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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 正文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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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如约听得怔忡,那一瞬她真有些迟疑了,原来他也有这样的过去,先头的那位夫人和孩子,竟也遭遇了惨绝人寰的屠戮。

    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也真切地为他的妻儿感到不幸。但转念再想,争权夺势下必定是两败俱伤,他只说自己的妻儿被害,但在这之前,他是否又对别人的妻儿痛下过杀手?

    所以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难以查询真相了。她只是问他:“你憎恨太子身边所有的人,所以一旦你们获胜,就对那些人高举屠刀大肆残杀,你这是在泄愤,替你妻儿报仇吗?”

    “有什么分别?”他说,“为泄愤也好,为斩草除根也好,成王败寇,不就是如此吗。”

    “我父亲,他害过你吗?”

    他缓缓调转视线,瞥了她一眼,“东宫詹事府是太子智囊,所有的密令都是从那里发出的,有必要分清究竟出于谁口吗?我失去了妻儿,他们就该偿还我,所以你到我身边来了,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是冥冥中早有定数。”

    他说得理直气壮,在他看来,自己一点错处都没有。

    如约咬牙道:“大人拿我当什么?我是个人,不是物件。”

    他背靠向车围,低垂着眼睫道:“谁家娶妻,愿意娶个物件摆在那里?”边说边擡了擡眼,眼底迸出一丝微光,“如果我从现在起一心一意待你,像当初待先头夫人一样,你愿意好好和我过日子吗?”

    如约不说话了,只是幽幽地看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是纯质还是复杂,他也猜不透她所思所想。

    他的心微微往下沉了沉,迟迟道:“其实你和她,有几分相像。”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盯上我的吗?”

    实在是糟糕的巧合,原本她应当可以淹没在人堆儿里,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的。

    他的语调里又带了几分调侃,“只能怪你运气不好。不过我说的像,不是长相上相像,是那份气韵。我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吗?”

    如约说不会,不走心,自然是不在乎的。她笑了笑,“我着实是没想到,余大人会如此长情。”

    这是嘲讽还是发自真心,他不愿意探究,刚才的问题她还没有正面回答,便重又言归正传,“我要你一个答复。”

    她抿着唇,低头思量了片刻,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和他的以礼相待。如果口头上的应付,能让他少些爬上床的急进,又何乐而不为呢。和他相处了几天,虽然厌恶他的心一刻都没改变,但至少可以承认他有一点好处,没有对她用强,算是这人留有的最后一丝体面了。

    “大人要是真这么想,那我就试试。”她说得不卑不亢,“大人果真是君子,我自然会好生和你过日子的,毕竟婚都成了,还能怎么样。”

    “君子?”他不屑地嗤笑了声,“余某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争当君子。”

    嘴上虽不服软,心里却暗喜。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爬上心头,想起少年时候和希音的相处,就是这样战战兢兢,悸动不安。

    可惜有些东西逝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只有另起炉灶,给自己寻些安慰。

    马车笃笃,拐进了白帽胡同。门前早就有人候着了,一见他们回来,忙上来迎接,把人迎进余老夫人的院子,说已经预备好了午饭,让过去吃现成的。

    余老夫人因家里多了个人,每天很有心思张罗饭食。以前只有母子两个,两菜一汤凑合凑合就完了,多了怕吃不完。如今可不一样了,好歹预备上六菜一汤,外加饽饽点心香饮子,入席之前先让他们溜溜牙缝,歇歇脚。

    老夫人在一旁追问:“进宫一切顺利啊?见着金娘娘没有?”

    如约说一切都好,“但没见着金娘娘。金家发落了,皇上册立了阎贵嫔为皇后,金娘娘名落孙山,往后怕是起不来了。”

    “噢。”余老夫人怅然,“没想到金阁老落得这样下场……元直啊,你都瞧在眼里了,千万长长记性。”

    余崖岸随口应付,“我留着神呢,您放心吧。”

    老夫人懒得兜搭他,又来和媳妇说话,“皇上登基五年,一向没立后,怎么这会子匆忙下诏了?”

    如约拿手绢掖了掖嘴道:“说是敬陵修完了,先帝后儿要动身落葬,想是要皇后主持大局,才紧赶慢赶拟定了人选。”

    “阎贵嫔?”余老夫人琢磨了下,“东城吴良胡同那个大妮子?”

