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颂不由发笑,“官家果然缜密,连日后怎么安顿她都已经想好了。和离的嗣王妃御封了国夫人,在外人看来是官家的体恤,朝廷的厚待,张家还得感激你吧!”
官家瞥了他一眼,没有应他。
自己的这个想法,早在上回私下召见肃柔时就已经表露过了,当时她是决然反对的,但他自有办法让这设想变得合情合理。赫连颂说得对,他就是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且又不至于太过得罪张家,他甚至希望张家能够对他感恩戴德,进而劝说肃柔接受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段时间的惦念,已经让他彻底懂得她的好了。将来若她真的愿意给他个机会,他觉得自己也可以一心一意对她,珍惜她一辈子。
所以现在只差一步,只要赫连颂放弃,彼此就能各得其所。且赫连颂若是为了回陇右,当真与她和离,那么结发夫妻不过如此,她也应当看清了。
这就是大权在握的好处,官家觉得自己很有胜算,因此语调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声道:“你想回陇右,我让你回陇右,如今不过是换位王妃,让你的长子名正言顺成为嫡长,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我觉得你没有拒绝的道理。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你雄踞边关,多少女人要不得。有生之年你也未必再回上京来,天长日久,前尘往事尽忘,一时亏心换来一世安宁,你是聪明人,懂得如何取舍。”
赫连颂慢慢点头,“官家决策千里,果真令人两难。”
官家笑了笑,“那就回去好好考虑吧,或者与肃柔开诚布公谈一谈,她蕙质兰心,必定能体谅你的难处。”
他终于叹了口气,说好,“这事容我与她商议,但在我们还未决定之前,请官家不要插手。”
官家并未拒绝,算是默认了,只道:“陇右情况紧急,你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尽早吧,千万别等不可收拾时再后悔。若是陇右果真落到左都尉手里,那么再想收复,朝廷就得花大力气了。”
赫连颂略沉默了下,没有给准话,不过拱了拱手,就从后阁中退了出来。
这回是什么都不用顾忌了,衙门里没有收尾的公事也不用去忙了,径直登上马车,对竹柏擡擡手指:“回家。”
竹柏回头看了他一眼,“郎主不用去军中吗?今日是巡视的日子。”
他背靠锦垫凉笑了声,“不用了,没有什么比回家更要紧。”
竹柏应了声是,甩动起鞭子驱策马匹返回西鸡儿巷,车刚在台阶前停稳,就见长公主从门内出来,迎面遇上了,满脸堆笑道:“我来瞧瞧鋆儿,先前一直睡着,等了好半日才醒,撅着小嘴找吃的,那模样真可人疼!都说儿子像娘,我看鼻子眉眼,和颜娘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大必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赫连颂哪能不知道她的来意,左不过替官家掌掌眼,老虎会不会生出耗子来罢了。
所幸,孩子长得像稚娘,这点让人无可起疑,也少了好些麻烦,便顺嘴敷衍了句,“这会儿还太小,等再过上两年,兴许就长得像我了。”
长公主抚掌,“那愈发好了,将来不愁挑不着可心的媳妇。”一面又感慨,“素节的月份也大了,回头我得瞧瞧她去。”边说边划拉一下手,“你快进去吧,我也回去了。”
赫连颂微呵了呵腰,让开半步,看着长公主往温国公府去了,自己方提袍迈进门槛。
回到上房,她不在,应该还没从横汾院回来。原想在屋里等她,但再一琢磨不能对孩子不闻不问,只好换了衣裳过去探望。
进门就见她站在摇车前,慈眉善目地看着孩子,听见女使行礼唤郎主,她才擡起眼来。那目光探究地审视他的表情,试图从他脸上窥出此行的结果,又碍于人多不好相问,便道:“官人回来了?来瞧瞧鋆儿,小孩子真是长得风快,昨日刚出娘胎皱巴巴的,今日就舒展开了,也白些了。”
赫连颂其实并不喜欢孩子,但碍于那是他的“长子”,不得不显出饶有兴致的模样,弯下腰仔细打量那小脸。
孩子的皮好薄,血肉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膜,若是不小心,就会弄伤了他。
他不敢碰他,只是吩咐一旁的乳娘好生照顾,又去问候稚娘,问问她今日感觉怎么样。
稚娘道:“睡了一觉,已经又有力气了,要不是女君不让我下地,我都想出门走走了。”
素来耐锤炼的哨户,水里来火里去,没有那么娇气。但生孩子毕竟是大事,据说作养不好会落下病根的,自己如今顶着个名头,自然要尽一尽心,便吩咐她遵王妃的令,在床上躺够一个月再下地。
肃柔心里还记挂着他今日见官家的进展,回身道:“长公主来了好一阵子才走,也扰了稚娘休息,咱们先回去吧,让她接着睡。”复又吩咐乳娘,把孩子抱到隔壁照顾,免得动静大了,吵着产妇好眠。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肃柔不时转头看他一眼,看他侧脸线条紧绷,就知道此行结果并不理想。
“官家怎么说?”她还是忍不住问,“得知孩子落地了,提及放你回陇右的事了吗?”
