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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 正文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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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他应该是还爱着她的,留下这件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看着那苍凉的山麓,有一瞬不知何去何从。眼泪留在脸上的痕迹瞬间就被吹干了,想跟他一道走……如果她放弃了权力,放弃现在高高在上的帝位,他会愿意带上她吗?他们之间横亘的无数条性命,正是这害人不浅的大权造成的。倘或她有这个决心,卸下身上披挂的一切荣耀,做简简单单的自己,他还能够接受她吗?

    他不会再回来,再回来朝中亦没有了他的位置,他深知道这点。两个满是锋棱的人在一起,必要有一个不停忍让才能保证彼此不受伤。他把安身立命的东西都放下了,自己呢?是否也有这个胆量孤注一掷?

    冷风吹得人头脑冷静,她远望良久,对侍中多次的劝谏充耳不闻。好多事情她必须好好想一想了,分清楚什么是重要,什么是次要,然后照着自己拟订的计划,一项一项慢慢实行。

    来的时候城里温暖,没有想到山间会这么冷。侍中怕天子着凉,不声不响站在她的上风口,试图替她挡风。风岂是那么容易绕道的,就像水一样,它无孔不入。

    扶微看见那张年轻又倔强的脸,想起阿照来。论辈分,他是阿照的侄孙,但两个人的年纪差不了多少。簪缨世家人口众多,常常一样的岁数隔着好几辈,上官循和上官照就是这样。

    整个朝廷,乃至整个天下,有数不尽的才俊等待发掘。天子左右空了,很快就会填补上新的干将。上官循在三千羽林中脱颖而出,扶微封他为奉车都尉,让他掌御乘,也算是对上官氏的提拔。

    侍中挡风挡得一本正经,她正惆怅,他在她右前方站着,想不看见都不行。悲伤需要环境培养,她的视线转来转去避不开他,无奈地笑了,“丞相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侍中道是,上前驾起了手臂供天子借力。爬坡和爬梯一样,上来容易下去难。他一步一步踩稳了,把自己当成台阶,平平安安将天子送到了直道上。

    扶微登上?车,一路都昏昏的,回到宫里病了一场,右耳的听力也是长期不见好,她对太傅说:“我大概是要聋了。”

    太傅眼看着天子日渐消瘦,虽然朝堂上依旧雷厉风行,但燕居时难掩憔悴。就像一朵养在陶罐里的花,借着水势迅速盛放,然后慢慢枯萎,逐渐有了凋谢的趋势。

    他看在眼里,急得厉害,“臣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劳碌异常,但龙体还是要当心的。上官侍中的死……”一眼看见旁边侍立的上官循,连忙又改了口,“臣是说汲侯。汲侯的死令陛下伤神,如今相国又远离了朝堂,陛下一时难免心慌。不要怕,臣等在陛下身边,不会弃陛下而去,定为大殷昌盛战至最后一口气尽。陛下是臣一手教导大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在臣眼里,就像自己的孩子,因此臣有时忍不住为陛下操心,管东管西令陛下不快,陛下切莫记臣的仇。”

    扶微失笑,“老师何出此言?学生知道好歹,从来没有怨怪过老师半句。”

    太傅欣慰地笑了,“如此,老臣又少不得要忠言逆耳了。中宫之位空缺已近三月,陛下就没有想过另立吗?”

    这下扶微笑不出来了,心道自己是太给他老人家面子了,有时候他确实操心得多,有点讨厌。

    她摸了摸鼻子,“此事暂且不议。老师是知道的,上次的夺宫案里,皇后被其弟所害,死得不明不白,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心如刀绞。事情方过去三个月,老师就劝我另娶,我觉得对不起皇后,还是再待一年不迟。”

    太傅歪着脖子,似乎甚是为难,“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老臣明白。然而后位悬空,终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天下大定,必要乾坤圆满方为上。况且梁太后千秋那日,太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臣以为,陛下可借立后之机向朝野正名,陛下何不考虑一下臣的建议?”