    余崖岸头都疼了,“人家这会儿要当皇后了,您还管人家叫大妮子呢。”

    余老夫人啧了声,“在家里说话,还忌讳那么多?我记得上回见了她舅母,还和我抱怨来着,兄弟出了事儿,一点帮衬也没有。怪道要住吴良胡同,实在是无良得很呐。”

    余崖岸端着茶盏拆台,“就算她想帮衬,有用吗?”

    实则确实没用,无非成为另一个金娘娘,断乎爬不上今天的高位。

    老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又是咂嘴又是摇头,感慨着独善其身的人,反倒走得最快最远。

    当然宫里的事儿不去琢磨了,还是好好排算时间吧,“明儿三朝回门,后儿随扈,时候倒是不冲撞,就是忙些个,难为如约了。”

    这里说着,后面仆妇进来招呼,请家主们入席。

    如约搀着老夫人上花厅里坐下,她是那种时刻透着和煦的姑娘,连声口都是轻柔的,含笑说:“不为难,我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在屋子里干坐着,反倒不自在。”边说边问余崖岸,“大人明儿和我一道去吧?”

    余崖岸举着筷子,“嗯”了一声。

    老夫人发笑,“怎么还叫官称,都做了夫妻了,还一副不相熟的样子。”

    余崖岸说由她吧,调转筷子,猛夹了一块酱烧猪放到如约面前的碟盏里,拿筷头点了点,“吃。”

    真是粗野得没边儿,武将就是这个糙模样,连他娘都看不过眼,“天爷,你不能换双筷子,就这么两头夹?”

    他嫌麻烦,不耐烦道:“这头又没叼过,换什么筷子。”

    边上涂嬷嬷上来给他替了一副,“没的脏了手,用这个吧。”

    如约看着碟子里冒油的猪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没事儿,不爱吃不吃。”余老夫人十分善解人意,“这人就和他爹一个模样,衙门里呆久了,整天和那些粗人混在一处,肥的就是好的。”

    余崖岸实在闹不清她们这些人的脑子,“长得这么瘦,还不肯吃肉,吃肉不比吃药好?见天矫情什么!”

    如约讪笑着,在上头夹了一筷填进嘴里,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这是个好开端,余崖岸拿眼梢瞥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吃了,心里就舒坦了。

    席间闲话家常,如约对老夫人道:“后儿得跟着去遵化,婆母要收拾什么,儿媳给您打下手。”

    余老夫人很领情,笑着说:“真是好孩子,这么体贴的。不过我不去,预备称病告假,路远迢迢地,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

    余崖岸又不称意,“您不去?那她怎么办?”

    余老夫人道:“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从北京到遵化三百多里地,路上人都累脱了皮,还要让你媳妇伺候我这婆婆?她不伺候,人家说嘴,伺候,装样儿也累得慌,何必让那些拉老婆舌头的人评头论足。”

    他这才明白他母亲的用意,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如约倒是感念老夫人这片苦心的,“媳妇不怕累,愿意伺候婆母。”

    余老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是我自己不爱去,说了一堆,全是托词。”

    既然溜了号,就剩给儿媳妇打点了。挑两个伶俐的丫头跟着,再让涂嬷嬷陪同一块儿去,这么安排下来,一切就都齐全了。

    第二天是回门的日子,余老夫人虽极其不待见新结的亲家,但该有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早早预备好了回门礼,亲自把儿媳妇送上车,千叮咛万嘱咐着:“要是他们不上道,给你气受,别担待他们,该骂就骂。骂完了回来,我给你预备好吃的,准饿不着你。”

    如约说是,莫名的一股温情萦绕心头。多奇怪,时隔那么久,自己居然从仇人的母亲那里,感受到了阔别的亲情。

    老夫人擡手替她扶了扶狄髻上的簪子,又仔细打量了两眼,“登车吧,早去早回。”

    目送他们的车马出了胡同,老夫人揣着两手对涂嬷嬷说:“合该早点儿续弦,这才有个家的样子。新媳妇和娘家不亲,我别提多高兴,不依附娘家,可不就和我贴着心了么。唉,他们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了。”

