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儿……梁遇望向乾清宫方向,原本贵妃遇喜,御前头一桩就是打发人来知会他,然而等了又等,不见皇帝有任何动静。这对于高位有宠的妃嫔来说,确实不合常理,但皇帝不发话,梁遇不能擅自过问,只好命杨愚鲁再去盯着,“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立时就来回我。”
杨愚鲁领命,匆匆出衙门往南去了,月徊提心吊胆看向梁遇,“皇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梁遇没言声,其实心里有了根底。自己看顾大的孩子,自己果然最了解,皇帝隐忍再三,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那厢承干宫里的贵妃,因这孩子的到来,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不用再侍寝了,她最先想到的是这个。然后仔细推算时间,算算这孩子的来历,究竟是不是出于西洲。其实要算清,真的不容易,因为皇帝从未停止御幸她,前前后后纠缠在一起,她已经算不出所以然了。既然算不出,倒也不用太过执着,反正孩子来了是事实,就算这个是皇帝的,将来总会再有机会,让她生一个属于西洲的孩子。
太医诊出她遇喜之后,她抱着陪房索嬷嬷狠哭了一通。宫里妃嫔个个都恨她,但又个个羡慕她,她们只知道她万千宠爱在一身,却不知道她心里的委屈。
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每天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强颜欢笑,话语上得温存,床上得奉承,那种奴颜婢膝让她羞愤欲死。她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一位郡主,为什么会走到这样地步,即便伺候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也无法填补那种丧失尊严的卑贱。如今总算怀上孩子了,这孩子来得及时,是她缓解困局的良药。她入宫前天夜里阿玛嘱咐过她,无论如何要怀上皇嗣。如今事成了,她对于南苑王府,总算能够交差了。
她没有说一个字,但她跟前的人知道她的苦楚。索嬷嬷给她擦泪,小声说:“我的好主子,这是喜事儿啊,快收了眼泪,没的哭坏了眼睛。您高兴着点儿,已经打发人上御前报信儿去了,皇上得了消息一准儿要来瞧您的,您哭红了眼睛,倒叫皇上不明所以。”
贵妃这才停了哭,让人伺候着擦脸,重新傅粉上了胭脂。
可是等了又等,却不见皇帝来,连御前的人也一个不见,她心里不由忐忑,转头问索嬷嬷:“传信儿的人回来了吗?”
索嬷嬷也悬心,但又不能调唆得主子发急,便好言道:“您且等一等,奴才上外头瞧瞧去。”
贵妃坐在南窗前,看着索嬷嬷在影壁那头询问小太监,不多会儿返回殿里来,含笑对她说:“皇上眼下正接见外邦使臣呢,暂且抽不出空儿来。主子再等等,料着用不了多少时候,就会赶过来的。”
贵妃便不再焦急盼着了,因为承干宫里人人都料准了,皇帝得知消息后必定龙颜大悦,必定万般荣宠更惠及承干宫。所以她和众人一样,带着这样的自信和期盼,从中晌一直等到了入夜。
有了身孕就变得嗜睡,她眯瞪了会儿,醒来的时候惊觉天已经黑了。东边夹道里传来太监通禀宫门下钥的呼声:“大人们,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这声音是一张网,只要一个人喊起来,要不了多久这种喊声便会传向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贵妃撑身朝外看,“皇上还没来?”
这就有些不对劲了,接见外邦使节也不至于从白天接见到掌灯,这么看来皇帝是有心不来相见……她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昨儿还搂在怀里说尽甜言蜜语,怎么今儿说不理就不理了?难道皇帝只贪图享乐,压根儿不在乎慕容家血脉能不能传承吗?
之前怀上了孩子的笃定,现在又变成另一种忐忑,她要的是皇帝结结实实高兴一番,温言煦语哄她将养。接下来不管圣眷移向哪里,至少让她清净上十个月,十个月后她有法子再把他勾过来,一旦骗得他答应立太子,那么皇帝在她这里的用途就算是终结了。谁知万事俱备后,第二环上便出了差池,皇帝不闻不问,哪里有让她好好养胎的意思。
她下床在地心转了两圈,忧心忡忡朝外望,扬声叫来人,“想法子和柳顺探一探皇上的动向,问明今儿夜里传召谁侍寝。皇上得知我遇喜,究竟是什么反应。”
跟前人应个是,忙出去承办了,她茫然来回踱步,踱了半天喃喃自语:“不对……不对……”
索嬷嬷站在一旁道:“主子稍安勿躁,兴许皇上被什么绊住了脚。”
她摇头,“承干宫离乾清宫那么近,出了景和门就到了。平时门槛都要被他踏平了,怎么我一有孕,他反倒不来了?”
