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被他说得打噎,正是因为说着了,让她很有心虚之感。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的那点好色的小癖好,终究没能逃脱他的眼睛。其实她也没有刻意隐瞒,就是喜欢好看的人儿,要不码头上流浪的孩子多了,她怎么光挑中了小四!
可是有些事儿做得说不得,月徊恼羞成怒,“您别成心掀我尾巴,我看不看脸,和这个没关系。要比长相,您比人家差来着?我要真是只瞧脸,就该光听您的了。我也知道朝政上的事儿麻烦,可是以东厂的本事,上外头踅摸个把好大夫也不难啊。您悄悄地找,悄悄地带进来,不走漏了风声,不让外人知道不就成了么。”
梁遇笑她小孩儿见识,“你当乾清宫里住的是什么人,容你上外头随便找土郎中来?瞧好了倒是大功一件,瞧不好出了岔子,你就得跟着我上菜市口砍脑袋,你不知道其中利害?”他动怒生气,觉得太费力气,月徊有时候就是个不开窍的性子,说得再多也是油盐不进。他站在窗前,用力喘了两口气,虽说她肯定他的长相优于皇帝,让他心里也生欢喜,但扭不过她的想法来,就是个麻烦。
“太医院里筛选太医,要经过多少道,你懂不懂?那些人已然是大邺最顶尖的医者了,依着你,民间摇铃走街串巷的倒更有手段?”他调开视线,勉强平了平心头怒气才又道,“好了,宫里办事不求有功,但求稳妥。你才进来不久,多说也无益,等时候长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月徊听了很失望,“不求有功,但求稳妥,那些太医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不敢用药,一切以温补为主。”
她呛了他一句,他讶然看向她,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
月徊白了他一眼,愤懑地转身坐在八仙桌旁,心里不是滋味儿。她进宫时间的确不长,可跟在梁遇身边,多少也品出了他一举一动中暗藏的玄机。
一个身子骨结实,理政又有手段的帝王,还会这样处处依赖他,什么都想着大伴吗?自然是不会的!梁遇其实乐见现在的局面,皇帝羸弱,不那么强势,这才利于他一手把持朝政。当然他们是至亲,她也愿意他呼风唤雨,称王称霸,但眼瞧着皇帝隔一阵儿就病上一场,发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她实在觉得他太可怜了。
那个叫兰御的人,从小没有妈,兄弟姊妹间不受待见,被挤兑着长到这么大。皇帝在她面前偶尔也会说起过去的年月,姑娘家心肠软,敬畏的同时兼具同情,没法子像梁遇这么冷静,作壁上观。
然而她的妇人之仁却令梁遇不满,她慈悲心泛滥,竟把他放在了皇帝的对立面,她不知道没有他,就没有皇帝的今天么?如今到了有收成的时候了,他尚且为着皇帝呢,就受她这样猜忌,若是将来情况愈演愈烈,她岂不是要和他反目成仇?
可惜外头的泼天大案好办,家务事难缠,他面对她除了头疼,没有别的感想。
冲她生气?冲她拍桌子摔碗?那必是不能够的,他只有再退一步,好言好语敷衍:“我已经悄悄派人查访了,只是那些民间大夫得知是给皇帝看病,没一个有胆儿的。皇上愿意换宫外的大夫,也得遇上那个机缘,就算你现在逼着我,我也没法子给你变出这么个人来。”
月徊听了讪讪的,忽然发现自己确实过激了,也觉得有些对不住哥哥,便支吾着说:“我是在床前伺候了半晌,瞧他病得恍惚,心里有点儿着急了,哥哥别生我的气。”
梁遇牵了下唇角,这笑淡得像一缕烟,没有温度,“着急了……果真姑娘大了,留不住。”
他叹息着,负手走了出去。后来皇帝榻前都是他亲自伺候,月徊反倒插不上手,只得在一旁干看着。梁遇办事老道,动作娴熟,她慢慢明白过来,过去的十几年里,皇帝每一次生病都是梁遇在照顾。自己才进来几天,就生出那许多不平来,果真是狗戴嚼子,冒充大牲口。
梁遇不弄权的时候,实在是个可心温暖的人,他喂皇帝吃药,皇帝的胸口因咳嗽痛得坐不住,他就让他靠在怀里,两臂圈住他,耐心等他一口口将药饮尽。
