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出行,那阵仗,真如皇帝出游般声势浩大。
月徊有幸见过先帝的最后一次南巡,那时她才十一二岁光景,跟着漕船上江浙,到了码头头一件事,就是领取官府分发的衣裳。地方官员要功绩,要装富庶,不得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嘛。他们这些跑船的衣衫褴褛还到处乱窜,官府唯恐圣驾到时穿了帮,特特儿叮嘱了,就穿着这身新衣裳看热闹去,让皇上记着咱们锦绣江南。
月徊拉扯着小四先占了有利地形,不往人堆儿里挤,挑高处往下看。因为御道上会拉黄帷幔清路,只有地势高处官兵们管不上,他们就能从从容容遍览全貌。
头一回看见那阵势,真是叫人觉得震撼,乌泱泱的锦衣卫和禁军,禁军穿甲,锦衣卫一色朱红的飞鱼服绣春刀,倒不是说皇帝老子的车辇不够豪华不够大,就是他们站得太高了,看下去像蚂蚁运货。那九龙辇是蚂蚁队伍里头得来不易的吃食,就那么前后簇拥着,在蚂蚁大军里翻滚。
至于梁遇领兵南下呢,虽不及皇帝张扬,人数减了,但更精。锦衣卫、司礼监、东厂,还有宦官监军十二团营里抽调出来的人手,锦衣华服浩浩荡荡,这就是皇帝赏赐的体面。
只是北京到两广,路途实在遥远,走陆路八百里加急得跑上一个半月。要是走水路,得从天津出发入海河,再转大沽口进渤海,经山东、江浙到福建……月徊光是听他们规划行程,脑子就直发懵了。
“还得瞧今年雨水怎么样,春天老爱下雨,倘或水位暴涨,行船易迷失航道,也要耽搁时候。”杨愚鲁把这一线的水位图放在了梁遇面前,“不算上那些,船队行程大致在四十至六十日之间,加上北京至天津的脚程,至多七月底八月初,也就到了。”
梁遇听得皱眉,“耗时太长,船队除了必要的补给,日夜不能停航。从北京到天津三岔河,走上那么多天不像话。”
杨愚鲁为难地瞧了瞧月徊,“要是骑马,路上实在颠簸,怕老祖宗受苦……”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月徊听出来了,分明是觉得带上她不便于他们长途奔袭啊。
哥哥沉吟起来,逢着这种事儿他就得沉吟,大概也犯嘀咕,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
月徊一挺腰,辇车摇晃,她也跟着摇晃,“咱们这就下车骑马。你们别顾忌我呀,我又不是娇姑娘,上山下河我也不含糊。”
梁遇看看她那身板,就算吃过苦,也是姑娘的身架子,从北京到天津两百多里路,骑马她受不住。
“算了,还是慢慢走吧。”他卷起水位图,随手交还杨愚鲁,“陆路上耗些时候不要紧,等上了船,日夜兼程把时候找补回来就是了。”
然而平叛刻不容缓,珠池采收也刻不容缓,月徊说:“杨少监,您给我弄身司礼监的衣裳吧,我这要是换上,别说骑马,骑走骡都能日行千里。”
原本出来就不是享福的,其实比起坐在车里和梁遇大眼瞪小眼,她情愿跨马扬鞭,看一看外头风光。
梁遇听她又说大话,顺势道:“那就给她一套司礼监的行头,再给她一头走骡……”
月徊干瞪眼,“我就这么一说,您还当真呢。”
秦九安看他们耍嘴皮子,掌印那么厉害的人物,遇见了这位也没话说。月徊姑娘就是有这宗好,皮实耐摔打,还心境开阔。照说她是梁家人,又有圣眷,她该是那种怎么撒娇都不够,怎么骄纵都有人捧着的,可她并不。她就这么土里来泥里去,喝得了龙膏酒,也咽得下二锅头,搁在哪儿都是个发光的大宝贝。
最后当然遵照掌印吩咐,给她置办了一套司礼监的衣裳。衣裳长了裁短一点儿,不指着她自己能做针线,随行的中也有巾帽局的人,扔到那儿大致改改,就给姑娘送了过去。
这一路没怎么停靠,旱地上行车,车轱辘在黄土陇上硬滚,日子并不好过。越是这样就越盼着快点儿登船,月徊拿了公服预备换上,可她没有单独的车辇,逢着这个时候就有点难办。
梁遇察觉了,“你等一等,我先回避……”
可是前后那么些随行的人,他这一回避,队伍就得停下。让大家眼巴巴儿看着梁掌印等女人换衣裳,那说出去多不好听!月徊很大度,摆手说没事儿,“您呆着吧,自己手足,有什么好避讳的。”
梁遇迟疑之间,见她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又脱马面裙,不由慌神。
月徊见他眼神闪躲,反倒大笑起来,“您怕什么,里头不还有中衣呢吗。”一头说,一头把胳膊抻进公服袖子里。捏着衣襟晃一晃,身长倒还好,就是这身腰过于宽绰了。且司礼监随堂们的公服所用钮子也花哨得很,想要扣上十分不容易。
梁遇见她高高扯起领,使劲瞪着两眼瞧领扣,那模样死不瞑目般}人,便伸手过去帮忙。一面道:“肩背是太大了些儿,等到了天津让他们重改。”
月徊搔首弄姿,卖着乖地说:“天爷,我真好福气,还能叫梁掌印伺候我穿衣裳呐!”
