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发狠盯了她半天,那种专注的,压抑却狂喜的隐忍,叫月徊的心狠狠哆嗦了一下子。
“是不是真的?”他低低问。
月徊不大好意思,“是不是真的我说不上来,请太医瞧过了才能知道。”
于是梁遇亲自去请了胡院使进偏殿诊脉,胡院使歪脖儿确认了再三,笑着拱起手道:“恭喜娘娘,您遇喜啦。照着脉象瞧,足有三个月了,娘娘这程子千万要仔细些,虽坐稳了胎,但根基尚不牢靠,东边暖阁里少去为宜。臣这就给娘娘开安胎的药,不宜多吃,两副足以。娘娘气血健旺,略调理调理,平时仔细饮食,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月徊这刻的心境真是难以言表,虽说早就有这预感,但正经怀上了,却又是另一种喜忧参半的感觉。
这孩子来得是时候,又不是时候,他们有程子没用药了,倘或一直没动静,哥哥怕是要怀疑自己的能耐了。若说是时候,皇帝又健在,将来要是显了怀,能够瞒下却没法子欺上,这事儿闹起来就是泼天大祸。
月徊瞧了梁遇一眼,不知他打算怎么周全。梁遇在官场上混迹多年,早练就了和稀泥的高超手段,斟酌了下对胡院使道:“胡大人只管开方子,不过这件事暂且不宜声张。皇上目下一病不起,皇贵妃娘娘才晋封一个月,太子殿下不是娘娘亲生的,这点院使大人知道。就算为着太子殿下吧,娘娘遇喜的消息,还是等皇上病势略稳些了,再由咱家亲自回禀皇上。”
胡院使不过是个小小的太医,他不懂风云变幻的朝中局势,只知道司礼监已经处置了羊房夹道所有的知情者,唯独他这个每日为太子生母请脉的人还留着一条性命,继续在太医院供职。在他看来这是梁掌印的恩典,自己更是杀鸡儆猴中的那只猴儿,当时刻惕惕然。如今自己能做的,无非掌印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只要请好了脉,开好了药,其他的事儿一概不知一概不问,就是他的本分了。
胡院使诺诺道是,“厂公说的有理,皇上病势沉重,最忌大悲大喜。娘娘的好信儿,留待皇上病情缓和些再说不迟。”
梁遇称意了,“你去吧,这两日辛苦些,咱家看主子夜里不安稳得很,还需你们太医院的人时时看守才好。”
胡院使应个是,躬身退出了配殿。
殿里只余梁遇和月徊两个,梁遇深吸一口气,哆嗦着向她拱起了手,“恭喜……恭喜娘娘。”
这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啊,好像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月徊失笑,“厂臣难道不高兴么?”
他是太高兴了,高兴得想哭,高兴得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当初入宫,虽然侥幸留了个全乎身子,却知道这辈子必然是个断子绝孙的命了。他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等着让人去抓。那些恨他入骨的仇家们,就算无风还要起三尺浪,真要是有了孩子,哪怕是追到天边去,他们也会把人挖出来的。
他是打定了主意孑然一身,可是没想到老天赏了他一个月徊。如今兜兜转转,又诊出了有孕,纵是将来孩子不能正大光明管他叫爹,看在眼里养在跟前,也是这辈子圆满的佐证。
其实从刚才胡院使说月徊遇喜起,他就止也止不住地打颤,为了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他必须使劲握住拳,才勉强遏制住狂奔的内心。
他想仰天大笑,想高呼一声“我梁遇也有今日”!他的身体如同某种容器,无边的喜悦装满他,就要漫溢出来。可他不能在这时候肆意,他只有竭尽全力克制,克制地微笑,克制地轻声细语,在月徊问他高不高兴的时候,摊开掌心让她看。
月徊一看就明白了,他掌心的甲印掐得那么深,深得几乎要割破皮肉,可见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忍耐。
她倒有些心疼,“我的宝宝真好福气,他一来,舅舅高兴成这样儿!”
