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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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味亦步亦趋地在一旁随侍,皇帝走得很快,迈出永寿门的时候把手一挥,连肩舆都没坐,顺着东边甬道,疾步回到了养心殿。
看来万岁爷心情不佳,在门前等候的章回看了苏味一眼,等康尔寿把人迎进冬暖阁,这才压声问苏味:“怎么了?”
苏味愁眉苦脸咂嘴,“金娘娘又出幺蛾子了,自己没侍寝,把魏姑娘搁在寝宫里,生生关了万岁爷一个时辰。”
章回虽听得讶然,但也并不觉得多意外。金娘娘早就打那小宫女的主意了,那份执着的劲儿,好在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那小宫女怕是连孩子都怀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条路未必没走对。就算还未到临幸的程度,但略略青眼,必是无疑。
章回也关心进展,朝暖阁门上张望了一眼,偏身问苏味:“那成事儿了吗?”
苏味咳嗽了下,咧嘴干笑,“要是成了事,还能龙颜不悦吗。”
章回对插起袖子摇头,“这魏姑娘死个膛儿,活脱脱的实心眼子。这么大的人物不伺候,她要配玉皇大帝?”
苏味却不这么想,“没准儿是万岁爷不乐意呢。咱们主子可是个讲章程的人,猛不丁送个宫女子上龙床,那把万岁爷当什么人了!”
章回嗤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自小净身,明白什么是爷们儿!我告诉你,天底下就没有有食儿不吃的鸟,那股子邪火上来了,但凡姑娘服个软,事儿就成了。可见是姑娘不答应,咱们万岁爷自不会强逼。金娘娘八成是背着人姑娘干了这事儿,姑娘要死要活的,万岁爷败了兴,可不一脑门子官司回来了。”
以至于苏味对那位魏姑娘只有一个评价:“不识擡举的丫头。”
章回叹了口气,这时候得想法子救急。于是转身进了暖阁里,使眼色让康尔寿出去,自己上前伺候,小心翼翼谏言:“万岁爷,时候还早,这就传话给翊坤宫,让阎娘娘来伴驾吧。”
坐在南炕上的皇帝面沉似水,没有应他的话。
章回束手无策,这可怎么好呢,万岁爷怕是气大发了,好不容易翻一回牌子,不曾想金娘娘闹这出。
脑筋一转,他冒出了个放肆的想法,“要不这样,奴婢再把魏姑娘传来。这姑娘心眼儿太实诚,得好好开解,等奴婢和她说道说道……”
“说什么?劝她老老实实让朕临幸?朕的后宫缺女人,犯得上打一个小宫女的主意?”皇帝寒着脸道,“朕只是气恼,这金氏不成体统,想出这样的损招来。自己得不着半点益处,反连累朕失了面子。”
章回呵着腰,连连说是。至于万岁爷口中的面子,自然是丢在魏姑娘处了,可以找回来,无奈万岁爷不答应。所以这是个死局,要不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要不就成为万岁爷心头的坏疽。时候一长,但凡发作,金娘娘可就倒大霉了。
怎么办呢,章回也想不出什么好辙,没话找话般拉扯着:“要不让御膳房预备些小食,万岁爷用了再歇下?”
皇帝冷冷看了他一眼,“朕什么时候睡前吃小食了?你要是没有旁的话可说,就退下吧。”
章回讪讪闭上了嘴,躬着身子行了个礼,从暖阁里退出来,严严关上了槅扇门。
阁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皇帝一个人坐在南窗下,透过窗户纸,百无聊赖地望向外面的光景。
夜色浓郁,先前回来的路上起了雾,这会儿愈发厚重了。站班的太监隐入雾气里,连灯笼的光也缩减成拳头大的一团,没有了威势。
自觉心烦气闷,但自己也明白,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何至于耿耿于怀!一位手握生杀的帝王,因为今晚上经历了点波折,就闹了这么长时候的脾气……说出来多可笑!
不过再转念想想,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登上高位,收敛起狠厉,学会了韬光养晦。他骗过所有在他功成名就后接近他的人,以至于金纨素以为看透了他,弄出这点把戏,试图挟制他。
雕虫小技,也敢在他面前献丑!