他眯起两眼望向远处,咬牙道:“若不是碍于他是君,我是臣,我今日一定狠狠揍他一顿!以前只觉得他工于心计,至少人还算正直,没曾想私心泛滥起来,那样的面目可憎。”
肃柔忽然泄气,先前就有预感,一切不会那么顺利,果然。
“官家怎么说呢,不在乎陇右内乱吗?还是开出了条件,让你退而求其次?”
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其实从来不信官家能够轻易上套,也不信仅凭一个庶子,就能让他换来回到封地的机会。但各自都在赌,他们赌运气,官家赌赫连颂的雄心。至于今日的谈判究竟会摊出怎样的底牌,其实肃柔有些怕,总觉得最后或许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至多不过让她带着鋆儿留在上京吧,是祸躲不过,她也作好这样的准备了。然而赫连颂并不回答,含糊道:“你别管了,我自有应对的办法。”
她顿住了步子,望着他道:“这么要紧的事,官人要瞒着我?”
他很为难,说实话官家能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在她面前却无法开口。但她追问,又不能不答,最后只得把实情告诉她:“官家让我与你和离,扶稚娘为正室,这样孩子就成了嫡子,将来好袭爵。”即便是复述一遍,都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凉笑不已,“这李忱是皇帝做得太久,做坏了脑子,竟想出这样的损招来。他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任由他搓圆捏扁,我就算是不回陇右,也绝不会如了他的愿。”
可肃柔听来实在凄凉,如果不带任何感情,站在官家的立场上,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只是她也着实唾弃官家,还记得皇后千秋那日召见她时,她曾问过这个孩子会不会占了嫡长的名头,他言之凿凿说不会。为了维持金口玉言,所以他想了个办法,直接将妾变成妻,那么庶子自然也就成了嫡子,这招釜底抽薪,果真是炉火纯青。
如今怎么办呢,官家有能力让她和陇右成为对立的两个选择,这样一来就难为赫连颂了。她灰心地想,虽然能够确定他是爱着她的,但这份爱,能重到与政局相提并论吗?
她叹了口气,“官家真是老谋深算,到底还是要留下嫡子,才肯放你回去啊。”
他怕她担忧,牵住她的手道:“这事你不用操心,我就算拼着不回陇右了,也不会撇下你的。”
肃柔转头望他,眼里裹着泪,脸上却笑起来,“不回陇右,永远留在上京吗?上京这地方束缚了你的手脚,让你跑不起来,跳不起来。你盼了十二年,不是就盼着回去,和家里人团聚吗?”