    涂嬷嬷失笑,“就是回个门儿,说话就回来了。咱们家是人口少,要是人多,您还嫌他们在跟前麻烦呢。”

    余老夫人想了想,笑着说也是。然后慢悠悠转过身,边走边计较:“玉楼春的酒烹鸡不赖,回头打发人买一只回来,晚上添菜。”

    那厢马车进了椿树胡同,魏家大门上残余着办喜事的氛围,连包树的红绸都还没扯下来。

    魏庭和夫妇满脸带着笑,亲自在槛外候着,见马车到了,赶紧上前接应,“这早晚才到,都等了好半天了。”

    魏庭和支应着新姑爷,引到前厅去了。马夫人酝酿了许久的话,迫不及待要表露,亲手搀如约进了门,边走边道:“大姑娘,听说成婚当天宫里就发了恩旨,封你做诰命夫人?哎呀,这是多大的荣耀,全家都跟着沾光了。昨儿来和你父亲谈生意的主顾特意提起你,早前一口咬定的价码儿忽然降了好些,说只求买卖能做成,和咱们结个善缘。大姑娘,你嫁了个好姑爷,又有诰命傍身,往后水涨船高,可不能忘了娘家啊。你瞧你兄弟……”

    如约顺着马氏的指引,看向她生的那个儿子,十六岁的年纪,尽挑父母难看之处长。一双三白眼,看起人来透着猥獕之气,使劲儿挤出一个笑,能把人吓一跳。

    马夫人道:“他和你是一个爹生的,是至亲无尽的骨肉。玉修这孩子生来聪明,只可惜落在了商户人家,没人提携,不能谋个好前程。如今有了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姐姐,还愁什么呢。大姑娘,往后就托你帮衬着点儿吧,姑爷在朝中做大官,说得上话。也不指着做多大的官儿,总是挣口皇粮吃,把商户改个官户,就是你对娘家的助益了。”

    如约发笑,“太太替玉修谋了前程,那家里头的生意,就全交给齐修了?”

    魏齐修是魏庭和的庶长子,如约的母亲进门时,已经六岁大了。这门婚事能成,全靠隐瞒,洞房花烛夜冷不丁拉来个孩子认妈,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不认也得认。

    马夫人这厢可顾不上别人,全心忙着给自己的儿子张罗。不过家业当然也不能落进那个妾养的手里,含糊着说:“让玉修两头兼顾着就是了。”

    如约移开了视线,“太太擡举我了,我能对娘家有什么助益,老太太到现在都不待见我呢。”

    这话引得马夫人对魏老夫人的埋怨又深了几分,“咱家老太太那秉性,不说你,我吃她的苦头,也吃得够够的。可她上了年纪,又是长辈,怎么好和她计较。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别瞧她,就瞧你父亲的情面,还得认咱们是自家人。”

    如约温吞地笑了笑,“再说吧。”

    可马夫人却知道,机会只此一次,往后不会再有了。就凭她和魏家人的感情,将来求到门上都未必愿意见一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别介呀,”马夫人不肯放弃,“弟弟妹妹们都指着你呢。”

    如约知道轻易躲不开,原先她也没想和魏家人过多攀扯,但既然送到门上来了,那就不必客气了。

    于是摆出了为难的样子,反过来牵住了马夫人的手,“您是知道的,我自小被老太太厌弃,心里没法子不怨怪她,有她在,我就和家里亲近不起来。原本瞧着父亲和您的面子,我应当拉扯弟妹们,可我一想起老太太,心里就不舒坦,还请太太体谅我的难处。”

    马夫人眨巴着眼睛,呆看着她,毕竟不傻,心里立时就有了主意,一叠声说是,“我知道姑娘为难,是家里先对不住姑娘。”

    如约含笑抿了抿颊畔的发丝,“过去的事儿不提了,明儿我要随扈上遵化去,这阵子不在京里。今天回来辞别了长辈们,下回再要说话,且得等上二十来天呢。”

    期限给得明明白白,马夫人一点就透。

    这厢已经有了打算,便不再紧盯着眼前事不放了,听如约说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自己便在前头领路,曲里拐弯地,把人引进了小花厅里。

    魏老夫人木着脸,正偏头看香炉里的香篆。听见脚步声才擡了擡眼,见孙女回门,心绪也没什么起伏,只是漠然道了声:“回来了?姑爷也一道来了?”