梁遇说是啊,“世上只有两个人配叫我给他穿衣裳,一是皇上,二就是你。”
于是她愈发得意,捋了捋鬓发,探手去拿窗口矮几上的乌纱。窗口有光,穿过她腕上碧玺,在手背上洒下五彩的光。他一时顿住了,心里大觉感慨,终于她不必再戴着皇帝赏的发簪,不必再张罗玉米面喂那只叫蝈蝈了。兴许皇帝那只蝈蝈会送去给皇后伺候,至于皇后怕不怕虫,那就不知道了。
他出神,月徊叫了声哥哥,“您想什么呢?”
他说没什么,取来鸾带给她系上,一面叮嘱:“外头世道乱,不知道别人用的什么心思,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许乱跑,老老实实的,听见了?”
月徊点头应了,顿了顿问:“咱们这回走,能路过叙州么?”
叙州是爹娘的老家,生于斯埋于斯,那片土地留存了太多的记忆。梁遇沉默着,摇了摇头,半晌才道:“咱们往南,没法路过那里……你想爹娘了?”
月徊赧然笑了笑,“我常觉得,有爹娘在,咱们还是孩子。没了爹娘就得吃很多的苦,上外头也是孤苦伶仃的,无依无靠。”
“咔”地一声,他替她扣好了腰带上的机簧,姑娘家腰细,束得底下曳撒层叠,像裙子一样。他把她鬓边垂落的发绕到耳后,接了她手里乌纱帽仔细替她戴上,淡声说:“没有爹娘,你还有我。在哥哥跟前你也是孩子,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护你一日。”
月徊说成吧,“只是您自己当不成孩子了,非得顶天立地,连个能撒娇的人都没有。”
梁遇失笑,“你当我是你,还撒娇!”说罢目光楚楚看向她,“有你知道心疼我,就够了。”
哥哥这句话说得很轻,轻得像在人心上挠了挠痒痒。月徊微怔了下,怔完一琢磨,又没什么不妥,便咧着嘴应承,“我当然得心疼您,就算您吆五喝六,杀人如麻,您不还是我哥哥吗。”
胳膊折在袖子里,大概就是这意思。梁遇叹了口气,在她肩上拍了把,“好了,梁少监,往后你踏遍大邺疆土,巡狩天下吧。”
月徊想了想,“这话不中听,我要踏遍疆土,风流天下。”说得梁遇直愣神。
宫里没意思,只有皇帝一个男人,哥哥是哥哥,其他太监又不健全,限制了月徊游历的乐趣。现在好了,能上外头去了,只觉美色和钱财将来都会多如粪土,想想那种日子,就让人心花怒放。
衣裳换好,不必慢腾腾赶路了。再行十里地,前头有个小皇庄,到了那里整顿车马,庄头牵来一匹青骢,赔着笑说:“厂公大驾,必要好马才能配得上您呐!庄上今年买马,得了这么一匹,嘿嘿……不瞒您,原是马贩子送的,小人自个儿舍不得骑,今儿孝敬了厂公,也是小人的意思。”
梁遇是真佛,平常在京里,等闲看不见。如今下降到个小庄子上,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巴结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庄头点头哈腰,把马送到梁遇面前,梁遇摸了摸马脖子,那虬结的肌肉底下,涌动着一团旺盛的生命力,实在是匹好马。
梁遇偏头吩咐秦九安,“把马洗刷干净,给月徊。”
秦九安道是,掌印对姑娘的偏爱真是没话说,有好的要先紧着姑娘。人都说太监净了茬,没有那么多的七情六欲,其实真不是。因压制得久了,心里又隐有遗憾,疼起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昏君不过如此。
当然这话借个牛胆儿也不敢说,不过私下瞎琢磨罢了。马牵下去又刷洗一遍,装上了辔头和马鞍,再牵回来时油光锃亮一身皮毛,搁在日头底下能发银光。
月徊看着这马,感慨万千。以前她骑过驴,也骑过走骡,尤其驴,遇上脾气不好的,骑着不走打着倒退,别提多糟心。这马呢,看看矫健的四肢,活像上了发条一杵就飞跑。她扭头瞧梁遇,“您呢?”