    所以她的身份终究是个很大的难题,要正名,便又要拖累一个无辜的人,她再也不想这样了。

    “我有个秘密,打算告诉老师。”她不好意思地微笑,“老师听了,千万要为我保守才好。”

    太傅立刻如临大敌,连皱纹里都装满了惊惧。不敢知道,但又想知道,咽了口唾沫点头,“臣的口风很紧,陛下尽可放心。”

    天子似乎有些忸怩,搓着手,踢着石子,压低声道:“那天太后的话,也不全是错的。”

    太傅倒吸了口凉气,腿肚子一软,险些栽倒,“上……这是何意啊?”

    天子犹豫了下,半晌才道:“诸君口中不说,背后议论我长相的,定然不少。皇帝全无男儿气,长得像个姑娘……其实老师不知道,我是个断袖,所以对册立皇后或者御幸后宫一事,常觉力不从心。”

    太傅被她一席话吓傻了,倒退了好几步,靠着殿里抱柱直喘气。仓惶间看向侍中,侍中脸上表情比水还淡,显然并没有被天子的话吓倒。本来就是这样,老一辈可能无法接受这种事,对于年轻人来说,找个娈童认个契兄弟,不算什么大事。

    于是太傅在两个少年人的目光里,感觉到了垂垂老矣的难堪。果然一脚迈进棺材的人,跟不上形势了。

    他舔了舔唇,绞尽脑汁,“那个……臣倒并非不赞同,只是陛下身份殊异,承载着大殷六十余年的基业,必要有后,方能安定人心。就说汉时,文帝有邓通,武帝有延年……其实只要天子不废六宫,照常生育皇嗣,床榻上有个把男宠,也无伤大雅。但若是天子沉溺,危及社稷,那就另当别论了。陛下是圣主明君,这点不需臣提点,所以还请陛下勉为其难……”这个话题太叫人尴尬,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可惜太傅劝得再多,天子依旧意兴阑珊,只是眉眼弯弯看向他,“我同老师交底,是想请老师替我想办法推脱。暂且不立后,或者待算缗令推行完了,再说不迟。”

    头昏脑胀的太傅抚额去了,她回头看了眼上官循,“刚才的话,没有惊到侍中吗?”

    上官循说未曾,“是人便有七情六欲,陛下虽贵为天子,终跳不出三界外,所以臣不感到惊讶,只望陛下喜乐随心就好。”

    多体人意的侍中,年轻的心,果然接受现实要比一帮老臣快得多。

    受尽了美化,别人对你的要求理所当然变得很高,适时的丑化一下,反倒可让自己免于压迫。扶微慢慢开始理解丞相的处世态度,名声坏有名声坏的好处,至少不会有人追着他,勒令他娶亲。

    想他的时候,就看看他留下的那面玉佩。上朝的冕服上不配组佩了,仅挂它,处理朝政时一手抚摩,就像他还在身边。

    再等一年,等她把朝中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去找他。还有她一直想问不敢问的源娢,她的下落她也查到了。丞相对待不爱的人,真是绝决得可怕。源娢一直被关在云阳狱里,已经关了有半年之久。

    云阳狱是秘狱,囚禁宗室和要紧的罪犯之用,没有诏命,外人一概不得相见。她以前没有来过这里,掖庭狱倒去过两次。只记得狱中暴室暗无天日,这地方和暴室比起来,可怖十倍。

    天子的黑舄从潮湿的甬道上走过,空气里腐朽的味道和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狱里常年燃着火把,因为黑暗,如果没有照明便看不见路。她听见油脂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外面艳阳高照,这里俨然寒冬。

    源娢的监舍在狱的深处,扶微一路行来,有无数的乞求和哭喊,唯独她,一直安安静静的。

    她走到木栅前,驻足观望,这个监舍钉窗的木板有一块脱落了,阳光可以从缝隙里透进来。衣衫褴褛的人把脸探过去,沐浴在那窄窄的光带里,这细小的一簇光,就是她活着的全部希望。

    扶微站了很久,看了她很久,对她脸上餍足的神情感到困惑。可是外面的郁卒提着锤子过来了,粗暴地把脱落的木板重新钉上,那线天光被切断,监舍里忽然就暗了下来。她听见她低低地啜泣,一瞬对她滔天的绝望感同身受。其实自己的处境,和她又有什么两样?