“可你也是我的家人啊,为了那头的家人,就放弃你吗?”他拥她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鬓发,长长叹了口气说不能,“我做不到。我宁愿入赘张家,也不能扔下你。”
肃柔擡起手,抚了抚他宽阔的脊背,“其实你早就知道成亲之后,夫妻难以一起回陇右,所以你才拖到二十四岁成亲。如今现实摆在眼前,要你做抉择了,你以前是怎么打算的,现在就怎么做,不让自己后悔就行了。”
以前的打算……他仔细思量了下,城楼上一见钟情,就一门心思想娶她。那时想得也简单,若是她不爱他,愿意留在上京,那就尊重她的选择。可计划一直在变,此一时彼一时。到了成亲前,是他已经彻底不能放下她了,这才有了婚后避孕,和从天而降的稚娘。
如果自己不在乎她,就没有今日的复杂,成亲后如常怀孕生子,自己走得轻松,官家也不用费那些心思了。这不是因为割舍不下吗,感情这东西,不可能浅尝辄止,一脚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他紧了紧揽住她的臂膀,蹙眉望着远处天际说,“咱们是结发夫妻,没人能分开我们。他越是对你垂涎三尺,我越是叫他求而不得。”
肃柔怨怼地拍了他一下:“怎么又说这话,别叫人听见了!”
他哂笑一声道:“事到如今还怕什么?他虽极力遮掩,但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就是因为得不到,才百般刁难。亏我以前当他是正人君子,结果剥开了面子,连里子都不要了。他已经想到了将来怎么周全你的体面,说要封你做国夫人,乍一听,简直可笑可杀!”
肃柔却恍然大悟,这话她曾经听过,官家当着她的面说要封她做国夫人,要赏她大宅子,要将她情妇一样养在宫外……看来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到现在都没有放弃。她听来只觉得可怕,上京城中的姑娘,大多希望得到官家垂青,但在她看来,被那万乘之尊盯上不是什么走运的事,是大难临头了。
“官人,怎么办呢……”她喃喃说,把脸埋进他胸口。院子里不时有女使婆子走过,她不要什么尊荣威严了,只要和他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说别怕,“有我在,我说过的,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可是谈何容易,他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吗?为了一个女人,把抱负全抛下了吗?
武康王不只他一个儿子,如果放弃他,另立了别的儿子继承王爵,那么他的处境就真的危险了。
肃柔要考虑的太多,不能仅凭他一腔孤勇的爱,就心安理得将一切难题都交给他。
回到上房,也是心事重重不能安宁,自己被束缚着手脚,不能前进只有后退。因为身后是整个张家,还有那么多的至亲手足,她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
若是依他所说,让他留下……愈发不可能了。且不说将来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生怨,当一个质子再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她实在不敢想象,他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又出去忙他的安排去了,肃柔一个人坐在月洞窗前愣神。
付嬷嬷不知其中原委,只觉她今日有些郁郁寡欢,便上前斟了香饮子,轻声道:“娘子怎么了?可是有谁得罪了娘子?先前长公主殿下说了不中听的话?还是颜娘让娘子不痛快了?”
肃柔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想是这两日太累了,不要紧,歇一歇就好。”顿了顿又吩咐,“替我收拾些衣物用度等,我明日要回去小住几日。”
付嬷嬷大觉意外,迟疑了下问:“那王爷的用度呢,可要一并收拾起来?”
