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如约一直觉得余崖岸这人阴险又狡诈,他这么说,自己便要留意三分,断乎不能追问下去,免得再欠人情。无奈自己是受命前来,问不着个结果,回去不好向金娘娘交代。
于是只得赔笑脸,倚仗起了莫名的私交,“兹当是奴婢想知道吧,请大人透露一二。”
她既有这个需要,余崖岸自然从善如流,回身往圈椅里一座,没有急着答复她,好整以暇问她,”姑娘就这么站着,让我仰脸和你说话?“
如约没办法,谢了座,在他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离得很远,像怕他会吃了她似的,姑娘谨慎起来,真是让人心寒。
一向不茍言笑的余指挥,这次变得近人情了,扣着扶手曼声道:“我早前和姑娘说过,留在永寿宫不是长久之计,看来姑娘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金阁老是内阁首辅,内阁又掌管着大邺机要,稍有错漏便万劫不复,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吗。说句实在话,文官之间的倾轧,可比我们武将厉害得多,他们整天费尽心机盘算,还不如我们生死一刀来得痛快。再多的话,我就不和姑娘赘述了,回去别和金娘娘交底,就说这桩案子是翰林院联合锦衣卫侦办,锦衣卫也要听翰林院的示下。春闱泄题是大事,传唤几次,问明白情由不可避免,到最后怎么发落,一切都在皇上手心里。娘娘是皇上枕边人,与其来和锦衣卫打听,不如直去问皇上。”
如约说是,“多谢余大人指教,这下奴婢知道怎么和主子回话了。”
眼下任务达成,就该预备回去了。她站起身道:“余大人公务繁忙,奴婢……”
可话还没说完,余崖岸就接了口,“魏姑娘问完了话就走,不怕伤了余某的心吗?”
如约顿时浑身起了防备,嘴里却要好言周旋,“奴婢来得匆忙,空着两手,确实欠思量了。等回去之后,让人给大人送些永寿宫的小点心吧,我们那儿的厨子做蜜饯果子很有一手……”
无奈他并不领情,“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说了两句话,就朝姑娘要果子吃。”
她怔忡了下,“那依大人的意思……”
余崖岸懒散地笑了笑,“姑娘早前在针工局当差,针线工夫精细,我在养心殿都瞧见了。不敢向姑娘讨要衣裳鞋袜,姑娘得空给我做个扇袋吧,出门会客的时候穿便服,用得上。”
如约心下暗嘲,一个武将,扮什么文人,还使折扇!
他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凉笑道:“怎么,我这样的莽夫,夏天不配摇扇么?”
“不、不……”如约忙摆手,“奴婢没这个意思,大人千万别误会。我们平时针线做得多,一个扇袋不算什么,我那里有现成的,大人要是不嫌弃,明儿就让人送来。”
他满意了,但要求不止于此,“还要麻烦姑娘绣上我的名字,免得和人弄混了。姑娘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吗?”边说边取来笔架上的笔,蘸了墨在宣纸上挥毫,然后将纸调转过来推到她面前,“其道艰阻,崖岸险绝,余崖岸。”
可这两个字,并不只有这个解释。人家是自谦,她不能顺着话往下说,遂客套地恭维了一番,“奴婢以为是‘标格千刃,崖岸万里’的崖岸。”
他听后略一顿,眼神忽地深邃起来,“姑娘读过书,还读得不少。”
如约心头趔趄,勉强搪塞着:“我虽是寻常人家出身,但家里没有苛待我,给我请了先生教授学问,些许读过几本书。”
也不知这话他信不信,总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牵了下唇角道:“姑娘这样的学识,留在宫里做宫女,实在可惜了。”
如约顿觉不妙,恭顺道:“大人过誉了。我们这样的人,原就难登大雅之堂。到了年纪应选做宫人,在宫里见见世面,识得眉眼高低,将来出去也有体面。要是再能得主子擡爱,挣个女官的衔儿,那就更好了,日后人前显赫,要反过来感念今日的种种呢。”
余崖岸失笑,“人前显赫,靠的是在宫里做女官,干这伺候人的营生吗?就算你果然当上了女官,出去之后又能怎么样,无非找个五六品的官员嫁了,做个掌家的妇人而已。”
其实像她这样怀揣着深仇大恨的人,能活到什么时候哪里说得准。本就打算鱼死网破,没想过将来还有出宫嫁人的一天。所谓的人前显赫,不也是无话可说时的东拉西扯吗。
所以他的质疑,她不想去纠正,如果当初家里没有遭难,她的人生确实就如他说的这样,找个做官的女婿,整天游走于柴米油盐里,如此而已。
“嗳。”她低下头,赧然道,“女孩儿就是这样,能有个好归宿,便是莫大的成就了。”
余崖岸却一笑,“姑娘配五六品的官员,不委屈么?上回我进养心殿,正遇上姑娘,可惜没能说上话。我记得之前问过你,有没有长久留在宫里的打算,姑娘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这话聊得有点儿深了,如约虽忌惮余崖岸,知道他处处存着试探,但她也不是全然木讷的,多少能窥见一点他不堪的心思。
所以这事儿必须有个了断,含糊下去怕要出事,遂摇头说没有,“奴婢只盼到了年纪出宫,回家侍奉双亲。”
余崖岸的那双眼睛微乜起来,颇有探究的意味,“侍奉双亲是场面话,姑娘别不是有了心上人,才一心要出宫吧!”
