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就是大年初一,过年这几天不用忙政务,是一年间最高兴的时候。
早上起来,漂漂亮亮打扮上。穿了粉白洒花的对襟褙子,鹅黄十样锦的玉裙,敷上一层粉,再点了口脂,到前头和大伙儿贺新禧的时候,大伙儿都觉得今天宿大人变了个人似的,都快认不出来了。
星河自然有她的欢喜,今儿说好了要回去的,十来年没回过的家,不知道还是不是记忆里的样子。虽说家里都放心,她在宫里吃穿不愁的,仕途又顺畅,但过节还是得有个过节的样子,要打扮得喜兴儿,没的她娘又唠叨,说她女生男相,从小皮实欠打。
终究是个女孩儿啊,女孩子官场上就算吃得再开,也有她爱美和柔旖的天性。脱下官袍换上红妆,是她不甚多彩的生命里唯一的一点乐趣。
茵陈对她的打扮给出了最高的评价——仙女儿似的。看看她的耳坠子,觉得不错;再看看项圈,觉得不错;就连她嘴上点的口脂,她都觉得这颜色出奇的好看,自己无论如何衬不出那味道来。
“您的衣裳是内造的吗?怎么这么工细呢。”她扯了扯自己柿子红撒金的小袄,“早上我还觉得我能艳冠东宫,现如今瞧见您,我算是没念想了。”
德全在一旁上眼药,“您啊,正长个儿呢,姑娘最不好看就数您这时候。别着急,等过了这两年啊,您自然就长开了,到时候也像花儿似的,水灵水灵的。”
茵陈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总管,您和我有世仇还是怎么的?每回都捅我肺管子。”
眼见要变脸,星河忙打圆场,“今儿可是初一,不带生气的。”一头让人布置饭食进来,笑道,“大总管和你打趣呢,十五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到了我这么大,可日渐黄昏了。都二十三了,老啦。”说着真有了桑榆向晚的悲凉。
茵陈嗤地发笑,“您真爱逗闷子,我到二十三有您这么好看,让我明儿就二十三。”看见德全一脸鄙夷地出去了,她转头搂住了星河,“星河姐真好,说了陪我单吃的,不耍赖。”
星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个个追着要和她单独开小灶。昨儿是太子,今儿又是茵陈。她给她理了理刘海,温存道:“我下半晌要家去,你在宫里乖乖的,别和人闹脾气,知道吗?”
茵陈一听不对劲,“您怎么能家去,宫女子不能回家过节的。”
她话音才落,那头有人接了话茬,“我说能就能,规矩不都是人定的吗。”
太子没有进来,不过站在檐下透窗看星河。今天的小情儿确实好看,这俊俏模样再加上昨晚上的吻,想起来就叫人发慌。太子不知道新婚是什么样的感觉,反正他现在的心情,就跟刚成了亲没什么两样。媳妇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着他带她回娘家,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她需要着,所以即便宿家是个狼窝,他今儿也非得走一遭了。
茵陈见了太子,到底老实了,规规矩矩行了参礼,但还是对他的不走寻常路感到不忿,“既然这么着,主子也发个话,让我回家过节得了。”
太子说不能,“宫人随意出宫,万一身上夹带了不该带进来的东西,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星河姐怎么能?”
她倒并不是较劲,只是不愿意星河离宫。她要一走,自己又得落单,这阖宫上下她谁也瞧不上,唯有星河。好容易放春假,她又要回家去,想起这个,茵陈就很绝望。
太子却觉得她和星河比,有些不自量力。两头的情分不一样,能并排摆在一道计较吗?他漠然看了她一眼,“星河有我看着,我放心。”
茵陈知道和太子讨不着便宜,纠缠下去也是枉然。转而和星河撒娇,“姐姐,您带上我吧,我也上您家过年,成吗?”
星河被她摇得骨头都要散架了,原想和太子商量商量的,谁知一转头,他人已经走远了,瞧这态度就知道,定然不答应。
她无奈对茵陈笑了笑,“你也看见了,不是我不愿意带着你。你好好当差,等满了十年,也能像我似的回去过节,啊。”
几乎就是哄小孩子的语气,听得茵陈很难过。扭头看看,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既然不能一道回家,一道吃顿饭,也算是补偿吧。
太子对茵陈的黏糊很是纳罕,他一直在琢磨,这个女侍中进了东宫究竟起什么作用,难道就是为了拖累星河,分散她的注意力吗?真是千算万算,自己防着楼越亭,防着霍焰,到头来竟还要防茵陈,究竟是星河太招人爱了,还是自己太倒霉?也不知这上官茵是个什么怪物,自从被他轰下了床,之后就再也没有对他表现出哪怕一丝的兴趣。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正是对爱情浮想联翩的时候吗,怎么她的浮想联翩好像用错了方向,转移到星河身上去了呢。
“我觉得上官茵不大正常,往后你同她保持点距离。”回去的路上他和她这么说,“好好的姑娘,对着男人含情脉脉倒罢了,对着你两眼放光,那不是乱套了吗?”
