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又招来一脚飞踢。
辛道昭的嗓音高亢,大声斥责,整个厅房都有隆隆回音,“你们听听,他说的什么鬼话!让我发落,怎么发落,由着你写放妻书吗?你这酥油糊了脑子的混账,原配夫人比不上不知廉耻的贼妇人,你是疯了吗?”
家主一向是温文尔雅的人,毕竟诗礼人家出身,不到恨极时候,绝不会这样辱骂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而如今,这好好的家就要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蒙羞,因那不相干的人散了。还好胡四娘子不在,要是在面前,怕也逃不过他一顿好打。
辛重恩愈发低下了头,那句“但凭伯父发落”里,根本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他只是没有胆子光明正大说出口,便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郑氏知难而退,这比直截了当的放弃,更让人觉得恶心。
居上很替五嫂叫屈,几年前五兄迎娶五嫂,明明两个人也曾惺惺相惜,形影不离,怎么成婚三五年,就变成了这样!所以郎子口中的甜言蜜语,到底有几句是真的?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业,到最后不及外面女郎的一滴泪。她一直以为辛家儿郎人品上佳,懂得礼义廉耻,现在看来,好像太过自信了。
居上站了出来,“阿兄,你别让阿耶为难,这放妻书究竟写不写,你自己拿主意。”
辛重恩擡起眼,为难地望了望她,那眼神里包涵了很多不可言说的心思,最后也只道:“阿妹,这件事你们都别管。”
郑氏彻底死心了,转头吩咐身边婢女:“取笔墨来。”
家里一众人都眈眈望着辛重恩,弋阳郡主道:“小郎,你不能这样。当初银素生和月,曾九死一生啊,你如今说变心就变心,好让我们大家心寒。”
辛重恩垂头丧气,半晌才道:“我也想与她断了,可是断不掉,我不能对不起她,她为了我,与家中兄弟姐妹都不来往了。”
“所以你也要学她,和全家断绝来往?”辛道昭怒不可遏,指着他的鼻尖道,“你不能对不起她,却能对不起你的发妻,难道与你拜堂成亲是罪过,还是你以为给了名分,就该对你日后一切的荒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告诉你,我辛家没有你这样愚蠢的子孙,你若是和离了,就自请除籍吧。从今往后与辛家一刀两断,我不管你是入赘还是养外室,就算你横死路边,也与我们全家不相干,你细掂量掂量!”
这话说得很重,也确实让辛重恩两难。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自出生便高人一等,凭借的不就是身后的家族吗。他年少得志,有机会崭露头角,也是靠着祖荫和宗族名望。如果真的自请出籍,这一身功德尽毁不算,还要抛下家人和亲情。
他惨然望向家主,喃喃央求:“伯父,就不能网开一面吗?”
他所谓的网开一面,无非就是想破例迎胡家那女郎进家门。辛道昭厉声道:“你上有长辈,下有子侄,左右还有兄弟姐妹。我问你,你怎么好意思生出这等非分之想?你又有何德何能,让我为你破除家规,违背祖训?”
这下子他面红耳赤,再也说不出话来了。郑氏旁观了半日,心凉到了脚后跟,向上央告道:“伯父,阿娘……你们就准了,让我走吧。”
李夫人到底一万个舍不得,切切道:“好孩子,还是再缓缓吧,眼下都在气头上,别做了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我这就派人给你们父亲送信,让他回来处置这事……”说得心头打突,捂着胸口叹息,“真是恼死我了,五郎这孽障,好好的,生出这些事端来!”
居上倒觉得,再多挽留都是无用功,五兄的心既然回不来,就不该继续让五嫂憋屈着。
于是直截了当去问五兄,“那个胡四娘,到底有哪里让阿兄留恋?她是长得比阿嫂美?还是才情比阿嫂高?”
辛重恩缓缓摇头,茶阳郑氏的女郎,都不是庸俗的女郎。她们行止得体,饱读诗书,但也因为太过端庄,丧失了女子的婉媚和情趣,相处日久,难免会觉得味如嚼蜡。
只是这种话,怎么对未出阁的妹妹说呢。
但他即便不说,居上也有她的论断:“阿兄,你就是山猪吃不得细糠。”
此言一出,辛重恩更是脸红得滴出血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全家讨伐的对象,辛家百年,还未出过为了外面女人与妻子和离的先例,他这么一闹,可算是名扬全族,遗臭万年了。
居幽道:“你只告诉我们,是不是那女郎缠着你不放?”
