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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 正文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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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时行押解荆王入京,人被送进了官署大狱,待一切安顿好后,即刻将准备好的奏疏陈至少帝面前。

    幄帐里的少帝将简牍打开,寥寥扫了一眼,“魏卿辛苦了,自白露日起追查此案,到今日整三个月。大年下的走在路上,冷落了家中老小,既然返京了,好好歇息两日,再行审办不迟。”

    魏时行俯身作揖,“臣得陛下赏识,从廷尉正官迁京兆尹,陛下知遇之恩,臣报之不尽。”君臣相见,除了公务之外,自然也要走走人情,他掖着两手,目光温煦地打量少帝,“陛下近来一切安好否?臣观陛下气色颇佳,想必朝中大势已定了吧?”

    少帝唔了声,“朕躬安。魏卿离朝在外,不知道其中经过,倒也没有太大的风浪,顺顺利利将六玺收回来了。”

    魏时行笑道:“臣已经听说了,恭喜陛下。终究江山是源氏江山,陛下业已大婚,且年满十六,丞相纵然不情愿,也不能扣住印玺不放。只是陛下可曾听过打蛇不死,自遗其害的俗语?燕相可封驳谏诤,手里又攥着京畿兵权,对陛下来说隐患依旧,不可不防。”

    一旁陪参的太傅也附议,“六玺收回,只是成功的一小步,在臣看来是相权与皇权平分秋色,燕相仍可掣肘陛下。陛下是否想过,彻底将那些威胁自身的人打扫干净?丞相宾服,只是暂时没有等到好的时机,一旦他起念,陛下拿什么来压制他?一位手中没有军权的帝王,如何能真正执掌江山?陛下曾说要重设八校尉的,现在怎么不提了呢?”

    少帝皱了皱眉,自己不想办的事,被人催促着,会令她心生反感。可是不能发脾气,因为发作起来难免让亲信重臣们有想法,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她叹了口气,“这两日官员任免太频繁,恐怕朝野上下人心不安。八校尉要重设,需要有信得及的武将,我刚亲政,人员需考绩,才能掌握他们的能力。校尉官职虽不高,但可力压千钧,因此马虎不得。”

    太傅耷拉着嘴角不说话了,魏时行道:“陛下的顾虑臣明白,如果盲目调动,弄得两军动荡,代价太大。一动不如一静,臣以为陛下可从别处入手,将燕相手中大权如数清剿。”他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抽出一卷绑有红绸的简牍,“陛下要中兴大殷,便不可被人束缚手脚。这是燕氏家老罪行,臣细查过,的确和荆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实百年望族与所居地的官绅有来往,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仅靠名声活着,要维护,要扩大,官场上就得有人保驾护航。荆王是文帝的儿子,血统高贵,出身辉煌,如果说燕氏和荆王官署毫无来往,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她低头抚触简牍,“魏卿有什么想法,尽可知无不言。”

    “那要看陛下的意思。”魏时行道,“仅靠燕氏和相国那点细若游丝的牵绊,不足以将燕相拉下马。办事需提纲挈领,才能避免走不必要的弯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燕氏和丞相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损俱损,陛下就有充足的理由随心处置他。”

    少帝沉默下来,思忖了良久。两卷奏疏放在面前,她必须择其一,要么单处置荆王,要么一网打尽。

    覆盖着虎纹袖缘的手举起来,指尖在两者之间游移,略犹豫了下,还是拿起那卷绑着红绸的简牍,放进了朝议所用的漆案上。

    太傅和魏时行相视,俱松了口气。

    “我要你弹劾丞相,但我暂且不会处置他。八校尉里先填充屯骑和步兵两校尉,如此加上长水和胡骑,我手上有四人,可以同丞相分庭抗礼。”她的脸色慢慢变得阴郁,“眼下另有一件要紧的事,令朕十分不悦——雌凰雌凰入德阳,老师和魏卿可曾听说?”

    德阳是北宫正殿,用作秋冬视朝,甚至比南宫却非殿的规格更高。雌凰飞进了德阳殿,那就说明阴阳颠倒,乾坤大乱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谣言,怎么能任由它传播!