星河觉得他鬼扯,“您的眼睛有毛病吧,她才进宫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和谁都混不到一块儿去。同臣职务相当,所以能说上两句话,到您嘴里就成这样了?”
反正太子瞧她很不顺眼,“她一撒娇我就浑身鸡皮疙瘩乱窜,这又不是在她上官家府上,是我东宫!东宫里不能有这么不男不女的妖怪,你想想法子,赶紧把她送到老四那里去。”
星河简直服了他的说风就是雨,虽然确实琢磨着要把人派去伺候信王,可就因为茵陈同她交好,便急赤白脸地撵人,这也太说不过去了。然而主子发了话,她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呢,只得叹了口气道:“回头臣来安排,现在还是大正月里,调动了不好,等过了这个年再说成吗?”
太子的心如三月春风中的柳条,摇过来荡过去,所思所想全在她,她问成不成,有什么不成的。
两个人坐在一架车里,肩抵着肩,腿靠着腿。想起昨晚上那尝试性的一吻,都觉得有些尴尬。
所以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呢,发小显然不止了,但恋人似乎又差一截。就算太子心里早就认定了,星河那头死不认账,他也没有办法。喜欢一个人,总会默默受些委屈。要求多点儿,怕她觉得他缠上她了,万一弄得她害怕,回头要生嫌隙;要求太少,又怕她觉得他不看重她。昨晚上这样的举动,只是年轻人寻求新鲜的一时冲动,没有真正想过和她天长地久。
天地良心,真是坑死人。太子紧紧握住了双手,装作寻常模样问她,“衙门里有三日休沐,今儿头一天,还剩两天,你打算怎么过?”
她说:“今天回去先和家人叙旧,陪我侄儿放炮仗。明天兴许要跟着挨家挨户递名帖拜年,后儿我想上国公府瞧瞧曹瞻的那个私养儿子……”
话还没说完,太子就拔高了嗓门:“什么?还要上霍焰府上?宿星河,你对他还没死心?”
星河讷讷地,心说她从来就没死过心,何谈“还没”呢。可能叫人说起来,和太子都那样了,再惦记别人太不要脸。但她贼心不死也是事实,不说一个杯子配四把茶壶,就一个杯子预备一只备用的盖子,好像……也……说得过去。万一现在的盖子碎了,她总不能敞着口,再上不了茶几吧。
“主子,做人得讲道理。人犯处置都由控戎司承办,这一个是漏网之鱼,我得防着霍焰把孩子悄悄送回曹瞻手上。圈禁的是他们夫妇,要是再叫他养上了孩子,那朝廷的威严和法度还顾得成么?”她谄媚地笑了笑,“我这是心系朝廷,连休沐都念念不忘,您应该在朝堂上夸夸我,让满朝文武知道我的业绩。”说着又低下声去,颇不平地喃喃,“说什么锦衣使是二品官,其实这男人的天下还是容不得女人当官,要不怎么不叫我上朝?”
这个确实是没法儿,古往今来没有女人上朝的先例,对她可能是不公平的,但对于太子,这样才最好。满朝才俊可不少,一股脑儿全堆到她面前,她挑花了眼怎么办?再说她将来必然还是要回归内廷的,抛头露面太多了,他实在受不了。
他敷衍着:“等将来……”
她两眼骤亮。
太子咽了口唾沫,“我再夸你。”
星河瞬间气馁,本以为他说将来争取让她上朝的。她不大高兴,扭头看窗外,太子拿肩顶了她一下,“星河!星河!”
她堵着气说:“干嘛?”