辛重恩没有说话,没说话便是默认了,顾夫人道:“看吧,外头的女郎是轻易能沾染的吗?你如今是光膀子穿上湿衣裳,想脱下来,难了!”
但照居上看来,也没什么难的,起先的思路不对,光在五兄身上使劲没有用,还是得从两方面一齐下手。其实早前她心疼五嫂之余,也不忍心伤了那胡娘子的体面,毕竟人家是未出阁的女郎,以为困住了五兄,不让他们见面,这事就过去了。结果她低估了五兄的死脑筋,也低估了胡四娘的脸皮。一个能缠住有家有室男子不罢休的女子,能是什么好物!
既然不用顾及脸面,那事情就简单了,家丑不可外扬,暴打这种拆散人夫妻的货色,自然也不需假他人之手。
如今看五嫂的态度,恐怕是不能挽回的了。几位长辈还在规劝,忽然见郑氏向她们跪了下来,哭着说:“阿娘……伯母……阿婶……就当放我条生路吧!我在那个院子里活不下去了,不让我和离,我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一来,众人都不能再说什么了,看来缘分已尽,实在挽留不得。
李夫人垂着两手长叹,“是我治家不严,阿郎不在家,儿女要和离,我却连半点办法都没有。”说着将郑氏搀了起来,牵住她的手道,“你不要回茶阳,就算和离,我们在长安也有别业,你只管搬进去住着,谁也不会去打搅你。你听阿娘的话,郑氏是茶阳望族,若真闹得和离回去,你爷娘脸上也不好看。莫如留在长安吧,今后我拿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和月还小,不能与母亲分开,但让你带着孩子回去,终究不合礼数,我也不能向你公爹交代。还是留在长安,离我们近些,和月可以常来常往,我们也好照应,你说呢?”
郑氏一心想和离,只要能摆脱辛重恩,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真的,当一个男人对你再没有了吸引力,过往的浓情蜜意和他的人一样,全成了累赘。可惜世上没有忘情药,否则吞上两丸,把这人从记忆里剥离,世界就彻底清净了。
“只要让我和离,我一切都听阿娘的安排。”郑氏说完,示意婢女将笔墨放在书案上。打定了主意,人就从容起来,掖着手对辛重恩道,“我爷娘不在长安,我过门多年,已经育有一女,和离不需父母与大媒在场见证,我自己就能决断。请郎君写放妻书,只要写完,你我今后男婚女嫁,两不相干。”
无论闺房里曾经有多少龃龉,吵成什么模样,真到了和离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些留恋。
辛重恩望着郑氏,眉眼间一片愁苦,下不去笔。
郑氏却满脸决断,因为他的拖延,显得有些不耐烦。
居上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些佩服五嫂,女子就该这样决绝,反正肝肠寸断也没人心疼,还是自己心疼自己吧。
反观五兄,瞻前顾后,恨不得鱼与熊掌能兼得。亏得自己以前那么敬佩他的才学,原来天底下混账的男人都一样,不因学识渊博就清高。
辛道昭呢,见事情已成定局,自己也点不醒五郎,不由大骂一声“家门不幸”,拂袖而去了。
辛重恩坐在案前犹豫良久,最后还是落了笔,反目生嫌,各还本道……字字句句都让人绝望。
待写成,双手承托着送到郑氏面前。郑氏长出了一口气,“你我夫妻多年,恍如做了一场梦。今后愿郎君大展宏图,再迎如花美眷。”
签字画押,就此了断,剩下便是清点郑氏当年的嫁妆,以及辛重恩所需支付的补偿。家里人来人往一片忙碌景像,居上三姐妹呆呆站在前院看着,看箱笼往外运送,居安惆怅地喃喃:“五兄和阿嫂,果真和离了。”
这时门上的查嬷嬷进来回禀,说:“常来的那辆马车,在斜对面的巷子里停了两炷香,看见府里往外运东西才走了,想必是胡家那女郎等着探听府里消息,得知五郎君和离,总算心满意足了。”
气得居上直咬牙,“丧良心的东西,我非得去会会她!”
攥拳撸袖,转身正要朝外走,刚擡腿便见太子从门上进来,迟疑地问她:“小娘子要出去?”