    魏时行当即向上拱手,“臣返回官署后,即刻调查此事。陛下不必因此心烦,容臣半个月时间,必定将散布谣言的人揪出来。”

    她怅然点头,“恶言中伤,可见反心昭彰啊!”偏过身子让他们细看,“难道朕果真像个女人吗?”

    这话立刻引得两位重臣大惊,“陛下尚未弱冠,加之日夜忧心国政,略显清癯了些,哪里就像个女人了?”

    说得没错,人吃五谷杂粮,有的人少年白发,有的人将近而立还是一副后生相,怎么能一概而论。少帝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嗤笑了一声,“这些人还真是费尽心机,朕是女人,江山便不由朕来坐了,然后诸侯瓜分,各行其政……为一己私欲连苍生都不顾,其心可诛!”

    魏时行没有见过少帝咬牙切齿的样子,天子震怒果真令人心惊。从路寝里退出来后太傅还在嘱咐他,“这件事绝不简单,魏尹查办时不可手软。上给了君这样的权力,君就要为上分忧。闹得大些不怕,只要将始作俑者拿住,就算天翻地覆,也是值得的。”

    魏时行官运亨通,对少帝的提拔自然是感激不尽。加上新官上任正需立威,便向太傅抱拳道:“恩师放心,学生自有办法。”

    他所谓的办法,是检举揭发。市井里但凡和这个谣言有关的人,全部都被拘押了起来。源头在哪里,一个接一个往上摸查。扶微坐在禁中,虽然不出宫,但也听得见民间的声音,据说一时人心惶惶,流言倒确实逐渐平息了。可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前奏,就像打仗,擂鼓以振士气,后面才是千军万马。

    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熏风吹得人周身舒坦。她站在章德殿的花坛前,今年桃树上的花,比往年艳丽了许多。她转头问上官照,“你说天下百姓,能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当皇帝?”

    上官照很惊讶,“陛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何来的女人?那都是奸人恶意散播的谰言。”

    是不是谰言,其实彼此心知肚明。她笑了笑,“不管多有抱负,不管做得多好,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能当皇帝。我近来在想,现在还能以尚未弱冠当借口,再过五年,我该怎么办?我永远长不出胡子和喉结,如果满朝文武无法认同,我能否顺利退位,还要看造化。”

    上官照见过她女装时候的模样,美丽的人,即便穿着男人的冠冕,也无法混淆性别。年幼可以搪塞,成年后不管怎么伪装,都会被人一眼认出来。这是不容回避的难题,而且似乎无法可解。

    他不知怎么回答,她哀声叹气:“我阿翁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当初他撒一个谎,如今我必须拿十个百个谎来掩盖。子不言父之过,可我觉得他这件事办错了,后患无穷。”

    正说着,忽然见黄门从廊庑下匆匆跑过来。到了近前躬身回禀,说太后在濯龙园设了小席,请陛下移驾赏乐。

    既然相请,不能不赏脸。她去前做好了准备,敬侯曾孙的职务是绕不过去了。果真是这样的,太后先请她赏曲,一女郎怀抱琵琶弹《六幺》,字字从心,恻恻动情地哼唱,“我与你种着火,留着残灯”。太后便在那婉转的歌声里旧事重提,再为孙辈讨官。

    一个官职,其实不值什么,但如此执着,就叫人心里不大痛快了。扶微不是那种闹心就上脸的人,她有城府,即便心有芥蒂,面上依然温厚,“是臣的不是,反倒叫母亲再三地提点臣。关于敬候曾孙任羽林中郎将一事,请母亲放心,臣回头就传令台阁,命他们拟写手谕。”

    梁太后满意了,含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是为陛下着想。宫城乃社稷中枢,常年由外人掌控,怎么能够安心?如今换了自家人,陛下就可后顾无忧了。”

    扶微只管陪笑脸,顿了顿复道:“臣已经下了赐婚诏书,母亲都知道了吧?”

    太后颔首,“我本以为翁主会进宫谢恩的,没想到她竟病了……”

    扶微擡眼看向太后,笑吟吟问:“母亲怎么知道她病了?”