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那是从小培养起来的信任。月徊对哥哥大觉惭愧,自己胡乱打抱不平,枉做了一回小人。
皇帝出了一身虚汗,把衣裳都浸湿了,梁遇着人拿干净的亵衣来换,打了热手巾,又里外替他擦洗了一遍,一面道:“月徊忧心主子,才刚和臣商量,该不该从外头寻良医进来。”
落地罩前侍立的月徊听他提起自己,心头顿时蹦Q了下,知道他是成心让她亲耳听结果。
皇帝精神稍好了些,越过梁遇的臂膀看向月徊,微微一笑道:“外头大夫虽有医道高深者,但随意进宫来替朕看病,只怕不合祖制。月徊的心是好的,瞧不得朕受这份苦,也是朕自己身子骨不争气,隔上不多时就要发作一回。”
言下之意很明白了,皇帝并不相信外面的江湖郎中,更愿意让宫里太医慢慢调理。
梁遇回头瞥了她一眼,月徊低着头,愈发觉得没脸,自己和哥哥争执了一回全是白搭,不过自己感动自己罢了。
所以啊,年轻人一腔赤城,有时候并不一定能讨着好处。宫里的水那么深,要是没有他托着,就凭她纵身一跃的莽撞劲儿,早就没顶了。
梁遇笑了笑,替皇帝掩上了衣襟,温声道:“今晚上臣还替主子上夜,这病症白天见轻,要瞧夜里怎么样。倘或掌灯后不见加重,那必定是大安了。”
皇帝嗯了声,这肺病熬人得很,一犯病就没白天没黑夜地犯困。
他又合上了眼睛,众人才得休息,半天折腾下来,暮色也渐临了。
梁遇从暖阁里出来,身上汗气蒸腾,经过月徊面前时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昂首阔步往南边内奏事处去了。
月徊没法子,既然惹得人家不高兴了,只要不打算老死不相往来,就得做小伏低些。她哒哒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叫着:“哥哥……哥哥……”
梁遇不理她,脚下走得愈发快,她委屈地瘪着嘴跟进了值房,缩手缩脚站在墙根儿上,亏心地望着他。
“出去。”梁遇眼里没她,扭头道,“我要换衣裳。”
月徊说:“我不出去,我背过身成么,您换您的,我不偷看。”
梁遇气结,“我换衣裳你在这里做什么?出去,上你的万岁爷跟前伺候病榻去。”
“就不。”她蚊呐似的嘀咕,“我站在这里,也不碍着您什么。”
她有时候就是这副滚刀肉的样子,梁遇乜斜着她,“皇上的话你都听见了?”
她说听见了,“其实把规矩看得太重也不好……”
这个执拗且死不认错的性子倒是随了娘,梁遇已经不想同她说话了,“出去。”
月徊这次非但没出去,还往里挪了两步,“我偏不出去,外头多冷啊,天要黑了您还赶我出去,对得起爹娘吗?”
理亏的人就会把爹娘拉出来说情,他愤然转过身去,自顾自开始脱衣裳,解了鸾带扒下曳撒,又毫不手软地解开了中衣。月徊一看不成,虽然很想留下旁观,但道德人伦不允许。她只好恋恋不舍挪到外间,挨着门上垂挂的帘子不住地问:“哥哥,您换好了没有啊?换好了吗?”
真是泡不烂砍不断的混账丫头!里间的梁遇愤然脱下中衣,狠狠摔在了地上。天下所有人都值得她去同情,只有哥哥是坏人,一心想着操控皇帝,想弑君篡位。以前他还愿意同她说一说梁家因这王朝遭遇的种种不幸,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愿意防备他便防备他,愿意生二心,就痛痛快快生二心吧,全由她。
外面的月徊虽知道哥哥心里不受用,却不知道他这一忽儿工夫千般打算,已经自暴自弃起来。她还想着回头瞧准机会和他服个软,事儿过去就过去了。
擎等着办一件事,心就特别的急,他又总不出来,她便自言自语着:“您换好了吗?换好了吧……那我可进来啦?”
最后闷头冲进去时,梁遇的中衣还没穿好,胸膛袒露着,因她的蛮横闯入顿住了手脚。
情况很糟糕,月徊当然也会心虚,不过哥哥的身条儿看上去真是好,她暗暗地想。肉皮儿雪白,胸腹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她一直觉得他瘦,原来并不是,那是结实,没有肥肉,尽是瘦肉。
梁遇回过神来,看见她那种遮遮掩掩、垂涎欲滴,又假装娇羞的样子,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忙掩上衣襟,仓惶道:“谁让你进来的!”
