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倒是很喜欢的,她爱玩儿,就算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该玩儿还得玩儿。生命不停折腾不止,这是她活到这么大,吃够苦头还依然活得洞达乐观的一点心得。
她病歪歪的,说成啊,“等我略好些儿,能下地走道儿了……”
皇帝说不急,“朕等着你。这会儿先好好作养,职上的事也不必操心。朕原是想让你进来作作伴的,没想到才第二天,就出了这样的事……”
梁遇在边上听他们说话,年轻男女一递一声的,温言软硬说起来可心得很。他再逗留下去似乎不大合时宜,便悄没声儿的,退到廊下去了。
这会子太后宫里不知道怎么样,炸了锅没有,他在等着,等太后寻衅寻上门来,到时候把话摊开了说,大家心里都图个明白。有些人跟蜡烛似的,不点不亮,太后就属那样的人。早前先帝对她也算敬重,拿一颗带孩子的心来待她,那是因为先帝性情和善,太后便以为世上人人都和先帝一样。其实脾气太好的人活不长,各方都要包涵,别人脏的臭的全自己担待了,心里装得下多少污糟事儿?所以先帝撒手走了,留下一个刻薄又不懂得审时度势的皇后,顺理成章登上了太后的宝座。本来有了年纪,受着尊荣供养就完了,可偏要插手皇帝的事儿,不挑起些争端来不罢手,仿佛天不怕地不怕,世上就没有什么能把她这个太后怎么样。
梁遇对插着袖子,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扬声唤秦九安,“慈宁宫眼下有什么动静?”
秦九安道:“杨愚鲁领人上那儿送春绸去了,老祖宗略等一等,料着必能探听到消息的。”
话音才落,杨愚鲁就进来了,撑着伞到了檐下,把伞递给小火者,朝梁遇拱了拱手道:“太后在宫里闹呢,责问两个嬷嬷怎么不见了,要传内阁说话。”
梁遇哂笑了声,“内阁都成第二个太监衙门了,见天儿管她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顿了顿道,“还是照旧,把隆宗门以内给我把守起来,就算太后亲自出门,也要好生劝着点儿。毕竟前朝都是男人,后宫乱见外男不好,咱们既在宫里当差,就得保全先帝的颜面。”
杨愚鲁道是,退出去布置人手了。
皇帝探视完月徊出来,终归还有些心不安,梁遇上前伺候他披上鹤氅,他迟迟道:“年三十有天地大宴,徐太傅一家子必定要进宫来谢恩。当时颁诏,打头就是仰太后慈谕,太后这会儿闹得这样,只怕当天且有一场好戏。”
梁遇却并不担心,“主子宽怀,立后这事儿,打大邺开国起,诏书一应都是借太后之名颁布,这不过是个说头,徐太傅是朝中老人儿了,怎么能不知道。况且太后一向和徐家不对付,就算徐家谢恩,也不会指着太后能赏好脸色。至于太后那头呢,臣再想法子劝劝,到底以和为贵么,闹得太僵了不好看。”一面说,一面撩袍跪了下来,“臣要向主子谢罪,是臣管教妹子不力,让月徊冲撞了太后,闹得主子夹在里头难做。”
皇帝忙把他扶了起来,“大伴这是哪里话,分明是太后记恨朕,才有意把气撒在月徊身上,怎么倒成了月徊的罪过?朕也不瞒大伴,朕对月徊确实用了心思,就算往后东西六宫都填满了人,月徊对朕来说,也是年少时候的期许,是朕还未亲政前最大的慰藉。请大伴替朕护好这份情,也护好了月徊,等大局定下时,朕再许月徊一个将来,绝不会让她再受委屈。”
梁遇听了,掖手朝皇帝深深长揖下去,“臣替月徊,谢主隆恩。”
皇帝慷慨说完这番话,回乾清宫去了,梁遇目送那身影去远,方回身进了值房。
床上的月徊照旧闭着眼,哼哼唧唧。
梁遇走过去,奇怪刚才皇帝在,她怎么口齿那么清晰,半点拖腔也没有。横竖就是在哥哥跟前能撒娇,她喃喃自语:“我头晕,哥哥,我晕呐……”
太医院里的药方子已经熬成了汤药,一个小太监送进来,说:“老祖宗,药好了。”
梁遇回手接了,搁在床前的小几上,叫人搬引枕垫在她身后,然后拿银匙舀了,一勺一勺喂她。
