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微愣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少年人,真是充满热情啊!她早就知道不应该摆出这样的姿势,新婚之夜纠缠在一起,还能有什么好事发生!皇后很难耐的样子,脸颊红红的,并不像是单纯的害羞,大概太入戏,被自己的喘息声拱起了火,所以看她的眼神都是迷迷茫茫的。扶微觉得很累,她已经尽可能和他保持距离了,就算停在上方也是腾空的,就那么撑着,比扎马步还要辛苦。他现在居然说这样的话,她隐隐有了想踹他下床的冲动。
灵均很直接,“臣好歹是个男人啊,陛下又这么好看……”
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能自控吗?她每次撩拨丞相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如果他有这么高的觉悟,彼此也不会闹得现在这样了。然而他的后半句话,她听得很受用。灵均是个心思敏捷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口蜜腹剑,至少在为人处事方面,比丞相要讨喜多了。
老师竟然还不如学生,燕相如何等的失败!
不过不管灵均如何乖巧可爱,弄假成真这种事是不能发生的,“你还小,不能算男人。”
灵均急起来,“臣只比上小了一岁而已,你为什么总把这种伤臣自尊的话挂在嘴上?十四岁娶妻生子的人到处都是,臣练武,身底子硬朗,怎么不能洞房?”
这孩子有时真的有些任性,拖住她的腰使劲往下一拽,扶微便彻底趴在了他身上。他还很得意,拱了拱腰道:“陛下看,臣说到做到。其实臣第一次看见陛下就大觉惊艳,也许陛下觉得我还小,可在臣看来你我是同龄人,少年夫妻,更应当恩爱逾常。”
因为燕寝外有人当值,他们说话不得不压着嗓子,这样一来便显得暧昧,不细听,简直像情话一样。他一顶腰,她立刻感觉到了,在他头上揍了一下,“放肆!”
皇后龇牙咧嘴,“陛下不能打我,打坏了明天就不能见人了。”
她气恼得喋喋抱怨,“明明头两回相见少年老成,很令我放心的……”
“那是因为不动情,上何时看见太傅对你撒过娇?”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啊……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越雷池,她警告式地冲他的鼻子指了两下,“朕洁身自好,对你这种小孩子不感兴趣,你给我乖乖听话,不要轻举妄动。”
“上还是喜欢丞相,喜欢上官侍中!”他愤愤然,“那怎么不能加上我?”
扶微被他吵得头疼,催促他快点拍腿,一面黯黯道:“我喜欢的从来只有丞相,和你们两个无关。”
灵均那双秀目里装满了委屈,“明明臣才是名正言顺的,上不怕我因爱生恨吗?”
她听后轻轻蹙眉道:“你最好别胡来,否则朕过两日就能让你‘崩’了,明白吗?”
她没有疾言厉色,甚至说完还对他一笑。可是他知道,这位少帝面上的温柔都当不得真。人说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妇人当政又有其短板,但是到她这里,可谓集了大成。她可以怀柔,可以独断,要想驯服这样的人,恐怕不比和丞相周旋简单。
他脑子转得飞快,当然知道不能惹恼了她,于是做出一脸伤心欲绝的表情来,“陛下才大婚就要当鳏夫,如此不好吧!臣失言,以后不说了,可是陛下不能阻止臣喜欢你。”
扶微不想和他胡搅蛮缠,在一通啪啪声里转过了头,“随你。”
他忽然捏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吓得她睁大了眼,他嘻嘻一笑说好了,“差不多完事了,陛下是头一回,如此勇不可挡,记下来可太有面子了。”
她又气又好笑,想翻身下来,他伸手把她揽住了,“陛下抱一抱臣吧,臣把腿都拍肿了。”语气委屈,论扮猪吃老虎的能耐,绝不逊色于她。
扶微再三声明,“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立你为后不过是权宜之计。”
“我知道。”他点着头说,“你喜欢他,我喜欢你,并没有什么妨碍。”
好吧,她也无话可说了,他黏人得要命,她为了摆脱,潦草地揽了揽他。
一上一下,势必要压下来,灵均闭起了眼睛,笑容沉醉,就是这种甜蜜的重压,他喜欢负载。现在她还一门心思想着丞相呢,情窦初开的姑娘,总是对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念念不忘。等她的思想日渐成熟了,会发现年龄悬殊太大一点都不好。她二十岁的时候丞相三十三,她四十的时候丞相五十三,等她知天命的时候,丞相都已经到了花甲之年了……想起来也觉得好可怕。
“陛下如今没有设立妃嫔,隔三差五到长秋宫过夜才好。”
“为什么?”