    如约说是,“父亲引他在前头说话呢。”

    魏老夫人皱了皱眉,“怎么也不知道先来给长辈见礼。”

    老太太脖子挺硬,挑起新姑爷的刺来,让马氏一阵惶恐,忙来解围,“老岳丈没眼力劲儿,拽着人家说话,姑爷又不能拂了泰山的意儿……这事还得怪她爹,新姑爷可有什么错处呢。”

    边说边端了茶盏来,递到如约手上,让她进献给魏老夫人。如约依着规矩,俯身向上呈敬,不曾想老太太耷拉着眼皮转开了头,像没瞧见一样。

    马氏和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如初低低叫了声“祖母”,魏老夫人也诚如没听见,有意把如约晾在了一旁。

    如约觉得可笑,这位老夫人实在是个善于拿乔的人,如果换成她的真孙女,这会儿八成被她招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到这里,就替这本主儿不值。

    茶盏端在手上,看来一时半刻是放不下来了,于是随意搁在了一旁的桌面上,“我敬茶,祖母不接,想必是不渴。不渴没关系,回头再喝吧,做孙女的礼数尽过,也就心安了。”

    魏老夫人又觉不满,“看来你婆母没调理好你,你还是这么不懂规矩。”

    马夫人看得直拧眉,心说这老太婆是真糊涂了,人家如今是诰命的夫人,还拿她当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丫头呢。敬茶不接着,正眼不瞧人家,也没有一句温和的叮咛……这要是被新姑爷知道了,举着大刀杀进内宅来,那她们这帮人就都别活了。

    急得没法子,马夫人恨不得一脚踹开她,自己坐下。这扭不过弯的老太太暂且没法收拾,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转而来打圆场,“时候差不多了,我让偏厅里摆起席面来,大伙儿挪过去用饭吧。”

    魏老夫人扁着嘴,一副要人央求才动身的模样。如约实在也不耐烦看这张脸,转身对马夫人道:“三朝回门,对我来说本就是走个过场,并不指望娘家人能待我多亲厚。如今回门礼送到了,该尽的礼数也都周全了,我就不久留了,免得老太太见了我不高兴,吃不下饭。”

    她拂袖就要走,马夫人慌了神,“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魏老夫人站起身呵斥,“身上有了诰命的衔儿,可了不得了,愈发要回娘家抖威风,压我这老太婆一头。”

    这分明就是倒打一耙,如约回身道:“祖母要教导孙女不可骄纵、不可自满,好好儿说话就是了,做什么摆着一张脸子,像我欠了您三千吊钱?照着我的看法,我和魏家缘分不深,魏家送我出了阁,余家来的八千聘礼也收下了,这些钱,够我赎身了吧!这么着算是钱货两讫,买卖成了,情义也得顾全顾全。可要是老太太不依不饶的,硬上我跟前挣脸,那对不住,我可不愿意伺候您了。”

    她说完,算是替如约和魏家做了了断。身后魏老夫人大呼小叫,她也没有再理会。

    径直走到前院,余崖岸正翘腿坐着,和魏庭和闲话家常。看见她来,立时就明白了,“怎么,要走?”

    如约点了点头,“老太太不肯吃我敬的茶,我哪能留下用饭。”

    那厢马夫人追出来,急道:“姑娘,老太太年纪大了犯糊涂,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魏庭和呆呆地,这才反应过来,“大好的日子,怎么又闹上了?”

    余崖岸没兴致厘清她们那点鸡毛蒜皮,拍拍腿站了起来,“走吧。”

    魏庭和自是不能见煮熟的姑爷飞了,伸手来阻拦,“别别别……老太太糊涂,父亲又没得罪你……”

    结果被余崖岸狠狠地推开了,“女大避父,还请岳父大人自重。”

    他一拉脸,魏庭和背后的凉气就嗖嗖直往上窜,哪敢再强留。最后手足无措地送到门上,哭丧着脸,看马车驶出了椿树胡同。

    车舆内的人静静坐着,不发一言。余崖岸偏头看了她一眼,“午饭没着落了,怎么办?”

    如约道:“吃点儿茶食垫垫就是了。”

    他却不情愿,擡指挑开车门上的垂帘,朝外吩咐了声:“调头,上柳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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