月徊无辜地搓了搓手,“您换衣裳也太慢了,又不是姑娘……”边说边识趣地转过身,脑子发懵,嘴里胡言乱语,“早知道让我留下多好,反正还是看见了……不过您别生气,我没撞破您换裤子,换衣裳不要紧的……”
梁遇没应她,匆匆披上曳撒,扣上了鸾带,心里的气闷自不去说了,总之百样都不顺心。等一切收拾好,才愠声道:“宫门快下钥了,你赶紧回他坦去吧,这里没你的差事。”
月徊说不,“我今儿要留下值夜,像上回一样。”
梁遇见打发不了她,不留情面道:“那就上正殿去,这里是内奏事处,用不着你上夜。”
然后她不说话了,拉着脸,哀怨地看着他,看得他发毛,看得他自发别开了脸。
是个人都有脾气,他不打算理会她,索性转过身整理起了书案。如今细想起来,平常就是太纵着她了,纵出她一颗牛胆,对哥哥没了半点敬畏之心。现在再去纠正,也不知来不来得及,瞧她那股子拧劲儿,想是难了。
心里不忿,可也未必当真没有指望,他暗里还是等着她的反应,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打算。结果等了良久,没等来她低头求和,反倒是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忙些什么。
他不由回头看,看见她拾起地上的亵衣抱在怀里,小声说:“我给哥哥洗衣裳。”
梁遇一惊,贴身的衣物到了她手里,那是万万不成的。
他慌忙去夺,“你不必忙,有专事伺候的人清洗……”
她让了让,“我给您洗一回衣裳,算我给您赔罪成么?”
梁遇额上隐隐急出了热汗,那里头不光有亵衣,还有亵裤,她是个姑娘家,怎么能给男人洗衣裳!
他还要抢,可她愈发抱得紧,扭身闪躲着:“您别见外,别见外嘛……”
梁遇终于认输了,抚着额头说:“你把衣裳放下,只要你放下,我可以既往不咎。”
月徊眨了眨眼,发现这妥协来得毫无道理,她要给他洗衣裳,他反倒害怕了,为什么?
衣裳到底被他夺去了,他仓促地卷成一团,扬声叫来人。外头小太监是一向伺候他的,见了便呵腰上来承接,月徊眼睁睁看着,纳罕道:“您做什么非不让我洗啊?我想孝敬孝敬您,难道不好么?”
他说不好,“天儿太冷,浸到凉水里头没的伤了关节,到老了会作病的。再说咱们都大了,就算要洗,你也只能给你男人洗,哥哥的用不着你操心。”
月徊从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她想了想道:“我没男人,只有哥哥,还不许我给您洗?”
他沉默良久,才低头道:“将来终究会有的,你有你的活法儿,我也有我的。”
倒是要撇得一干二净了,她不舍地朝外看了眼,视线追寻那个小太监,嘀咕着:“早知道我偏洗了多好……我和您一个活法儿到老,别你啊我的。”
梁遇心头抽搐了下,一个活法儿,怎么能够呢……思绪要岔出去,又被他强自收了回来,不该想的不要去想,想多了天理难容,愧对列祖列宗。
月徊呢,还在为哥哥总算不记仇了感到高兴,拽着他的袖子说:“我虽然不好意思对您服软,可错了就是错了。皇上瞧病那事儿,是我不懂规矩,冤枉了您,我该和您说声对不住。哥哥我错了,您别生我的气,我往后再也不犯了。”
梁遇原本负着气,满心坚冰等闲不能消除,谁知她一句“哥哥我错了”,居然轻易在那冰面上凿出了裂痕。然后轻轻一击,顿时土崩瓦解――原来他的决心并没有想象中的坚定。
他叹了口气,难堪地转过身去,“算了,你也是为着皇上。”
月徊嗫嚅:“可我怎么觉得,我向着皇上您就不高兴呢……”
他一怔,“你的感觉不准。”
然而月徊有她自己的一番见解,笑着说:“咱们到底是一家子,有时候想法是一样的。您不愿意我喜欢皇上,就像我不愿意您喜欢皇后一样。要是世上没那么些不相干的人,只有咱们俩该多好,哥哥您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