皇后很为她着想,“不能娶了亲,还过得和原来一样。臣是个活物嘛,陛下眼里没我,不单臣工要着急,皇太后更是要着急了。陛下愿意被人说成不能人道?”
这个名声好像不大好听,扶微摇了摇头,“那我问你,经常御幸,又下不出个蛋来,到时候怎么办?”
他说好办,“臣连女人都装了,再装一回有孕也没什么。大不了怀了三四个月滑胎,这样就没人敢对陛下有任何怀疑了。臣也正好称病再不见人了,如此不是一举两得吗?”
帝后细细商量,一拍即合,彼此都很欢喜,并肩躺在被窝里盘算起来。夜已经很深了,十月的节令,地上厚厚下了一层霜,一轮孤月挂在天幕上,那么高,那么小……今夜的月色看上去有些凄清。
第二日皇后带上榛子、栗子和大枣,跟随皇帝一同前往永安宫拜见梁太后。
正殿里设了绣幄,太后倚着凭几,坐在五彩画屏前。女史在面前莞席上放置了一块锦垫,皇后趋步入幄中,双手平举至眉,向上长跪稽拜下去,“太后千秋万岁,长生无极。”
这是太后头一回见新后,原本按照惯例,在正式册立中宫之前,太后至少要预先过过目的。但因丞相这人心思过于细腻,怕略有不周,又要惹得他不快。权臣么,就是有猖狂的本钱。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太后便没有设家宴,宴请那时尚且待字闺中的皇后。
所幸还好,今日一见,倒也齐全。太后细细打量了皇后一番,身条不错,脸也长得耐看,不像那些妖俏的女孩子,看着就是靠不住的模样。
彤史把昨夜记载的燕亵起居注呈上去,太后大略扫了一眼,脸上笑得极其和暖。请帝后入座,侧过身轻声细语嘱咐皇后:“上自幼孤单,生于帝王家是件寂寞的事,他自小到大,几乎没有玩伴。如今大婚了,君臣尚有相离的一天,夫妻却是要一辈子相伴的。陛下前朝事忙,日理万机,中宫往后就多费心吧。长秋宫设有皇后官署,詹事、少府等官员,都是听命于中宫的,有什么不解的地方,请他们为中宫讲解。”
皇后道是,“妾初入宫闱,若有不到之处,还愿太后教诲。”
谁能随意教导丞相的养女呢,况且中宫是这禁廷的主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去打破表面的和睦。
扶微跽坐在旁,太后和灵均对话时,她一直捏着心。毕竟今日的皇后,不像昨晚那样画了厚厚的妆,男人和女人总有些分别,她担心万一被太后窥出端倪来,那尴尬就大了。
但不得不说,灵均这些年被丞相教导得很好,每个眼神和动作都矜持端庄,要是拿来比一比,大概可以甩她十丈远。他笑起来掩着口,桧扇轻轻横在鹤纹朱锦深衣的膝头上,从她这里看过去,颊上笑靥浅生,真像画里的美人。
太后说:“上好福气呀。”
她点头不叠,“臣多年受母亲庇佑,今臣长大了,日后供奉母亲颐养天年。”
太后笑着道好,“这次陛下大婚,各路王侯大多抵京了。王者文帝血胤,侯者显贵人臣,陛下挑个时候,千秋万岁殿里设国宴,款待王侯们吧。顺便……”
太后略顿了下,碍于皇后在,不好挑明要丞相归政的事。但眼风递来,扶微心里便已经明白了,揖手向上一拱,“诺,臣谨遵慈谕。”
太后精神欠佳,他们在永安宫逗留了不久便告退了。灵均跟在她身旁,轻声道:“陛下莫忘了,臣妾有一胞弟,尚未供职。”
扶微看了他一眼,“秺侯的爵位不是由他袭吗,卿如何说他没有供职?”