太子本想说到家还有程子路,可以找点有意思的事儿干的,结果看她满脸的不称意,没敢开口。
彼此都沉默,只听见车轮碾压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的手搁在膝头上,三镶三滚的袖襽下,是玉做的柔荑。太子心里砰砰地跳,鼓起了勇气握上去,不管她惊讶的目光,把那指尖攥在掌心里。后来被她瞧得恼怒了,恶声恶气道:“你就没一点儿姑娘的模样,爷们儿抓了你的手,你应该娇羞才对。”
这么熟了,怎么娇羞得起来!星河说:“您抓着我,真有点儿回娘家的感觉。”
本来就是的,回头到了宿家也是这样,就是叫他们瞧瞧,让他们误会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是没想到,身边这个缺心眼儿的,到了家门口跳下车,居然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礼,“多谢主子恩典。我到家了,您回宫去吧。”敢情以为他闲着没事儿干了,专门送她这一程呢。
宿家人在门房的通知下都赶了出来,本以为是姑娘回家来了,一见门外停着太子车辇,便都有些慌神。
宿寓今隔帘长揖,“太子驾临,臣有失远迎了。既到了寒舍,就请屈尊入内一坐吧。”
宿太太在边上尽给星河使眼色,“请主子进家呀,你这孩子……”
星河只得重新调转了话头儿,“要不您进家坐坐吧,寒门陋室,还请主子不要嫌弃。”
嫌弃是不至于的,宿家曾经也有大家业,后来祖辈上分了家而已,哪时想集结起来,也是一呼百应。他往年例行到几位内阁重臣家拜访,其中也有宿家。不过以前只在门外递名牌,没有赏脸进去一坐,今儿这狼窝里有星河,他不光要坐,还要住下呢。
太子爷下车来,满脸含笑,“今儿不是代表朝廷,宿大人和夫人不必拘谨。”擡眼看见了大舅哥,宿星海眼下有青影,估计这段时候过得够呛。他们一遭罪,他就高兴,虽然有点不厚道,但他还是没忍住,笑着同星海寒暄,“副使精神头儿不济啊,遇上什么烦心的事儿了?”
星海尴尬异常,支支吾吾含混过去了,让到一旁比手,“天儿怪冷的,太子爷里面请吧。”
太子被簇拥着进了大门,外头东宫禁卫转眼便将宿府围成了铁桶。
太子是储君,驾临蓬门,必定要以君臣大礼相见。宿家上下不论老幼,齐齐赶到厅堂跪地迎接。太子坐在上首,颇有君子之风,安然受礼后上前虚扶了宿寓今和宿太太,笑道:“今儿是送妞回来,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走。到了家里就不要拘礼了,横竖也没有外人。”
宿寓今喏喏道是,他的心里总有些忌惮,这位太子爷是有城府的人,面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单只这禁军包抄的架势,就摆出了大阵仗,叫外头知道他和宿家走得近。这回亲临,不知又憋什么坏,朝堂上你来我往多少次了,他谈笑着就解了局,所以这回八成也没安好心。
宿太太呢,依旧沉浸在女婿上门的喜悦里。她是个安贫乐道的妇人,不存什么坏心眼儿。宿大学士和一双儿女在外呼风也好,唤雨也好,反正她的世界只有这一亩三分地。她含饴弄孙,玩儿得久了,盼着有外孙子可以供她一乐。太子爷就立场来说是对头,可要论女婿人选,挑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来。他们在外头闹得惊天动地,那是他们的本事,到了家里,这家她做主,就得老老实实听她的安排。
她忙活起来,吩咐给炭盆添炭,让厨房里赶紧预备好酒好菜,要款待这位身份尊贵的未来姑爷。不管别人怎么想,她一直觉得太子爷继续当着太子也挺好。将来顺利继位,星河当皇后,她和老头子在家带孩子,星海别干武职了,干个文官儿也不赖。可惜人人想法不一样,他们有他们的顾忌。人啊,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儿,野心只会越来越大。当然也有骑虎难下的无奈,但说到底,还是不满足于现状,想一手遮天,想把这主宰江山的大权拿下。
宿家人除了快乐的宿太太,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太子瞧在眼里,不以为然,反正他自己是很放松的。看看奶妈子手里的孩子,两个年纪相差不大,据说一个是正房太太生的,一个是刚提拔的如夫人所出。要论着辈儿,太子觉得自己是个姑父,于是他招了招手,让两个奶妈子抱着上前来,随意逗弄了下,转头问星河,“压岁钱呢,你预备了没有?”