她老爱逗他,他也常被她调侃得尴尬,然而这份喜欢沉甸甸压在心头,冲不散。这里人多眼杂,他不能抱她在怀里好生庆贺,只得压声叮嘱她:“这会儿更要仔细自己的身子,千万不能再往御前去了。”
月徊颔首,可又为难,“我不得做给别人看看嘛,没的叫人说这皇贵妃白当了。”
梁遇蹙眉道:“你上头又没有婆婆盯着,要做给谁看?做给那些宫人太监们看?你只管好好调理,御前人手够使了,你有太子要照顾,谁也不敢来挑你的眼。”
不上皇帝病榻前当然可以,怕只怕皇帝万一迈过了坎儿,这孩子怎么才能瞒天过海?上回珍熹已然让他受够了打击,要是自己再如法炮制一回,那他用不着病死,气也气得升天了。
梁遇瞧出她的忧惧来,温声宽慰她,“到时候自然有法子糊弄过去,你不必担心。况且……”他回身看向东暖阁方向,落寞道,“这回怕是真不成了,人都说年关难过,倘或熬不过,也是命吧!”
自此开始,乾清宫几乎夜夜灯火通明。好在宫门下钥之后,各宫都不得往来,连那些白天要来面见圣驾的妃嫔们,都一一被劝了回去。这紫禁城人多么?自然是多的,且又多又杂,但存心要瞒住一件事,其实也不难。梁遇一声令下,乾清宫里的任何消息不得往外传递,因此皇帝的病情只零星透露给内阁,说万岁爷身子每况愈下,近期的朝政不能亲理,要请张首辅及诸位多费心。
阴雨连天,又逢寒冬腊月,人像缸里被冻住的鱼。紫禁城没来由地被一片巨大的阴霾笼罩着,风雨刮过慈宁宫花园的树木,那呼啸的幽咽,一直传到乾清宫里来。
殿内外不分白天黑夜都燃着灯,似乎只有灯火照亮每一个角落,才能驱赶邪祟,留住皇帝的命。
太医在偏殿又重新合计过了方子,前几天众人还辩药理,各执一词,今日已然达成了一致。
胡院使把方子递上来,在梁遇那鹰隼般锐利的视线里,微微矮下了身子。
全是疏肝解郁的药,意在保养,不在治病。梁遇捏着那张纸,手上轻轻颤了下。
“太医们连轴熬了三宿了,回头上东边围房里歇一歇。胡院使再辛苦两日,主子病情离不得你。”梁遇慢慢将方子折起来,递还过去。
胡院使道是,不敢擡眼,呵着腰上前接方子。梁遇穿玄色通臂妆花的曳撒,袖口上层层叠叠的金丝云气和蟒纹鳞甲,衬得手指白玉般无暇。然而这双漂亮的手上攥了多少条人命,真是数也数不清。皇帝万一驾崩,若如常昭告天下,那他们这群太医便还得活;如果秘不发丧,那不必说,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乾清宫。
所以皇帝一人,牵扯了多少人啊,谁不想治好皇帝。然天命难违,少年天子油尽灯枯了,任是个神仙,也难起死回生。
胡院使哆嗦了下,“厂公……”
梁遇慢回娇眼,嗯了声,“胡大人有话要说?”