他垂眼打量炕桌上堆叠的奏疏,无关痛痒的小事,司礼监批了红,但要紧的政务,太监们不敢做主,势必要送到他面前来。他登基五年,扭转了先帝时期的弊政,如今天下大定,就到了整顿吏治的时候了。
曾经著有功勋的那帮臣僚,受了太多优待,越来越放肆。就拿内阁来说,金瑶袀在首辅的位置上待得过久,逐渐形成了势力。权柄在手,试图牵制皇权,这种人决计留不得。
遇事则忍,这是登基初期的应对。菩萨心肠他使过了,接下来自然要让他们尝一尝雷霆手段。
古来帝王垂治朝堂,讲究推陈出新,因为只有新臣才会对你百般敬畏,如对天地。而老臣们,资历太深,太了解他的过去,他要的是“臣遵旨”,不是“想当年”。
翻开密折,蘸了朱砂,他在降罪金瑶袀的谏言结尾落了个“允”字。扎在心上五年的刺终于拔除了,好得很。
但视线漫游时,不经意被袖口上嵌着的一根头发吸引了。那发丝细软,在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上莹然生光,他探手把它捏起来,悬在眼前看了半天,又觉得隐隐恼火,不是那宫女的,还能是谁的!
狠狠扯断,扔到一旁,他下地转了两圈,既然无事可做,就早些上床歇着吧。可躺在床上又辗转反侧,十分地想不通。看来往后这永寿宫是去不得了,主子不知进退就罢了,连下人也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卑贱的宫女,张口就讨要贵人的位份,难道他后宫的贵人那么不值钱吗!
皇帝气得用力捶了一记床。
天子震怒,引发的后果让金娘娘招架不住。
金娘娘是富贵窝里出来的,自小没经历过磨难,遇见小事忧心忡忡直犯嘀咕,遇见大事,反倒不爱往坏处想了。
她觉得万岁爷既然翻了她的牌子,至少对她父亲还有几分仁慈。那晚自己虽然犯了糊涂,但万岁爷心胸宽广,总不至于因为她往床榻上送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就因此记恨她吧!
提心吊胆,但强装镇定,她总在安抚自己,不要紧的,外面没有消息传进来,一切就如常。
她甚至还有兴致调侃如约:“算命的说得很准,说你小富即安,真有道理。”
如约笑了笑,顺嘴说是,心里却在斟酌,这永寿宫还能待多久。
如果有可能,最好想个法子到御前去,但要进养心殿,又何其地难。能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身上有几颗痣都得盘摸清楚,她顶着魏家女儿的名头,哪里经得住彻查。况且还有个余崖岸,他隐而不发,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唉,看情况,见机行事吧!中晌得闲的时候,她常会去后廊上坐一会儿,铜茶炊上的小太监巴结她,照例会给她奉上一盏香茶。
小太监有个接地气的名字,叫灶火,据说是金娘娘取的。灶火生得很机灵,见缝插针地和她闲聊,“魏姑姑,您如今是得脸的大宫女,宫里每年的端午节,大宫女都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这会儿离端午不远啦,要是有这打算,该让人给家里头报信儿,好及早上司礼监造册子去。”
如约听着,有些怅惘。要是真能和自己的家里人见上一面,那该多好。可惜她的至亲都不在了,和魏家人只打了个照面,第二天就进宫应选了,到如今连谁是谁都没分清,更没有应景儿见面的必要。
遂笑道:“才进来三四个月,这会儿就急吼吼要见家里人,显得拿大了。还是等明年吧,明年开春,我在永寿宫也待踏实了……”
嘴里话没说完,忽然听见水妞儿喊:“如约,快来!外头传信儿进来了。”
如约忙起身进正殿,见金娘娘正扑在紫檀木桌上大哭,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喃喃:“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转头瞧丛仙。
丛仙一脸晦涩,挨在她耳边悄声道:“金阁老出事儿了,今早下了北镇抚司昭狱。不是锦衣卫请进去的,是从床上拖下来,押进去的。”
其实早就有预料,只是一直不见皇帝有动作,以为最后至多告老致仕,以便成全功臣的体面,原来还是猜错了。帝王心术,哪里会念旧情,老臣的作用是用来震慑朝堂,杀鸡儆猴的。
回身看看金娘娘,她哭得悲戚,急性子也不讲究从长计议,霍地站起身嚷嚷:“我要见皇上。”
如约劝不住她,只好跟在她身后,从养心殿找到乾清宫。
然而皇帝避而不见,锦衣卫把她拦在了月华门上。那些人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一张死板的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皇上今儿有外邦使节要接见,请娘娘止步。”
金娘娘气得大喝:“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你们敢拦我?”