    太后哦了声,“她终究是宗室,父母家人又都不在了,过阵子要成婚,我也应当尽一分心力。见她不来,我着人去了翁主府,说是病了,不见客。”

    扶微低下头,不再言其他,又延挨会儿,从濯龙园退了出来。

    最近的太后,似乎有些不寻常。以前她是个不喜欢招揽政事的人,也因为先帝晏驾后有三位辅政大臣主持朝政,没有人请她临朝称制,她在永安宫颐养天年,一向安安静静,鲜少和外界接触。眼下得知她亲政了,不再需要任何人掌左,她便开始提拔外戚,想必是因为和少帝说话,要比和丞相说话容易得多吧!

    说起丞相,有些想他,初二之后谈的都是政事,没有机会和他独处。外面风言风语满天飞,总要避个嫌。当着百官的面必须装模作样,谁知道她远远看着他,流了多少哈喇子。

    “上丞相官署,我要同相父谈谈羽林中郎将的委任。”她转头对斛律普照说,有点解释的意味。身边自然没人会拦阻她,她出了北宫朱雀门一直往南,兜兜转转进了官署。

    长史来迎,说丞相在兰台查阅典籍,她也不急躁,“正好我打算去云台看看,那就上西宫吧。”

    云台在白虎门内,是皇帝的藏宝室,用以陈放历代天子的收藏。兰台在云台之北,是宫廷内最大的藏书馆。上次敬王搜罗来的两万多册书,都被送到那里去了,冬至之后她一直很忙,也没有抽出时间再去逛逛。

    学富五车的丞相腹有诗书,依旧敏而好学。她背着手,一摇三晃登上了复道。春日御城的风光大好,站在高处远望,看见鳞次栉比的屋舍间有簇簇桃花绽放,数量太多了,一片连着一片的水红色,像无处不弥漫的云霞。

    兰台书库有专供办公的地方,书架深深处辟出半间屋子,设了两张书案,案上有刀笔,以备修改谬误之用。她由令史引领着,找到了坐在案前翻阅郡县计簿的丞相。

    丞相听见脚步声擡头,看见她有些惊讶,忙起身长揖。她摆袖请他免礼,“我刚从北宫来,太后又提及擢升敬侯曾孙的事,我已经应允了。”

    丞相不语,微微蹙眉。窗外一道春光打在他肩头的夔首云纹上,怒张的两眼,呲目欲裂。

    令史见天子与丞相议政,行礼退了出去。她掖着两袖在重席上踱步,低声道:“有些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云雾层层,看不透彻。或许是我过去太执拗了,努力想让一切按照我的想法进行,压抑得太过,发作不出来,反而弄得自己被动。”

    丞相极慢地点头,“上可是窥破了什么?”

    她道:“不能说窥破,多留个心眼罢了。宫里的事相父不必操心,我自己能够解决,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昨天魏时行回京复命,把荆王一案的卷宗送到我手里了。”

    他嗯了声,“臣知道,参奏燕氏和荆王有牵扯,弹劾臣是燕氏背后的主使。”

    她一听,脸拉得八丈长,“我御前的人,到底有几个是你安插的眼线?我可是皇帝,你监视我,是犯了大罪的。”

    他不以为然,“上忌惮吗?难道有事要背着臣,不想让臣知道?”他旋过身,把竹简卷起来,放回了原来的书架上,淡声道,“臣这么做,并不为控制陛下施政,只是为给自己一个保障。要不然哪里能知道陛下今天摸了谁的手,明天又不肯走路,让谁背回了燕寝?”

    她牙酸似的,嘶地吸了口气,“我什么时候不愿走路,让人背回去了?我又不是孩子!那次是因为对外宣称扭伤了脚,你别想诬陷我。”

    他回头冲她撇嘴一笑,“是吗?”

    她白了他一眼,“醋瓮,燕六郎。”

    丞相脸色大变,“你又这么说!不许说!”