星河忽然就呆住了,外头面面俱到,家里竟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忙说现在就包,太子说不必,一使眼色,善银掏出两个做成锦囊样的红包儿,里头各装了一金一银两个小元宝,挂上孩子胸前的纽袢子,笑着说:“这是咱们主子爷给两位小爷的红包儿,盼着小爷们快快长大,念好书,名扬四海,将来入朝做高官。”
星海的正头夫人敬谢不已,太子瞧了她一眼,很温婉可人的模样,颜色不及星河惊人,但也颇具“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韵。
主子比奴才想得周到,奴才应该自觉扫脸才对,可瞧星河的样子,却是一脸心安理得,看来她和太子是不见外的。宿太太看在眼里觉得满意,吩咐星河,“你在跟前好好伺候着,我同你嫂子上厨里瞧瞧去。”
星河冲太子一笑,“让爹和哥哥陪主子说话儿,我去帮娘的忙。”嘴里说着,勾着母亲和嫂子出了堂室。
这会儿终于可以好好同娘撒回娇了,她抱着母亲的胳膊一顿腻歪,“我在那里想死娘了。”
她母亲冲她嫂子直乐,“还说呢,控戎司离家十万八千里,非得跑上三五个月才能回家看看。这会子抹了蜜,谁信你的。”
星海的太太忙解围,“姑娘衙门里差事忙,且毕竟在宫里当值,不好随意回家来,明里暗里都有眼睛盯着呢。今儿大年初一,主子陪着回来,不知多大的荣耀。”
星河嘻嘻笑了,“还是嫂子知道我。”
这位嫂子其实她也是头一回见,但侄儿都养了,就是自己家里人,自然有种亲厚的感觉。那一笑一搂,心很快就近了,正待说话,后厨里传出个声音来,怯怯道:“太太,扎蹄蒸的时候长了,还上桌不上?”
星河回头瞧,一个穿着杏色对襟袄,挽着头的小妇人腼腆地站在门前,模样很周正,个头也高挑。星海太太忙招手,说厨房里的事儿不必她支应,推到星河跟前让她相看,“这是我家里带来的人,如今跟了你哥哥,才生的二少爷。”
通房丫头扶上来的,谈不上体面不体面,在正头主子面前自发就矮了一截。待屈膝向星河行礼,星河忙一把扶住了,笑道:“这是哪里的话,你是哥哥房里人,我可受不起这个礼。咱们家不是那种陈旧的人家,不兴那一套的,快起来。”
一时移到厢房说话,提起了那位暇龄公主,星海太太一脸为难,“姑娘说我怎么办才好,她老来,来了就是尊大佛,谁也搬她不动。要换了平常人,早把她轰出去了,可这位是公主,死乞白赖的,连你哥哥也没辙。我就想着,不成咱们让她得了,天底下也没个公主当妾的说法儿。回头一状告到皇上跟前,给我家里定个什么罪,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星河宽解说不怕,“你是出了阁的,早不和娘家相干了,祸害你娘家也是枉然。女人犯七出才能休呢,你们本本分分生儿育女,她硬要上门,就让她做妾得了。”
宿太太也头疼,“活长了这么大,没见过这样儿的。今儿初一,不知怎么没来,兴许看见门外有东宫禁卫,知道太子在呢,来了又折回去了。你是不知道,她一到,咱们家就鸡飞狗跳,好歹是位公主,怎么这么不知道害臊。”
要是知羞耻,也不至于和兄弟俩搅合到一处去。星河没法子可想,这种事儿没谁说得上话,只有看星海自己的本事了。
一屋子女人都十分郁塞,宿太太抱怨:“怎么没人收拾这主儿?要是我的闺女,我死了都得叫她气活过来。她那娘,现在也说不响嘴了,她怎么还那么横呢……”说着想起星河来,“你同太子爷……啊?暇龄公主上回说起你们的事儿,说你自己都认下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星河闹了个大红脸,推辞说不过是玩笑。她嫂子体人意儿,“姑娘当值有她的难处,毕竟那是太子爷,谁也不敢违逆不是?”
横竖解释不清了,让她们觉得这事是真的,将来也有好处。她得防着太子万一落了下乘,她光靠发小的名头护不住他。但要是彼此那上头纠缠不清了,她在爹和哥哥面前也好争取,她的男人,谁也不能害了他的性命。
所以有些事就是这么环环相扣,她这头没撇清,太子在这儿赖到入夜也不想回宫。怎么办呢,宿太太说:“我们家可没那间屋子能供太子爷留宿……”看看星河,“要不领你院儿里去得了,别处也不放心。”
星河觉得很为难,“还是劝劝他,请他自个儿回宫的好。”
“别介。”宿太太斜着眼儿瞧她,“好容易来一回,怎么能轰人呢。留下吧,把人领你屋去,都是簇新的褥子,干净着呢。也别推辞了,娘是过来人,心里明镜似的。太子爷今儿和你睡,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