可锦衣卫的不屑一顾,顿时让金娘娘自惭形秽。那无声的凝视里,含义昭然若揭,不就是失了势的首辅千金吗。金瑶袀如今在锦衣卫大牢关押着呢,这样情形,还有什么威风可抖,这位娘娘是来自讨没趣的吗?
当然,金娘娘吵吵嚷嚷一阵喧哗,到底引来了御前的掌事。
康尔寿疾步过来,堆着笑脸打圆场:“我的娘娘,这会儿不成,万岁爷正忙着呢,您还是先回去吧。”
金娘娘隔开了他欲上前搀扶的手,直愣愣道:“康掌事,我等不了。我父亲被锦衣卫抓进昭狱了,我一定要见万岁爷。”
她要往前蹦,被康尔寿拦住了,先前的笑脸子一瞬阴沉下来,但仍极力摆出讨好的声气儿,掖着手道:“娘娘怎么不听劝呢,奴婢请您回去,是为您好啊。您想,阁老进昭狱,万岁爷能不知情吗,锦衣卫又有多通天的本事,敢随意抓当朝首辅?这是朝中再三商议,才商定出来的结果,万岁爷就是再护短,也不能在这个当口,明目张胆地袒护阁老不是?”
金娘娘白了脸,不依不饶道:“我爹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要被关进昭狱?那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吗?”
康尔寿翻着一双三白眼,干笑道:“阁老的错漏,得让锦衣卫深查。娘娘再等等,等过两天,自会有论断的。”
金娘娘火冒三丈,“锦衣卫罗织罪名的手段,是你不知道,还是皇上不知道?等着他们深查,不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嗳。”康尔寿居然顺着她的意思接了话头,“娘娘既这么说,想必也知道,要不是犯了贪赃枉法的重罪,也不能让锦衣卫插手。我的娘娘,奴婢往日受过您的恩惠,这才发自肺腑劝您一句,民间还讲究个出嫁从夫呢,娘娘既然上了玉牒,早也不是金家的人了。您要是圣明,就来个大义灭亲……”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金娘娘狠狠啐了一口,“你放屁,我连爹都不要了,跟着你们一块儿对他喊打喊杀?我还怕天打五雷轰,劈了我这不孝女呢!”
康尔寿挨了臭骂,擡起手抹了把脸,悻悻道:“娘娘息怒,奴婢的话不中听,却也是实情儿……”
如约知道这么下去理论不出头绪,这件事也绝无转变的可能,便尽力劝阻金娘娘,“皇上既在见使节,这会儿惊动圣驾,怕不是明智之举。娘娘定定神,咱们先回去,等皇上得了闲,再来求见不迟。”
金娘娘何尝不明白小鬼难缠的道理,有康尔寿这狗东西在前头挡着,今天是无论如何见不着真佛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惨然从月华门上退出来,边走边垂泪,向如约抱怨着:“你听听,姓康的说的是人话吗。不管我爹贪赃枉法也好,徇私舞弊也好,他是我亲爹,我能不管他的死活吗!”
如约对金阁老没什么好感,当初要不是他们这帮重臣给晋王撑腰,太子不会惨死,东宫官署的官员也不会灭门的灭门,流放的流放。如今风水轮流转,焉知不是上天的惩罚呢。至于这位金娘娘,算不得好人,但儿女对父母的眷恋却是至真至纯的。自己也为人子女,懂得她无力回天的绝望和凄惶,所以眼下真心实意地同情她的处境。
金娘娘有拧劲儿,走投无路下很豁得出去,快到永寿门前时,忽地定住了步子,“不成,我不能坐以待毙。咱们上咸福宫去,见太后!”