    她朝他吐了吐舌头,“我会说一辈子的,谁让你被我逮住把柄了。”

    丞相心潮澎湃,气得胸口生疼。再一想自己雄风不振,受她嘲笑无法反驳,只好忍了。于是识趣地换了个话题,“那么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呢?臣是说燕氏那件事。”

    她倚着窗口朝外看,北面是阿阁,用来检阅禁军的地方。阔大的楼阙建得很巍峨,几乎看不到皇后的长秋宫。

    “源娢那里,他们是再也联系不上了,也许以为你发现了端倪,会暂时观望;也许会恼羞成怒,进而孤注一掷。”她靠着直棂,眯眼看他,“如果我说,我想诱敌深入,相父有异议么?”

    他垂着两手,广袖垂委在地,她的用意甚至不必深究,立刻便明白了,“交出六玺尚且不够,你还惦记我手中的兵权,是吗?”

    他一语道破,她有点尴尬,“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上次是你自己授意我的,让我排挤你,逼得你在朝中呆不下去了,那些宵小就会浮出水面。”

    这个人,对自己有利的一切从来就不肯错过。他说是,“臣是这么打算,所以陛下开始着手安插亲信,最后我就算重掌两军,也只能拿回一半兵权,是这样吧?”

    找了这么一个世事洞明的人,很伤脑筋。他要是笨一点,好糊弄一点,彼此就会更幸福。

    她踢了踢帷幕下用丝带垂挂的铜坠子,“我也没有全要,不是留了一半给你嘛。既可封驳我的政命,又能掌握京城一半兵权,历朝的丞相,哪个有你这么大的权势?再说做人要讲良心,我娶灵均花了两万金,你呢?你一毛不拔,还因为我安插两位校尉,和我斤斤计较。”

    她满脸吃亏上当的表情,他只好一再忍让,“罢了,你想安排便安排吧。过阵子我请命巡视全军,朝里的事,全由你自己决定。”

    她心头一跳,“生气了?”

    他说不是,“陛下现在已经足够强大,再也不需臣监国了。臣记得同你说过,西域都护府这两年风气不好,都护胆小怕事,官员徇私舞弊。臣一直想整顿,但苦于鞭长莫及,无奈拖到了今天。”

    不管他怎么说,她都能嗅出话里失望的味道,当即又羞又愧,牵着他的袖子道:“我错了,不该这样,为了半数兵权闹得两个人生分,是我欠考虑。既然你不喜欢,校尉我就不换了,到底那些东西再重要,也不能同你比。”说着抱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不要生气,不要去关外。你一走,我岂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了吗?想一想都觉得害怕,我不要分开。”

    她终究太年轻,再了不得,十年的依赖已经养成习惯,想戒掉,除非刮骨。

    他为了表示自己主意已定,口气有点生硬,“不论早晚总要去一趟的,难道白放着西域门户不管吗?”

    “让别人去。”她急急道,“朔方的事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发一道旨意,让太尉顺道过去看看。”然而他还是显得很犹豫,她顿时着恼了,“你究竟是如何?吃干抹净就想走?你一走,别怪我不守妇道,到时候你会哭的,我告诉你!”

    这话触到他的底线了,他急赤白脸,又忌讳一墙之隔修史的官员,一把将她按在书架上,压着嗓子恫吓:“你敢!”

    “你走我就敢。”书架的棱角顶着她的背,她挺直脊梁,不屈地回嘴,并且哼哼冷笑了两声。

    他牵起了一边唇角,“你以为我不能奈你何?等我宰了聂灵均和上官照,看你怎么不守妇道。”

    这人真是太恶毒了,她气得咬牙,他眈眈和她对视着,鼻尖对着鼻尖,眼睫贴着眼睫。他故作凶悍,“上回送进来的药,连着喝了没有?”

    她都不想搭理他,“和你有什么相干?你管我喝没喝!”

    当然和他极有关系,好不容易谋求来的好药,喝上七天可以安全一整年。丞相小心眼得很,上次的表现欠佳让他耿耿于怀到今天,不论何时何地都在盘算如何摆脱六郎的称号。奏疏里的六和十四,他早已经不敢正视了,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也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撩起她的玄裳,紧紧贴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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