居上道:“我出去办点事,用不了多久就回来,郎君先找个地方自己坐,等我回来咱们再详谈。”
可前路还是被凌溯拦断了,他压声道:“你以为光是把人打一顿,就能分开他们吗?这么做只会让五郎更加怜惜她,更打定主意要和她长相厮守。”
居上听得火冒三丈,转头道:“你们男子怎么这么贱,挑起了火,还要装好人,世上的便宜全被你们占完了。”
这样迁怒,着实有点不讲理。
凌溯哑然摸了摸鼻子,好在有居安替他说公道话。居安道:“男子也不都是贱的,我看姐夫殿下与家里其他阿兄都不错。”
那句独创的“姐夫殿下”叫到了凌溯的心坎上,才发现这不怎么出众的小姨子,还是有几分灵气的。
居幽讪讪看了长姐一眼,“要不然……听听殿下有什么见解?”
居上只好暂且按捺,“郎君有何高见,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运筹帷幄的太子,这回把战场上的诀窍都用到了别人的情场上,负手道:“情之一事,此消彼长,你以为祸根在五郎身上,其实那位胡娘子也不遑多让。所以要想成事,须得釜底抽薪……”
居上眼巴巴盯着他道:“你就说,我们还能不能打她。”
太子妃娘子不让仇敌当晚睡好觉的拧劲又来了,徐徐图之也可以,但要排在及时泄愤之后。
凌溯无奈地看看她,说能,“背着点人,先要顾全自己的身份。”
“然后呢?”
凌溯道:“以五郎的名义将人约出来,教训完就走,不能恋战。后面的事你就不用过问了,我自有安排。”
姐妹三人顿觉背靠大树好乘凉,原本她们是做好准备的,大不了让胡四娘找上门来,她们再与她拼杀几回,反正道理是讲不成了,那就比比谁的拳头硬。不过事情要是宣扬起来,对辛家不利,如果太子殿下能有妙计,那就再好不过了,反正五嫂的委屈不能白受,她们也不愿意等来五兄领着狐貍精进门的一日。
这里刚商定,远远听见家主的招呼声,辛道昭站在廊上拱手,“殿下怎么来了?家里乱了套,又让殿下见笑了。”
凌溯忙朝老岳丈走去,边走边道:“行辕给我传话,说小娘子回家了,恰好我要上右卫率府办事,顺道过来看看。上辅,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他们那里客套寒暄,居上三姐妹一合计,找来五兄身边伺候的仆从,让他往胡四娘府上传话。
“就照着五郎君的口气告诉她,说已经与郑娘子和离了,约她商议今后的打算。”
家仆说是,顿了顿又问:“约在何处呢?”
居上说:“就约在西市边河岸上。她老上待贤坊来堵人,这条路熟门熟道,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家仆领命去办了,居上把约了胡四娘的事告知凌溯,然后与居幽居安各自带着一个婢女赶过去,事先埋伏在临河的长堤上。
这条河岸平时来往的人不多,每隔一里便有鸿胪、太常,以及监门率府设置的衙门。这些衙门上下值的时间都有定规,中晌不走,就得留到申正,也就是说下半晌起码有一个半时辰,能供她们放心施为。
那厢胡四娘在家,神清气爽。听说今日辛府上吵吵嚷嚷,家主很早就携五郎回去了,她派了人在辛府对面蹲守,不多会儿就有人回来禀报,说看见府里有箱奁运出来,便知道那个麻烦总算是厘清了。
如今五郎又约她见面,她忍不住感慨:“熬了这么久,我这也算苦尽甘来了。”
贴身的婢女自然要捡她喜欢的说,“老天看见小娘子的真心了。辛郎子心里也装着小娘子呢,那头刚和离,便急着告诉小娘子好消息。小娘子说,他可曾向家主回禀了你们的事?辛家家主会答应三媒六聘迎娶小娘子进门吗?”
关于这个问题,胡四娘心里也没底,照理说辛家那样的门庭,必是不能容忍他们婚前有染的。自己早前说过,不在乎进辛家门,其实那也是一时的意气话,谁不愿意当正头娘子呢。以前是没机会,现在这个位置空出来了,肖想一下也不是罪过。
她小心忖度着:“既然已经和离了,家主必定知道来龙去脉。纵然那郑氏再好,和离之后就不是辛家妇了,五郎不论好歹总姓辛,难道会为了一个外人,让他日日回去清锅冷灶吗?”