灵均冲她霎了霎眼,“妾是说禁中的职务,陛下不拘好坏,赏他个侍中的衔儿吧,让他追随陛下左右,为陛下效命。”
扶微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聂皇后对外是有一个弟弟的,皇帝提拔小舅子当侍中,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他真当所有人的眼睛都瞎了吗?因前后有宫人相随,她不便多说什么,只道:“少君年纪还小,等再过两三年任命不迟。眼下让他好好读书,读书比什么都要紧。”恰好走到了宫门前,她笑了笑,“皇后回长秋宫去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置,就不相陪了。”
皇后分明不悦,“谒告祖宗那些事怎么办?”
她也不管,摆了摆手,从云龙门上佯佯往路寝去了。
政务上的纠葛,拉拉杂杂一大堆,先前太后说宴请各路诸侯,这个倒要好生计较一番。她偏过头对上官照道:“郡国田邑分与平民租种,这事已经提了不少时候。恰逢立后大典,诸侯入京敬贺,这么一来是撞在刀口上了。前有几位王侯领头,不情不愿者也只得从善如流。剩下那些丢命不丢田的,眼看要成众矢之的,大概也没法硬扛到底了吧。”
上官照道是,“臣奉命探访魏国国相赵焱,赵焱说已经具本奏尚书台,魏王对朝廷此举大加赞赏,愿再发动邻近诸王侯,同解国事之难。”
她反剪着两手走在日光里,听后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来,“我的这位皇叔,倒是实实在在的丞相党。以前他心高气傲,谁也不服,和丞相相看两相厌,彼此相约在城外的折柳坡上打了一架。魏王平时张牙舞爪,其实骁勇善战全是手下人恭维他的,他与丞相交手,当然不敌。丞相下手狠,不服便再打,打到他求饶为止。其后又送了两名歌姬给他,他居然高高兴兴领回封邑,第二年各得了一个儿子。从此待丞相,比待亲爹还亲……”
上官照有些愕然,呆呆地看向她。她自知失言,摸着鼻子清了清嗓子,“那个……如此甚好,免得动干戈,亲情还是要顾念的嘛。”
从章华门进去,略行几步就到路寝。其实路不远,她却走得很慢,脚下蹉着,仰着头,十分享受这冬日的暖阳。新婚的少帝,大约因为亲政就在不远了,所以并不像平日那么匆忙。随侍一旁的上官照看在眼里,她很悠哉,他却五味杂陈。
昨夜他整夜戍守,从迎亲回来便在东宫,看着她回燕寝,看着寝殿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他站在庐舍外,任霜降满了头。心里仿佛被磨盘碾压,压得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什么都不能想,只是反复斟酌着,洞房是真是假?如果皇后是女人,那没什么可担忧的。但皇后若是男人……事情就难说了。彤史的记载,他悄悄潜进石渠阁翻看过,上面明确记录着,“后除簪珥,以燕帝”,连小寝内发出什么声音来,都写得明明白白。他不是没经过人事的,那种描述,大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擡眼审视她,她今日还好么?表面上是看不出什么的,以她的性情,就算伤得再重也不会表现出来,可是暗中呢?受了委屈也不会同任何人说,他知道她的脾气。他想起侍奉过他的御婢,那几个女孩子的反应告诉他,这种事并不快乐,他想起她也受了她们同样的苦,心里便痛得无话可说。
不能问她,更不好安慰,他压着刀的手愈发紧地扣住了刀把。她见他不说话,回过头来看他,心里知道难以开诚布公深谈,斟酌了下道:“你若觉得御前呆不下去了,就带着琅琅回武陵吧。”
他几乎想都不想便说不,“臣要守着陛下。当初我被调离京畿,这里头缺失了好几年,使我懊悔到今日。现在我回来了,除非陛下杀我,否则我绝不离开半步。”
扶微想起丞相昨晚那通气话,忽然也觉得讪讪的,调开了视线道:“什么杀不杀的,我何尝说过要杀你。如果不想让你活着,上官氏牵连谋反案时,就可以将你灭族了。”
他垂着头,低低道:“我明白,是我无能,帮不上你任何忙。”
她却莞尔一笑,“我不需要你帮忙,只需你听命于我。”日光在庑殿顶上闪耀,她叹了口气,天那么冷了,呼出的白雾在眼前交织成云。她搓了搓手道,“如果与琅琅的婚礼能提前办,便尽快办了吧。”
她话没有说完整,但他已经从中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女儿嫁出门就是别人家的人,和母家再没有联系了。她终究不放心定阳长公主,为了一个还不能确定的罪名,她打算动手了吗?