肃柔说不用,“只收拾我的就好。”
时刻在一起,她怕扰乱了他的思绪,还是分开几日,让他冷静下来仔细考虑为好。其实她很悲观,怕感情敌不过现实,将来爱侣成怨偶,要是果真如此,还不如成全他回陇右,至少彼此间能留个好念想,将来若他进京……也好相见。
“你们都下去歇着吧。”她摆了摆手,把人全遣退了。
跟前的人暗暗交换了下眼色,也不敢追问,纷纷行礼退了下去。
她的两臂搁在案上,圈出一个圆圆的窝,把脸埋了进去。心头沉甸甸压着巨石,彷徨,不知该何去何从,就算早就预料到离京不是那么容易,却也没想到官家最后连她嗣王妃的头衔也要剥夺,这就是帝王之爱。
心里真是百般难受,克制再三还是哭了出来,呜咽全捂在胳膊里,没人能听见她大放的悲声。
但是又能怎么样,痛快哭过一阵,最后还是要振作起来。浑浑噩噩站起身洗脸,浑浑噩噩重新上了一层粉,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像没有发生过,她让厨上准备了一桌好菜,请他坐下后温声道:“外面遇见的不易,都扔在外面吧,回来好生吃饭,好生歇一歇。”
她给他布菜,手势轻柔,灯下皓腕婉转,盈盈相望,让他陡然生出说不尽的怜惜来。
“娘子,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拼着不要这嗣王头衔了,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肃柔失笑,“遇见一点小坎坷罢了,哪里就要死要活的了。”一面舀了雪团鲊到他碗里,轻声说,“尝尝,厨娘下半晌就预备起来的。”
可惜这顿饭,吃得并不像往常痛快,彼此都强颜欢笑。后来岔开了话题,但心事还在这上头,说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食不知味地凑合完了一餐。
到了晚间各自洗漱,躺下后两两望着帐顶发呆,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那种窒息感令人不适。
他侧过身子,唤了声娘子,“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带你脱身的。”
脱身不难,难的是不伤一兵一卒全身而退啊。肃柔深知道官家的执念,也许放他回陇右不是难事,借此扳回一城,倒成了首要。
她什么都没说,起身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内寝立刻昏暗下来,只有后廊上的灯笼隐约投来一线光亮,将这夜色晕染得迷迷茫茫。
“娘子……”他迟迟唤她。
她“嘘”了声,指尖将他的话压了回去,然后细细的手指换成温暖柔软的唇,若即若离地触碰一下,瓮声道:“赫连颂,我心悦你。”
他怔了下,这话他从来没有亲耳听她说过,当初还是官家转达,是她为了脱身胡乱编排的托词。如今竟成真了,那短短几个字,那么动听,一下就击中了他的心。
他抚触她的脸,珍而重之回应她:“我也是,娘子,我也是……”
肃柔学着他的手段,一点点丈量他的身体,心里却愈发苦涩起来,不过做了大半年的夫妻,现在撂下手,实在舍不得啊。
她的温情,引出他一连串的诧异,受宠若惊地喃喃:“娘子……肃柔……”
肃柔喜欢与他肌肤相依,那精壮的身体和汹涌热情,让她知道他深深痴迷着她。
她的手按在他胸膛,居高临下望着他说:“官人,我没有后悔嫁给你,若是将来我们要分离,我也会惦记你一辈子的。”
他神思混乱,但依旧反驳,“胡说,没有你,我就算回到陇右也只是躯壳,所以宁愿不回去,也要和你在一起。”
其实有他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人在昏暗处,他看不见她眼里的泪,只看见她身姿纤纤,像浪尖上的小船,像桅杆上系着的红绸,被风一吹,摇曳生姿。他喜欢这样生动的她,朦胧光线下寝衣半透,端庄之外还有玄妙的风情,只有他能看见。
只是她力弱,不能持续太久,但开得这样的好头,余下的便可让他来效劳了。
奇怪,这一夜竟像新婚时候一样,充满疯狂和悸栗的心跳。事后他才想起来,“忘了用药了。”
肃柔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道:“我不想用了,顺其自然吧。若是怀上了,就生下来,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他能听出她话里的绝望,紧紧拥着她道:“你要相信我,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
她凑上来,与他唇齿相依,“可是兹事体大……”牵起被子,仔细替他掖好后背,复又道,“明日家里有事,我要回去一趟,住上两日。”
他起先还有些迷糊,忽然便清醒过来,“出什么事了吗?我一道去。”
肃柔说不,“我一个人回去,你留在王府。”边说边捋了捋他垂落的发,温声道,“咱们得分开两日,各自好好想清楚。你每日和我在一起,我会妨碍你的决定,这样不好。若是我们能长久做夫妻,我也希望彼此之间不要心生怨怼,要善始善终。所以……官家今日的话,你要深思熟虑,想清楚了,将来才不会后悔。”
其实分开两日,也是为了让他先体验一回她不在的滋味,若是忍得,大可不必管她,去奔自己的前程。若是忍不得,打定主意违逆官家,那么今后便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是好是坏,夫妇一同承担,与家人至亲一概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