    “翁主。”她开口唤了一声,她停止哽咽,回过头来看她。大约对她的出现十分惊讶,愣在那里半晌没有挪动。

    “敬王和太后的大业败了,你知道吗?”

    她脸上淡淡的,终于起身走了过来,“成与败,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陛下来看我,不是他?”

    扶微没有回答,负手问:“当初资助你的人,是否就是敬王?”

    照现在的局势看来,那人是敬王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慢慢点头,“父兄谋逆,罪及满门。柴桑的田邑,朝廷虽未即刻收回,但我再想以此为食禄,恐怕是不可能的了。我很害怕,和傅母逃离了长沙国,躲进胶东的一家客舍里。这时敬王派人找到我,说与我阿翁是挚友,将我接到蜀国安顿。”

    “敬王欲令你离间我与丞相?”如果以此为目的,那么敬王此举显然是失败的。

    源娢摇头,“敬王令我伺机刺杀丞相,可是我……下不去手。”

    扶微不由叹息,世上重情的人还是有的,眼前这人就是。不肯说出救济者是谁,也完成不了恩人交代的任务,所以她必然是真的源娢,因为作为棋子,她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我放你出去,回柴桑。那里有你的封地和府邸,不要再蹉跎了,找个人成家,过人过的日子吧。”

    源娢听着她的话,放她自由并没有令她有任何触动,唯独最后那句“过人过的日子”,一下让她湿了眼眶。她捂住脸,泣不成声,少年时期的一场爱恋,几乎毁了她的一切。她本以为丞相心里有她的,如果他温柔以待,她也许会把敬王的阴谋全部告诉他,与他同御强敌。可他就是一张冰冻住的脸,来找她,无非套问她背后是什么人。她听说过他和天子纠缠不清,自己的处境必然艰难。没想到他移情别恋后连一点旧情都不念,实在伤透了她的心。

    没有利用价值,便下云阳。来京城之前她夜夜被夷族的噩梦惊扰,见到他,又开始了新的一段噩梦。他把她关进这里,与臭虫和老鼠做伴。现在回看前尘,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过去的十几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天子示意狱卒开牢门,她从里面走出来,怯怯问:“陛下不杀我吗?”

    因为她知道她的身世吗?扶微道:“我不杀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她不语,但眼神已经同过去诀别了。掖了掖衣襟走上甬道,起先走得很慢,后来越行越快,最后几乎是奔跑。谁愿意长久困在这意味着腐烂的地方?走出暗狱重见光明,才懂得生活在光天化日下的可贵,也更懂得珍惜。

    源娢是不会再惦念他了,因为他待她太苛刻。可是扶微呢,他对她情深义厚,恩重如山,所以她永远割舍不下。

    经历了宫变初的失望和迷茫,当初迈不过去的坎儿,似乎并不是那么难以逾越了。她确实怨过他,在她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犹豫要不要救她,令她伤心的不是江山可能易主,是他救与不救的态度。燕氏十三位家老不是她下令杀的,他有一瞬其实也怀疑她,于是他来迟了,阿照死了,她当时难过至极,无端的迁怒,现在想来并不合情理。

    他也有他的委屈,毕竟那十三人,支撑的是整个庞大的燕氏家族。他对父族虽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根,他终归属于那里……只是她不敢肯定,经过漫长的沉淀,他能否像她一样想通。反正不管他态度如何,她都打算试一下,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他不肯原谅她,那就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惩罚吧。

    他一去半年没有音讯,直到入冬时才有奏疏送入尚书台,总算让她知道了他在金城郡的驻地。她把那封奏疏留下了,虽然全篇讲的都是当地的民生,但熟悉的笔迹没有变,依旧让她觉得温情和暖心。

    寒冬的夜里带着入眠,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悄悄在竹简上刻字,要进行的改革基本已经办得差不多了,离最后做了断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心里有些紧张。