恰在这时,殿门上有个人影探了探头,是太后跟前珍嬷嬷。
梁遇扬声让进来,杨愚鲁带人迈进门槛,珍嬷嬷上前行了个礼道:“回掌印大人,太后娘娘辰时三刻,崩了。”
果然风雨连天,是个适合死人的时节。梁遇长叹了口气,“先替太后换好装裹,回头咱家再派人过去料理。”
珍嬷嬷道是,领命回慈宁宫去了,胡院使见状也不能逗留,揖了揖手,从偏殿退了出去。
殿里只余杨愚鲁,他轻轻叫了声老祖宗,“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梁遇点了点头,“皇上的事儿不知什么时候出来,要是碰得巧……好好发送,也免得下去的路不好走。”
话都不必说透,点到就已经明白了。倘或没有太后这出,皇帝悄然驾崩,真是黑灯瞎火连个念经开道的僧侣都没有,这一世帝王路走得该多寂寞。太后的事儿出了,恰是个良机,正好给皇帝留了空儿,即便不能名正言顺以帝王规制操办,至少借了太后的丧仪,也能走得体体面面。
“你去安排吧,悄悄把太后灵柩运进泰陵安放,景山的殡宫得腾出来候驾。”
杨愚鲁道是,出门叫上两个奉御,一同往月华门上去了。
梁遇从圈椅里站起来,褪下腕上菩提慢慢数着。出门看天,天还是灰蒙蒙的,没有放晴的迹象,东暖阁里很安静,站在廊下听,听久了让人忘了呼吸。
忽然门帘一动,柳顺从殿内迈了出来,看见他便疾步上前回话,说:“老祖宗快瞧瞧去吧,万岁爷醒了,说要见您呐。”
梁遇忙往东暖阁里去,进门见皇帝半倚着引枕,脸颊虽消瘦,但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毕云正伺候他喝水,他慢慢进了些,听见脚步声擡眼看,见梁遇进来,便微微牵了下唇角,“大伴。”
暖阁里的人立时都退了出去,梁遇提袍欲上前来,皇帝摇了摇头,“就这么说话。”
梁遇只得站住脚,温声道:“主子大安,臣这就派人回禀皇贵妃去。”
皇帝依旧摇头,“她是个姑娘,身底儿弱,别让她来了,就咱们说会子话吧。”他的眼神变得悠远,哀致道,“大伴,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哪里是大安,不过回光返照罢了。朕的时候不多了,等不得也耗不得……朕只求大伴一件事,尽心替朕辅佐朕的儿子,让太子成器,别像朕似的,眼高手低,一事无成。”
他怨自己,带着一股灰心丧气的味道,梁遇只得劝慰他,“主子千万不能胡思乱想,您年轻,病势来起来汹汹,退起来也快得很,哪里就到这样地步了。太子日后有您亲自教导,不必臣来辅佐……”
皇帝急起来,“这会子不是客套推辞的时候,大伴,你一定要答应朕!”
梁遇见他急红了脸,忙道是,“主子的令儿,臣哪里敢不从,臣一定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请主子放宽心,好生将养身子。”
皇帝这才放下心来,长吁了口气道:“你带话给月徊,朕对不起她,到死都在连累她。朕这一生没有朋友,只有她愿意结交朕,却被朕害得囚禁在这深宫里,一辈子不得嫁人生子,朕实在愧对她。”
梁遇一径宽解,和声道:“皇贵妃的性子,主子是知道的,她天塌了都能当被盖。早前为不能当上贵妃,在南下途中气得直倒气,如今比贵妃还高上一等,心里美着呢,主子只管踏踏实实的,不必操心她。”
皇帝点了点头,“好在有你护着她,朕也不担心她将来的路不好走。她这样洒脱人儿,太子由她抚养长大,必定随了她的脾气,不至于像朕似的心思沉重。”他说着,慢慢转过视线来瞧着梁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笑,“大伴,朕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朕的造化。不论君臣那一套,你是朕的良师益友,是对朕最好的人。朕还记得,朕小时候想吃桑果儿,是你大夏天里爬上树,替朕摘下一大篓来……这些情儿,朕就算到了地底下,也不会忘。”
一个病重的人开始追忆往昔,实在算不得什么好预兆。梁遇道:“主子才好些,别一气儿说那么多话,且歇一歇养养精神,来日方长的。”
皇帝听了,怅然笑了笑,喃喃道:“是啊,朕该养养精神了……”
可惜这一养,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皇帝殡天的消息传到月徊跟前时,她才哄得太子睡下。秦九安进来回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着问了好几遍,“你说什么?”
秦九安哭道:“皇贵妃娘娘节哀,万岁老爷爷,驾崩了。”
月徊站在那里,脑中直发懵,虽然早有准备,但事情真实发生了,也让她惶恐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她大哭起来,“掌印呢?这事儿怎么料理?”
