声,“原来孟婆是男的。”
可能汤用完了,队伍排了老长,选择从桥上过的人都得喝一碗茶汤,好忘记前尘往事,既然是心甘情愿的,等一等当然没有怨言。可煎茶的人忙出了满头大汗,手里的芭蕉扇扇得眼花缭乱,一边扇一边骂,“锅小柴禾少,给我多配两个炉子会死吗!一到旺季就排队,再这么下去我也不干了……”
中阴身们是带有寒气的,走近了像冰块似的。令主牵着无方的手,带上一鸟一蜥远远绕开,热火朝天的孟婆看见他们先是一愣,等辨认出来后扔了手里的芭蕉便跑过来了——
“令主!”小老头抚着自己头上的角,笑得风情万种,“小鬼在此干了六百年,令主大人还是第一次光临奈何桥呢。您今天怎么来了?”看看身边的美人,立刻露出个了悟的神情来,“是携家属酆都一日游啊。”
令主是名人,通常只有人家认识他,他是不认识人家的。并且为了凸显人狠话不多的人设,一般小喽啰能不搭讪就不搭讪,所以带上璃宽茶很有作用。璃宽上前你来我往了几句,问一问孟婆为啥是男的,奈何桥离酆都还有多远什么的。
这当口无方恰好往桥下看,看见滚滚的泥流中有个女人,磐石一样仰头望向桥面。长年的浸泡,已经失去了青春的颜色,只是愁绪漫天,应当是不愿喝孟婆汤,宁愿在忘川河中历千年之苦吧。
她仔细辩了辩她的长相,她可能有些惭愧,羞赧地别开了脸。可是一个曾经的肉体凡胎,要在污浊中度过漫长的千年,这种恒心换做自己,也许办不到。
令主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知道她又动了恻隐之心。他啧啧咂嘴,“这姑娘是个死心眼啊,多大的事儿,死了还放不下。”
孟婆立刻上来解答:“她是个可怜人,生前磨豆腐供青梅竹马上京赶考,人家考上状元后配了公主,高床软枕享尽荣华富贵,她在码头等了一辈子,至死没有等到她的姻缘。她过奈何桥那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劝她喝茶汤,和上辈子做个了断,她不愿意,宁愿在忘川河里苦等,也要千年之后再续前缘。这些年她看着她的情郎从桥上过了六七回,那小子回回毫不犹豫喝下孟婆汤,我问她后不后悔,她说喝得好,因为她不忍心他在河里受千年的煎熬。”
负心多是读书人啊,无方满心惆怅。令主见缝插针地卖乖:“我就不是这样的人。”被她狠狠甩开了手,男人大多不是好东西。
令主很郁闷,自己什么也没干,就被迁怒了。看看桥下的女人,再看看长长的队伍,“今天又是那个凡人过桥的日子?”
孟婆说嗯啊,伸手一指,“就是那个小白脸。”
令主冷笑,无方还在考虑怎么帮助女人解脱的时候,他拽起那小白脸,直接扔下了河。
轰地一声,忘川河水溅起数丈高,桥上中阴身大惊失色,孟婆却抚掌大笑,“痛快痛快……小鬼早就想这么干了。”
令主讨好地挨到未婚妻身边,“送他们成双成对,你看他们多高兴,男鬼笑得下巴颏都掉下来了。”
无方探身观望,明明是哭到分裂。女鬼束手无策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大概这刻才看明白,这男人自私又聒噪。犹豫了下,带着遗憾的微笑,伸手压住他的脑袋,一下压进奔流的河水中去了。
结局不美好,浪费六百多年才明白真相,六百多年对人来说太漫长了。令主倒觉得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他快刀斩乱麻,那女鬼等了一千年又怎么样,还不是对着挣扎不休的书生愁断肝肠。
“好姻缘得来多么不易,女鬼虽然痴情,可惜她命不好,没有等到我这样的男人。”
走下奈何桥的时候,令主还在自卖自夸。奈何桥前是正常的阴司关卡,奈何桥后便是自由发挥的酆都城。无方放眼远望,庞大的宫殿群在广袤的红色大地上绵延,即便相距很远,也能看出巨型的轮廓。更暗也更恢宏,这是酆都给她的第一感觉。阑珊的灯火是暗夜里唯一的指引,她叫上瞿如,加快步子往那里赶。
令主招呼她慢一点,“你还怕他们不来相迎?”然后故意大声叹息,“我这么专一的男人,对比过后依然不懂珍惜,艳姑娘你会后悔的。”
谁知敲缸沿的话,换来了她无情的嘲讽:“你是专一,钨金十六城里你哪一座城没有留下过聘礼?今天对我纠缠不休,是因为我头一个撞在枪口上,如果换了别人,你可是照样对人家一往情深?”她鼓着腮帮子呸了一声,“白准,我不揭你的短,你就好自为之吧。还在这儿夸夸其谈,你的脸呢?哦,我忘了,你本来就没脸,你是个没脸没皮的老妖怪。”
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把令主骂傻了。璃宽茶伤感地说:“魇后终于生气了,您干的那件事,说起来确实不厚道。”
令主撞天婚,因为他是随缘主义,细想想她的话,也不无道理。
“换了别的女人,我可能也这么待人家,但人家不会像她这么难得手啊。”他委屈地嘀咕,“再说已成定局的事,没道理推翻重审,反正我现在就爱她一个人。”
其实这件事应该分两面来看,如果她不在乎你,何至于为这种细节生气?这么一解读,令主的信心忽然又回来了,他抓着璃宽狠狠晃了两下,“阿茶,她也爱我,你知道吗?”
璃宽茶被晃得晕头转向,“太好了……那剩下的十五份聘礼,主上收回来没有?”
令主愣了一下,“这事不是交给你去办了吗?”
璃宽眨着圆圆的眼睛反问:“主上吩咐过我吗?”
怎么办,令主欲哭无泪,好像忘记了。不过没关系,过去几千年里才出现了无方一个,稍稍蹉跎两天,想必没有大碍的。
令主和璃宽暗暗商量之际,听见她扬声唤他。他愉快地赶上去,她说你看,指了指远处滚滚的烟尘,“我听见马蹄声,应当是冥君出城迎接了。”
令主一想这不行,对方排场大,自己不能落了下成。于是捏诀,空旷的大地上倏地仪仗成林,然后拉着无方坐进了四十八擡的大轿里,一手豪迈地横过来,揽住她的肩头,“冥君这人最喜欢摆谱,本大王也不是吃素的。娘子快抱着我,这样我比较有面子。”
无方起先是不乐意的,反感地推了他两下。酆都的人马越来越近时,也只得以大局为重,勉强靠在了他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