这会儿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金娘娘做了这个决定,半分也不肯耽搁,急匆匆地顺着西二长街,直奔太后寝宫。
太后如今的岁月,大抵就是吃斋念佛了此残生。咸福宫的西配殿给改成佛堂,门前一架好大的香炉,里头整天燃着香。甫一进门,一股檀香气扑面而来,哪像深宫,像个小型的寺庙。
掌事的太监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抱着拂尘向金娘娘俯身,“太后老祖宗在礼佛,娘娘要见,怕是得等上好一阵子。”
金娘娘说成,今天就算等到半夜,她也非见一见太后不可。
如约知道她的挣扎徒劳无功,但这种关头不让她奔走奔走,将来都是遗憾。所以只管静静陪在她身边,从太阳还在头顶的时候,一直等到老爷儿挂在西墙顶。
好不容易见太后从西配殿出来,金娘娘忙迎上前搀扶,面上强挤出笑容,讨好地说:“老祖宗虔心礼佛这半天,臣妾让人预备了莲叶羹,伺候老祖宗用些。”
太后对这些后宫的嫔妃都很冷淡,属于愿意服侍不推辞,不来服侍不惦念那种。
金娘娘无事献殷勤,她也只是漠然瞥了瞥她,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纳闷,“怎么忽然想起我来,实在难得。”
嘴里说着,人已经错身走过,往正殿里去了。
金娘娘被撂在一旁,有些讪讪。要是换作以往,她才不管是不是会得罪太后,早就转身回去了。可这回不行,她是有求于人,就算热脸贴冷屁股,也得咬着牙坚持住。
横下一条心,她快步追了上去,照旧陪着笑脸,在太后座前小心侍奉。
亲自打手巾把子,亲自端茶递水,鞍前马后无微不至,闹得太后有些摸不着头脑,“是皇帝叫你来的?好好的,这又是闹哪出?”
金娘娘露出尴尬的神情,极力粉饰着,“不是万岁爷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想在太后跟前尽尽孝。”
太后听了,忍不住一哂,“难为贵妃,还想着我。”说罢忽然回过味来,“哦,你给降了位份,这会儿不是贵妃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儿,你想让我给你说情?还是想借着孝敬的贤名儿将功折罪,让皇帝给你复位?”
金娘娘低下头,支吾着说不是,“我自己在什么位份上都不打紧……不过我今儿确实有件事,想求老祖宗救命。”边说边擡起眼,眼泪汪汪地陈情,“老祖宗,我父亲这些年为朝政鞠躬尽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如今因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锦衣卫查到他头上来,起先还是小打小闹,这会儿职务罢免了,人也给押进昭狱里去了。臣妾平时性子耿直,不知道拉帮结派经营人脉,虽一早想起太后老祖宗,又怕扰了您的清净,所以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可如今事情出来了,臣妾实在没法子,只好来求您老人家救命。求您瞧在我爹为朝廷出力多年的份儿上,把人给捞出来吧。”
太后听明白了,一手端着茶盏,偏头问她:“你没去求皇上?你们是自己人,这话还说不上吗,用得着舍近求远来惊动我?”
这句“自己人”,让金娘娘面红耳赤。可她不敢往深了想,一径央求着,“老祖宗,您就发发善心,替臣妾想想办法吧。”
太后神情冷淡,垂下眼,捏着茶盏的盖子刮了刮茶叶,“皇帝年轻急进,有时候办事不地道,我不忌讳插个嘴,和他争辩争辩,忠言逆耳嘛,应该的。但我虽爱管闲事,你们窝里斗,我却管不了。我料金阁老也有预料,人家江山坐稳了,狡兔死走狗烹本就应当,安然受着就是了,还奔走个什么。不如回去,吃点好的,睡一觉,睡完就忘了吧。我的儿子我知道,过河拆桥是有的,对待女人的风度也是有的。只要你不存着心地惹他生气,往后照旧能在宫里踏踏实实过日子。”
金娘娘张口结舌,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这么劝她。难道这些人对父母,就没有一点割舍不下的情义吗?
她痛哭流涕,“下了大狱的,是我父亲啊。”
可惜这眼泪没能令太后同情,反倒招来她不留情面的厌弃。
“你父亲风光时,你跟着风光,如今他走了背运,你夹着尾巴做人就是,跑到我这里哭什么?”太后偏过身子,呷了口茶,“他是本朝的元老,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可我不念他的好。就因为他的撺掇倒戈,让我儿子丢了性命,我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你还找我救命?我看你不是孝顺,就是个缺心眼,难怪皇帝半点也不顾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