秦九安忙作噤声的动作,“娘娘好歹忍住,皇上有遗旨秘不发丧,娘娘知道就罢了,千万要瞒住三宫六院。”
月徊捂住了嘴,茫然坐下发了会儿呆,皇帝的事儿和太后碰上了,梁遇打算瞒天过海她也知道。原先不觉得有多难,可事儿真到了眼前,又好像不可思议,仿佛身后有巨浪推着,蛮横地把人推到了如此境地。
她站起身,无头苍蝇似的说:“我得去瞧瞧皇上。”
秦九安垂手道:“老祖宗吩咐,说才死了人的地方不干净,请娘娘等收殓完了再过去。”
“人都没了,还不叫我见最后一面?”她说得气急败坏,一则是为皇帝早夭伤心,二则觉得哥哥护她护得过了,纵是在曾鲸这些亲信面前也得做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来,否则这遗腹子就难以叫人信服。
她匆匆赶往乾清宫,掀起明黄绸缎的硬板夹帘,一眼便看见几个身穿丧服的太监,正跪在脚踏上替皇帝换衮冕。
那张脸瘦脱了相,了无生气的时候看上去竟那么陌生。她忽然有些怕,仓惶地往后退了两步,身后一只手轻轻搀扶了一把,“请娘娘节哀。”
月徊回头看了看他,再看龙床上的人,吞声饮泣起来:“哥哥,皇上……”
“万岁龙驭上宾,社稷痛失英主,实乃大邺之大不幸。可事已至此,还请娘娘以大局为重,谨遵皇上遗诏,好好保重自己,尽心抚养太子殿下。”
月徊听他说的尽是场面话,知道自己失态了,唯有点头,“那一切,就全仰仗厂臣了。”
梁遇道是,扬声唤来人,将她送回了寝宫。
后来的一切,全由司礼监处置,昭告天下太后升遐,在慈宁宫大设灵堂,大办水陆道场。半人高的灵位上写的虽是大行皇太后,棺椁中躺的是谁,月徊心里一清二楚。因此率众哭临的时候,那份情真意切看起来简直像假的,以至于众妃嫔背后议论:“果真没有金刚钻,揽不了这瓷器活。皇贵妃娘娘怕是没见过太后几回吧,太后一崩,竟能哭成那样,难怪人家能平步青云,一脚登顶。”
至于后来停灵,也是按着皇太后的规制停了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内皇帝没有出面祭拜,那些内阁大臣们也并未起疑。毕竟皇帝龙体违和日久,且皇帝与皇太后本来就针尖对麦芒,太后丧仪皇帝不出面,一则是避讳,二则是情分不到。待得梓宫运送进景山观德殿停放,这场国丧才算彻底落下了帷幕。
“五年。”梁遇来见她时,淡声道,“五年期满,太子已然开蒙,就可顺利承袭帝位了。”
月徊笑问:“厂臣就没有想过,让我肚子里的孩子做皇帝?”
梁遇听了,偏头打量她,“娘娘动过这个心思么?”
月徊拿瓢舀了水,气定神闲地浇灌她栽种的那两株牡丹,看见有新叶长出来,疼惜地轻轻抚了抚,笑道:“这叶子太嫩了,经不得狂风暴雨。太子是帝王血胤,又有厂臣辅佐,将来承继宗祧顺理成章。至于我们娘两个,有饭吃有衣穿,能时时见你,就足意儿啦。将来孩子长大,当个闲散王爷吧,养一大帮妻妾,生一大堆孩子,替我们梁家开枝散叶,就挺好的了。”
梁遇沉默了下,那双美目中夹裹了无数的野心和欲望,目光轻轻一闪,从她身上移开了。
伸手摘下一片叶子,就着日光迂回转动,看那叶片间的脉络经纬蜿蜒舒展,他兀自呢喃着:“血胤……那东西值个什么,我说谁有,谁便有。”言罢发现月徊怔怔看他,复又一笑,“这偌大的江山,到底不能交到昏君手上,且再看看吧,择贤能而御天下。太子若是成器,臣一定尽全力辅佐他,若是不成器……”边说边靠近她耳畔,“扶植咱们自己的儿子,也未为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