“陛下……”
他刚要同她再议,看见她眼里的光乍然亮了,真是得遇至亲骨肉的样子,脸上含着笑,匆匆向前走去。他回头看,不由沮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定阳长主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皱眉赶上去,长主与少帝行礼,少帝在她臂上托了一把,温声道:“姑母无需多礼,外间冷,请上殿里说话吧。”
长主随少帝入殿,边行边道:“陛下新婚大喜,妾还没来得及敬贺陛下呢。”
少帝笑得爽朗,“多谢姑母,因昨日只行大典,不设婚宴,族里的宗亲们也没能齐聚。明日在千秋万岁殿里摆席,我即位这么多年,各位叔父长辈都就藩在外,便是想念,也寻不着机会团聚。明日正是个好时机,恰逢立后,大赦天下,且台阁已经拟定年号,打算改元了。”
长主立刻哦了声,做出又惊又喜的样子来,“原该如此,上已经大婚,不日便将亲政,是当改元以贺才是。”
“只是不知,是否能如预想这样顺利。”她忽然说,将定阳长主弄得一怔。那位贵妇坐于蒲桃锦的绣垫上,似乎有些不安,她默然一瞥,顿了顿才道,“姑母入禁中,可见过太后?”
长主掖手道没有,“今日是专程入宫来见陛下的。东南百姓食不果腹,朝中有封邑的公卿们俱出地与吏民耕种,盖侯亦不能坐视不理。吾君远在朔方戍守,陛下大婚都未能进京来,妾接盖侯家书,令妾今日亲自与上回禀田邑的事,治下已命田曹掾史整顿,不日就将分派出去。再者,明日的大宴妾恐不能参加了,吾君忽然身染重疾,妾实在放心不下,打算连夜赶往五原,特来与陛下辞行。”
少帝哦了声,讶然道:“盖侯一向健朗,怎么忽然染疾了呢。想是朔方苦寒,难为盖侯了。既如此,我也不便相留……琅琅呢?是留在御城,还是随姑母一同回朔方?”
定阳长主笑道:“琅琅小孩子脾气,长到这么大,没有离开过我半步。还是带着一同回去吧,待来年二月里再入京筹办,时间应当是够用的。”
少帝脸上笑着,眼里逐渐变得荒寒,“也罢,回去为阿翁侍疾,是琅琅的孝道。如此姑母看,需要带些什么回朔方,我命照即刻置办。”
“不不……”长主推辞不叠,“照有公务在身,不必劳烦他了。”边说边起身,“回程路远,不敢耽搁,先与陛下辞行,妾还要上永安宫拜别太后。”
少帝道好,托掌一比,“姑母一路顺风。”
定阳长主行礼退出了路寝,她站起身送至门前,看着那贵妇急急出了宫门,怅然在檐下站了许久。
上官照提心吊胆觑少帝神色,“长主要回朔方了?”
她转回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派人去丞相官署,请丞相晤对。”
上官照正要领命,斛律普照拱了拱手道:“禀陛下,丞相今日身上不豫,先前由长史告假,因长主在,臣便没有回禀。”
她哼笑了声,“身上不豫?真是稀奇事,丞相可是十年未生过病的人啊……”转念一想,似乎又品出了点别的内容来。好端端的,病得真蹊跷,究竟是为了拖延归政呢,还是昨夜愁肠百结,把自己给气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