贵妃到底年轻,就算思虑得再深,也只有十五岁罢了。索嬷嬷瞧她没了头绪,忙温言劝阻:“我的主子,您好歹要沉住气。您是正经册封的贵妃,如今肚子里又怀了龙种,您怕什么?只要安心养好了胎,等孩子平安落地后,您就有指望了。您听奴才的,女人年轻指着丈夫,等有了儿子就指着儿子,皇上来不来都是后话。况且他哪儿能不来呢,您的儿子是他的第一子,世上没有当爹的不心疼儿子的。早前倒是听说过有位女官怀了龙种,后来却是死活不知,想必孩子没养住。将来咱们小主子是皇长子,无论如何地位摆在这里,您只要保得自己身子健朗,就擎等着享福吧。”
话虽不错,可贵妃还是七上八下,毕竟这孩子的来历自己也说不明白。她眼下能依靠的还是圣宠,倘或圣宠忽然没了,那么凭慕容家亲情淡薄的老例儿,恐怕未必会把这孩子当回事。
“皇帝将来会有很多儿子,除非他明儿就驾崩。”贵妃兀自嘀咕着,“他不来,可见这事儿棘手……”
这头正说着,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贵妃忙传进来问话,小太监虾着腰道:“见着柳总管了,总管说贵妃娘娘遇喜是好事儿,可就是这么巧的,今儿太医也诊出皇后遇喜了。皇上这会子往坤宁宫去了,今儿怕是没法子上承干宫来,请娘娘先歇着,明儿等皇上得了闲,自然会来瞧娘娘的。”
像一盆冷水浇得人透心凉,贵妃惨然笑起来,“什么?皇后也遇喜了?他不是说皇后像木头,没什么趣致可言吗,结果初一十五都没落下,还弄出个孩子来……”
这可真是个讽刺的笑话,皇后再不得宠也是皇后,位分且不说了,连怀孕这种事儿上也压她一头,真是应了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
索嬷嬷叹了口气,“男人嘴里的话,听听则罢,千万不能当真。眼下皇后也遇喜,皇上不来说得通,总比转头就去临幸别的妃嫔强。”边说边搀贵妃回床上,替她盖了锦被道,“女人怀孕生子,一只脚在鬼门关里,就比谁的身底子好。今儿您先歇下,等明儿奴才打听清楚了再说。”
于是一晚上辗转反侧极不踏实,好容易延挨到第二日,皇帝一早又要视朝。朝会散后倒是过来了一趟,却不见往日的温存,只说让她好生作养,略坐了一会儿,便借着内阁要议事,抽身回乾清宫去了。
贵妃说“不对、不对”,这两个字几乎要变成她的口头禅,思量再三,站住了脚吩咐:“去司礼监找梁遇,就说我有请。”
索嬷嬷不知她要做什么,她是主子,一向又主意大,待要问明她的打算,底下人已经奉命传话去了。
至于梁遇,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那张俊雅的脸上带着笑,进来后趋身上前行了一礼,“大沽口外一别,今儿才来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一切安好?”
贵妃点了点头,“托厂臣的福,一切都好。不知太医院报司礼监没有,昨儿胡院使替我诊出了喜脉。”
梁遇听了长揖,“臣昨儿巡查完厂卫衙门回来,底下人已经通禀了。没想到还连了个巧宗,皇后娘娘也有了好信儿,臣给娘娘道喜,这回宫里可说是双喜临门了。”
“可是……”贵妃神色一黯,哀致道,“皇上不知什么缘故,似乎对我遇喜这事儿并不十分看重。厂臣是朝廷股肱,素来也照应我们南苑王府,我如今彷徨得很,又不好问别人,只好请厂臣为我指点迷津……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皇上不高兴了?还是我遇喜冲撞了皇后娘娘,皇上这才对我不闻不问?”
梁遇掖着手,斟酌道:“娘娘多虑了,帝王家子嗣绵延是好事儿,皇上怎么会不高兴呢。想是因为这程子边境有鞑靼人扰攘,加上圣躬也违和,因此慢待了娘娘这头,娘娘千万别胡思乱想,保重身子为宜。”
贵妃听罢哂笑了一声,“厂臣不是为了宽我的心,有意敷衍我吧?”