梁遇对马也有要求,但眼下不是在京里,随便挑一匹差不多的就成了。
底下番子牵来一匹栗红色的马,他接过杨愚鲁递来的金丝面罩戴上,有些倨傲地说:“马好不好是次要,要紧看骑术。”然后扬袍跨马,下裳繁复的竖裥开阖如伞面一般,缰绳一抖,马蹄飒踏眨眼纵出去老远。
月徊不服气,还跑不过他了?当即跳上马背就追,结果事实胜于雄辩,她无论如何扬鞭都追不上他,明明只差一丈远了,却又被他远远抛下。月徊耳畔风声呼啸的时候,脑子里还在胡思乱想,这种境况是不是就像男女间感情的较量,你追我赶着,只要前面那人不肯放慢步子,后面的人就永远追不上。
当然这样的好处是大大缩短了耗时,坏处就是一天下来,月徊几乎骑断了腰。
北直隶地界儿上,每八十里就有一个黄庄,将入夜前在武清驻扎下来,月徊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哆哆嗦嗦,腿颤身摇,梁遇站在门前看着她时,她还得装得云淡风轻,摇着马鞭松快地从他面前经过,打招呼恭维:“还是您的骑术好,妹妹我甘拜下风啦。”
她走进厅堂里,梁遇的目光追随她,正面看上去倒还好,从背后看上去不是那么回事儿,走道儿脚后跟都不着地了。
他嗤笑,打肿脸充胖子,太好面子吃亏的是自己。他也不去戳穿她,带着身后众人走进庄子,几百号人顿时把这小皇庄挤得满满当当。庄子上当值的都炸了锅了,伙房里蒸馒头的屉子堆得像山一样高。这回来的都是大爷,庄头和庄工内外奔走,挥汗如雨,那些锦衣卫还要扯嗓子鬼喊,这冷落了八百年的武清庄,一时有种重返阳世之感。
前头吵吵闹闹,后面的厢房隐约能听见那些呼声。月徊挪步觉得两股生疼,她以前虽也有骑马的时候,但总没有试过这样长途跋涉。刚才硬装,现在进了屋子一个人,立马一瘸一拐,两条腿像上了刑似的。
还有这腰……拿手一碰,龇牙咧嘴。这时候就很后悔,出发前梁遇说让她带两个丫头的,她觉得不需要,毕竟自己这些年摸爬滚打,从来没人伺候。可是逢着这种境况又尴尬,想让人给摁上一摁都不能够。
这时外面传来梁遇的声音,笃笃敲着门说:“月徊,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月徊哦了声,“门没插,您进来吧。”
梁遇进门见她端端坐在床上,也没说什么。把托盘里头的菜一盘盘放到了桌上,“预先打发人报了信儿,庄子上人手少,还是来不及置办,粗茶淡饭的,将就用吧。”
月徊斜眼一看,既有酱肉又有地三鲜,无论如何称不上粗茶淡饭。
她跑了一天,这会儿饥肠辘辘正饿得慌,可惜腰不顶事,它不听使唤。梁遇问她怎么不过去,她还要顾全面子,“我暂且吃不下,先搁着吧。”
结果胃里唱了一出空城计,梁遇听得真真儿的,似笑非笑道:“到底是吃不下,还是站不起来了?”
月徊起先还绷着,后来不行了,哭丧着脸说:“我腰疼,八成是上回板著落下的病根儿……您给我摁摁。”
梁遇叹息,“早说多好,宁愿走慢些,在安次打尖儿。”
月徊说不成,“我不能让您看轻我。”
就是这股子执拗劲儿,宁愿多吃些苦头。梁遇没法子,提袍登上脚踏,才要坐下来,听见她叫“等等”。
“怎么了?”他打量她神色,“实在不成,叫个大夫来?”
趴下的月徊回了回手,指向桌上盘子,“给我拿个馒头来,我先垫吧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