这样一说,前途简直一片光明。
婢女笑嘻嘻向她道贺:“恭喜小娘子,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胡四娘长长叹了口气,自己为了这一日,受了不少委屈。多少次争吵,多少次软硬兼施,不就是为了完成心里那个梦吗。
都说年少的时候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一见误终身,将来的姻缘就得将就。可她偏不将就,偏要把那个人据为己有。她就是这样的脾气,这样的人,为了达成目标可以不择手段。若不是上次有意在辛五郎领间擦上一抹胭脂,那郑氏不知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感情这种事,就得趁热打铁,只要把那个碍事的人踢出局,不就不多不少刚好一双人了吗。
打起窗上垂帘看,河畔杨柳已呈萧索之势,一路行来,遮不住天光。
走了一程,见五郎的仆从出现在路上,忙让赶车的勒住了马缰,探身问:“郎君在哪里?”
仆从朝不远处的店铺指了指,“在陈家茶坊。”
胡四娘从车上下来,照着指引兴冲冲赴约,谁知刚绕过坊墙,迎面便遇上了三个板着脸的女郎。
为首的个子很高,生得美貌张扬,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即便不说话,也有逼人的气势。
另两位则是见过的了,辛家笨嘴拙舌的女郎,上次交过锋,一个虚张声势,一个狐假虎威,被她几句话堵住了嘴,最后落荒而逃了。
所以她不怕,甚至带着点挑衅的意味说:“看来是女郎们给我设了局,今日不是五郎约我,是你们想请君入瓮?”说罢紧了紧披帛,傲慢里透出几分讥诮来,“罢了,早晚是一家人,我就不与女郎们计较了。”
这下又气着了居幽和居安,居幽道:“你可真是不要脸,谁与你是一家人!”
居安亦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兄嫂和离,就能便宜了你,你想都不要想!”
胡四娘闻言,做出惊讶的样子来,“果真和离了吗?”边说边抚掌,“前几日五郎说要和离,我只当他骗我呢,没想到今日果真办成了,真好!”
居上看她装模作样,冷笑了一声,“胡娘子高兴得太早了。我们辛家娶妇,虽然并不太过讲究门第,但首要一条,便是私德要好。我五兄现在虽然成了光棍一条,却也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凑合,毕竟正室娘子要带出去见人,家中长辈自然给他物色更好的。胡娘子也知道,我五兄是长安才子,大名在外,即便是待字闺中的名门女郎,也有人愿意说合。胡娘子之前不过是仗着新人之势笼络住了他,等哪天来了一个比你更‘新’的,届时胡娘子又靠什么留住他呢,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是靠你那套缠人的功夫?”
胡四娘被她说得背上起汗,那些话正戳中了她的心事,她确实也有顾虑,也怕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她是不服输的性格,眼波一转打量了面前高挑的女郎一眼,长长哦了声,“原来你就是当朝太子妃啊,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居上也不生气,慢条斯理道:“好说。我上回听阿妹们说起小娘子,也以为你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现在看来,我阿兄的眼神确实不好。再者,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更该明白,我辛家自有择妇的标准。”
胡四娘照旧还是那套说辞,“娘子误会了,我早就和这两位小娘子说过,我不想入辛家门。”
“是吗?”居上道,“既然不想入辛家门,你迫不及待赶来做什么?不是应当在你府上,四平八稳等着辛五郎入赘吗?”
胡四娘被她回了个倒噎气,正盘算着怎么回敬,她身边的婢女叫嚣起来:“太子妃仗势欺人,凭什么毁谤我家娘子……”
话没说完,就被药藤和蛮娘掏出胡瓜塞住了嘴,一把拖到旁边去了。
胡四娘见状惊恐起来,连退了几步道:“你们纵容恶奴当街打人……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居安错牙狞笑,手里变出一块砚台来,边说边颠着:“我们不打人,只打猪狗。”
胡四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满以为世家大族的女郎,至多不过唇枪舌战,没想到她们会以这种方式来解决。
正要扯开嗓门喊救命,兜脸便迎来居上一拳,然后居幽和居安一拥而上,扯头发撕衣裳,把胡四娘打了个鬼哭神嚎,满地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