药不怎么好喝,她直皱眉,偏过头不愿意再喝了。梁遇只得耐着性子劝她,”良药苦口,你要是不喝,晕症就调理不好。还有这脊背,里头难免损伤,你想老了弓腰驼背,站着只有人一半高?“
月徊没办法,想了想还是张开嘴。然而那药味冲得嗓子眼儿发紧,到底一转头,把喝下去的全吐在了痰盒里。
梁遇束手无策,搁下碗说:“罢了,等略缓一缓再喝。”一面扶她躺下。
可她躺得也不安稳,辗转着,眉头紧蹙。梁遇问怎么了,她支吾了句,“我背上疼。”
板著的厉害,他虽没有经历过,但也知道这种苦楚有多熬人,直到现在他都对能救回她感到庆幸。背上疼是免不了的,他想了想道:“你背过身子,哥哥替你按按。你要是觉得舒坦了,好好睡一觉,明儿就会好起来的。”
她听了,很顺从地趴下,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闭着眼睛喃喃:“哥哥,你以前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梁遇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按压,低声道:“人活着,不就是享小小的福,受大大的罪吗。怎么熬过来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我挨过骂,也吃过鞭子,那些委屈可以记在心里,但不能记得太深。将来要是有机会报仇,报完了风过无痕,要是过于刻骨铭心,是不放过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月徊有点昏沉,哥哥的力道拿捏得很好,她喜欢这种痛中带酸的味道。至于那些话,她知道那是历经苦难的人才悟出来的,谁也不是天生就掌权的命。自己才受这么点委屈,又哭又诉苦,当初哥哥孤身在宫里的时候,谁看着他哭,谁心疼他的挣扎呢。
她穿薄薄的单衣,脊背瘦弱且窄,手指按得稍重些,骨头就硌手。从肩颈到腰椎,受力的地方都不能马虎,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松筋骨,听她慢慢呼吸匀停起来,料她大概受用了些,只要能够缓解,他也心安了。
不过姑娘的身形倒真是玲珑,还记得小时候那个短手短脚,肚子奇大的孩子,没想到也能长出纤纤的腰肢来。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很愿意试试一掐顾不顾得过来,于是移下去,落在那美好的凹势上。才张开两手,忽然怔了怔,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匆忙把手收了回来。
怔忡半天醒不过神,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月徊的腰感到好奇。他站了起来,是不是屋子里太暖和,让他恍惚了?他得往外去,走了两步又重新返回替她盖好了被子,这才打起堂帘从值房退了出来。
外面的风很凉,夹裹着雨丝横扫进廊下,领间的热气终于消散了些许。他定了定神,急于找些事儿干,想起朝房里还没安顿好,便叫人预备了伞,打算再往南去一趟。
可是才出贞顺门,迎面就见杨愚鲁过来,脚下步履匆匆走得很快,到了跟前倾身上来回禀,“内阁张首辅先前进慈宁宫复命了,外头三司衙门承办了查人的差事,翻遍直隶地界儿,就找到三个学鸟叫的。张首辅进去回事,挨了太后一顿臭骂,太后认准张首辅和徐太傅一条心,到最后把张首辅给轰出来了。”
梁遇听后一笑,“那两担谢礼没白送,张首辅这会儿里外不是人,太后怕要疑心到底了。”
可惜了月徊,原以为能逃一劫的,没想到平白也挨了罚,可见太后此人没什么章程,不能按常理推断。
梁遇撑着伞,佯佯往朝房去,今儿是年前最后一次朝会,等手上的公务处置完,那些朝臣们就该回去过年了。往年都有这样的定例,大臣们辛苦一年,到了年末朝廷要发利市。他带着几个监丞运送两筐东西进去,里头装着笔墨和金银馃子,一位一位地分发。到了张恒面前,见张恒一脸菜色,便从监丞手里接过红绸包袱,郑重地交到张恒手上,笑道:“这是万岁爷特为首辅大人预备的节礼,首辅大人新禧。”