梁遇说不敢,“娘娘眼下当静养,最忌多思多虑,想得太多了对凤体不好,也累及小殿下。”
贵妃便沉默下来,半晌才长叹了口气道:“厂臣,我离乡背井进宫,不说独占圣宠,只愿皇上别因琐事与我心生芥蒂,就是我的福泽了。我在南苑的时候曾听阿玛提起厂臣,说京城内外,大邺上下,没有什么事儿能瞒过厂臣耳目,我料也必定如此。既这么,请厂臣无论是看着大局,还是瞧着私交,一定替我周全,在皇上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又是大局又是私交,大局自然指社稷安定,私交呢,里头没南苑王什么事儿,说的是小四。梁遇在官场上日久,这点小机锋还是听得出来的,她要拉小四出来做垫背,那些所谓的情啊爱,到最后不过是用来挟制人情的手段而已。
他还是含糊周旋,“娘娘放心,皇上只是近日事多,待得了闲,一定会来瞧娘娘的。”
贵妃不满意他的答复,咄咄问:“皇后禁足的令儿,可是已经撤销了?”
梁遇哦了声道:“皇后娘娘遇喜,原本就要闭门养胎,所以禁足不禁足的,没有什么差别。”
贵妃听出他全是场面话,脸上顿时不是颜色了。隐忍再三,忍得心头哆嗦,最后错牙笑起来,“打搅厂臣有时候了,厂臣公务繁忙,我就不耽搁你办差了。你且去吧……哦,得了空儿,请月徊姑娘上我这儿来坐坐。厂臣是知道的,我入宫后圣眷不衰,四处树敌,也没个说知心话的人。月徊姑娘这头没有争宠的牵扯,请她来我宫里走动走动,兴许我们能交个朋友也未可知。”
梁遇自然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拿小四来要挟他,他和小四隔着一层,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要是拿小四和月徊商量,月徊就得急得上吊抹脖子。打蛇打在七寸上,贵妃深谙此道,之所以没有一气儿找月徊,是免于走弯路,先给他提个醒儿。要是他这头无动于衷,那她下一步就会惊动月徊,毕竟月徊一哭二闹,比她自己磨嘴皮子强千百倍。
梁遇笑了笑,“月徊这两日要出宫回提督府,恐怕也没有机会来见娘娘。娘娘且宽宽心,皇上那头臣自然替娘娘周全。不过皇后遇喜是头等大事,倘或皇上更向着坤宁宫,那也是应当应分的,娘娘要平常心,看开些为好。”
他行个礼,慢慢退出前殿,贵妃坐在南炕上,不由感到泄气。
一切都与她设想的不一样啊,皇后是她的煞星,是老天爷派来挡她道儿的。至于皇帝,她也看清了,耽于享乐薄情寡义。她没怀身孕的时候能陪着他风流,他还愿意常来承干宫;一旦她怀了身孕,没法子和他做那事了,他就辗转物色下家,最终弃她于不顾了。
也罢,既然不爱,又何必在乎他来不来。她修养了一阵子,皇帝临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有太多的时间静下来,时候一长便开始狠狠想念西洲,揣测他得知自己当了爹,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嬷嬷,我想见见西洲。”她走在御花园里,隔墙朝神武门方向眺望,“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着他了。”
索嬷嬷因她的突发奇想忧心不已,“主子,咱们这是在宫里啊。”左右看了看,压声道,“宫里不比西海子,您不能起这个念头……”
“东厂不是常进司礼监回差事么。”她没等嬷嬷说完就自顾自道,“北横街往东有个梵华楼,从司礼监出来上那儿去,不过十来丈远。”
索嬷嬷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杀鸡抹脖子道:“我的主子,您想什么呢!这可是犯忌讳的,您不要命了?”
贵妃漠然说:“皇上有了别的乐子,南苑也不管我了,我就见他一面,说两句话,有什么要紧?”
她自小是王妃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说她老成,有时候也孩子心性,光图自己高兴。她的人生处处花团锦簇,在家时得宠,进宫后门庭也没冷落过,这回皇帝连着有七八日没上承干宫来,她松散过后,反倒无所事事起来。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来了嫌他,不来又怅然若失。心头烈火翻滚过几遍,说一千道一万,幸好她还有那个在乎她的人。这个人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提倒还好,一提便思之若狂。她想见他,这就要见,心情之急迫,简直一刻都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