    帝王试图让位,和在王侯倾轧下保全大业一样,都不是容易的事。她需一面物色合适的人选,一面为自己的退出找借口。其实也不用太过刻意,她的耳疾越来越严重,是不争的事实。有时朝堂上臣僚们进言,她完全听不见,必须黄门令在旁边乍着嗓子大声喊,她才会从陈条上擡起眼来。殿上诸臣定定望她,她也定定望着他们,过了良久在人群里搜寻,“适才是哪位臣工奏报?朕没有听清,再说一遍。”

    百官窃窃私议,上的耳朵好像不大妙。历朝历代的皇帝里,没有哪个皇帝是聋的,因为朝堂上的奏对很多、很复杂,天子若是听不见,那就太不方便了。

    三公九卿们忧心忡忡,聚在台阁商议,“张贴皇榜,为陛下在民间寻良医吧。长此以往怎么得了,我看陛下的耳疾已经到了不可小视的地步,继续放任下去是国之大难啊。”

    可那是九五之尊,当皇帝的又骄傲又固执,张榜寻医,天子根本不会答应。于是朝堂上君臣依旧两两不自在,臣僚半吞半含,天子有心无力。

    终于熙和帝开始感慨:“朕好像不该再当这个皇帝了。诸君说话,朕听不见,朕自己说话,脑袋像被塞进了一面大鼓里,回声隆隆,震得脑子都疼。”

    天子脸上流露出沮丧来,众臣见她这么说,便是私心赞同的,这刻也不得不长揖挽留。

    她看着那些头戴高冠的公卿们连连肃拜,摆了摆手道:“朕还年轻,朕也恋栈,可是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将这江山社稷挂在朕的耳朵上。”最后朝议没有结果,在一片愁云惨雾里散了。

    几乎每次视朝都是一场煎熬,奇怪的是她高座庙堂的时候耳朵不怎么灵光,一旦回到路寝,与人交谈又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她召见了太傅、宗正,以及逐渐成为心腹的两位台阁官员,“朕拟定了两个人选,请诸君过目。”

    太傅颤巍巍接了过来,“此事非同小可,陛下当真想好了吗?”

    她点头,“朕的耳朵时好时坏,连朕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大殷创建到今日,国运蒸蒸日上,朕料定必有盛世出现,不能因朕的私心,把家国耽搁了。”

    简牍传了一圈,诸臣都看见上面的人选,是魏世子源养正,和成王世子源续。不管江山是否易主,最终要考虑的,还是今上的后路。

    宗正道:“上可曾想过,这皇城容不下二主。若上禅位,何去何从?”

    幄帐下的天子捶打着膝头,早就有了打算,“自然是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朕记得丞相请命戍边的时候说过,在朝太久,怀念当初的戎马倥偬。朕也是如此,在一个地方呆腻了,想出去看看治下的大好河山。”

    众臣极为不舍,“陛下何不再想想……”

    她一径微笑,“诸君说什么?”

    不想听见的就听不见,成为她的一种自我保护。近臣们怅然若失,她复追问:“谁更合适?”

    出于对天子安全的考虑,众臣最终选定的是魏王世子,这个决定正好撞到扶微心坎上来。她还清楚记得敬王逼宫那天的情景,满朝文武连同她的亲皇叔们,大多缩在后面敢怒不敢言,唯有面前几位和魏王,敢于向敬王和太后叫板。患难见真情,那种形势下,成败谁也不敢肯定,万一她败了,这些人一个都活不成。他们能在她最危难的时候鼎力相助,这份情她永远记得。

    魏王呢,生了九女二子,九个女儿闹着要分田邑,两个儿子对此没有任何意见。魏世子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就像他的名字养正,温和但不懦弱,如果践祚,必是上佳的守成之君。皇统的正与不正,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魏王的父亲和文帝是兄弟,到他们这辈算旁支了。但旁支又如何,比起大宗来,子孙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如此便由台阁拟诏吧,三日后当朝宣读。”她有尘埃落定的踏实感,看向殿前蓝蓝的天,心已经飞到万里之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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