张恒说不敢,双手承接过来道:“请梁掌印代为答谢皇上。”
梁遇点了点头,又明知故问:“首辅大人脸色不大好啊,可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
张恒吃了哑巴亏,心里明白总是梁遇在捣鬼,但面上不好得罪,唯有勉强支应:“这两日受了风寒,已经在吃药了,没什么要紧的,多谢梁掌印关心。”
梁遇微颔首,“大节下的,还是要多保重身子。”顿了顿道,“其实太后娘娘这脾气,首辅大人知道,咱家也知道。我们做奴才的,原不是个人儿,挨打受罚都是寻常。今儿娘娘拿住了皇上跟前女官现开发,只因那女官和咱家沾了亲,罚得险些丢了性命,您瞧瞧,这冤向谁伸去?说句实心的,皇上立后这事儿,咱家只管预备大礼,连话都没传过一句,如今出了差池这么挤兑人,像是不应当啊。首辅大人,也不知怎么的,娘娘的性情还不如前两年。如今是忘性儿大了,想一出是一出,记前不记后,要伺候得她舒心,实在难得很。”
张恒也有同感,说实话,他并不相信世上真有人能学别人声气儿,学得那么纹丝不走样。如今太后把这个罪过怪在他身上,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张恒叹了口气,这口气打从肺底里呼出来,呼得十分彻底,“梁掌印,差事难办啊,想是太后娘娘改了主意,又没法子转圜,心里不称意吧。”
梁遇也陪着叹气,“首辅听咱家一句劝,皇上眼看要大婚,要亲政,到底江山社稷还是要看皇上的。太后的话不是不听,只是听前须掂量,依咱家的意思,往后内阁还是以前朝为重,后宫的琐碎有咱们司礼监承办,如此也不至于让朝廷股肱大材小用,首辅大人说是不是?”
梁遇虽打着他的算盘,但有句话说对了,江山社稷往后还得以皇帝为重。大邺朝不是没有过掌权的太后,但先头武烈皇后是跟着打过江山的,手上一干重臣对她心服口服。哪像本朝太后,一张纸上就画个鼻子,光剩脸大了,骂起当朝首辅来跟骂孙子似的,张恒也不愿意受她那份腌臜气。
如今说明了,往后后宫的事儿就可少管,毕竟不是当初皇帝才登基那会儿了。内阁要是和太后过多粘缠,白落了别人的口实,说对皇帝有二心。张恒连连颔首,“梁掌印说得很是。”
梁遇微一笑,话点到即止,复转身冲朝房里的众臣拱手,“要过年了,咱家先给大人们道新禧。今日过后就休沐了,诸位,咱们年后再聚。”
众臣纷纷还礼,一时朝房里互道新禧,热闹非常。
当然宫里也极有过年的气氛,到处都上了红灯笼,长窗上贴满了窗花,那些过冬的树木也缠上了红绸。梁遇从朝房退回来,一路四处瞧瞧,底下人办事尽心,没什么可挑眼。
就是过年下雨多有不便,今年特特儿预备了比往年更多的烟火,怕到时候雨水太多要耽误,没想到雨说话儿就停了,又纷纷扬扬飘起雪来。他看着伞沿外漫天的雪沫子,脚下加紧回值房去。路过隆宗门的时候,见慈宁宫管事的在宫门上候着,看他来了忙叫声梁掌印,上前垂手道:“太后娘娘有请……”
梁遇并不买这个账,笑道:“这会子实在腾不出空来,后头正预备年三十的大宴,一刻也离不得人。你回去禀太后一声儿,就说且等我撂下手上差事,过会子再上慈宁宫聆讯。”
慈宁宫总管窒了窒,再要说话,他已经打着伞,往乾清宫前广场上去了。
一位人嫌狗不待见的太后,也只配淡着、凉着了,毕竟眼下有比奉承太后更要紧的事儿。他走了这么长时候,不知月徊歇得好不好,中途有没有再吐过。心里急切,脚踪儿自然就快,赶回值房后进门一瞧,奇怪他走时什么样,回来仍是什么样,这丫头依旧趴着,睡觉都不翻身的么?
他心头忽然惧怕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他慌忙上前查看,“月徊!月徊!”
两声惊雷在耳边炸开,月徊终于有了反应,茫然昂起头嗳了声。实在睡得太沉了,脸颊上拱出了那么深的褶子,脸蛋子下方的铺盖湿了一大滩,全是她流的哈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