也许……顺着他的话头应承,对自己更有利。所以她没有否认,朝他呵了呵腰,“大人明鉴。”
含糊的一句“明鉴”,足够说明问题了。
余崖岸有些怅然,“整整十年,人家能等?”
如约道:“对得起自己的心就是了,奴婢不求结果。”边说边朝外望了望,“来了这半天,奴婢该回去了。今儿多谢大人赐教,答应您的扇套,我会尽快让人送来的。奴婢告辞了,大人请留步。”
余崖岸没言声,还是站起身送到门前,看她翩翩福了福,迈出门槛走远了。
一直在抱柱旁候着的李镝弩,到这时才敢上前来打搅,拱手叫了声“大人”。
然而没等他开口回事,就接了新的示下:“去查访清楚,她进宫之前,有没有青梅竹马的恋人。”
李镝弩“啊”了声,“魏姑娘有喜欢的人了?既然人家有主儿,大人还……”
后半截话,被余大人一个眼色,成功堵截在舌尖。
李镝弩讪讪发笑,想了想又问:“查着了,大人预备怎么处置?是杀了,还是抓进昭狱折腾折腾?”
这个问题确实值得琢磨,按理说人家把话挑明了,再有意思也该撂下,但他不一样。他这人爱钻牛角尖,心有不甘,就想瞧一瞧她所谓的心上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自己鳏了好几年,头一次动心思,怎么可能被她轻易搪塞。但愿她只是为了推辞,随口编造了个理由,否则那位竹马,可就要倒大霉了。
他负起手,眯眼望向空空的庭院,轻描淡写地吩咐:“探明白这人什么来头,要是已经娶了亲,不要惊动。但要是没娶亲,那就交代他,不许再和魏如约有任何来往。倘或他不信邪,带他进昭狱转转,让他看看狱卒是怎么上刑的,再请他仔细思量。”
李镝弩应了声是,“卑职找屠暮行去,老屠干这事儿最在行。用不着进昭狱,蒲扇大的巴掌拍在脸上,管叫他屁滚尿流,还顾得上什么姑娘!”
待说完,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问:“大人,您不是说过,这辈子不打算再娶亲了吗。既然如此,抢魏姑娘干什么?是做小妾,还是做通房?”
余崖岸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管得真宽。见色起意,弄个暖被窝的,不成吗?”
李镝弩哪敢说不成,那张满是横肉丝的脸上挤出了沟槛纵横的笑,“该当!该当!”说罢忙拱手,“卑职这就去,回来再和大人禀报金阁老的事儿。”
那大个子,跑起来顿地有声,咚咚地冲进了西边刑房。
***
如约回到永寿宫时,金娘娘盼得脖子都长了。
见人一出现,亲自出来接应,急急拽进殿里追问:“怎么样?问明白了吗?余崖岸是怎么和你说的?”
如约一路上都在盘算怎么向她回话,说得太直接,怕金娘娘受惊,回头又要倒下。但说得过于委婉,这事儿到底压不住,后面发作起来,金娘娘不免要怪罪她。
左思右想,还是得实话实说,扶她在圈椅里坐下,方忡忡道:“奴婢听余大人口气不善,这桩案子是锦衣卫协同翰林院侦办的,他说锦衣卫听翰林院的调遣,这话分明是在推脱。奴婢又问他,往后会不会再传阁老问话,他说得含糊,看来有一必然有二。娘娘想想辙吧,等事情不可挽回时再补救,就来不及了。余大人的意思是,娘娘还得去求皇上,案子最后会呈交到御前,只要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就化小了。”
金娘娘听完哭丧了脸,“求皇上……我昨儿去了,你不也瞧见了吗,皇上他不愿意搭理我,我连话都说不上。神天菩萨,这可怎么好,我这会儿什么辙都想不起来,脑子都麻啦。”
如约看见金娘娘眼下的境况,就想起当初的自己。虽说家里遭难来得突然,不容她着急怅惘,但事后无能为力的痛苦,不也同她一样吗。
做奴婢的出主意,得循序渐进。她提出个笨办法,“和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打打交道吧,让他们替金阁老说说情。”
金娘娘惨然摇头,“章回和康尔寿,是两口填不满的井。我刚进宫那会儿想在皇上跟前露脸,不知塞了多少银子钱给他们,他们只认银子不认人,回回要,塞得我不耐烦,后来干脆不给了。这会儿再去攀交他们,恐怕把我这永寿宫搬空,也不够填还的。”
路又绝了,剑走偏锋吧!如约见左右无人,小心翼翼献计献策,“那娘娘越性儿让阁老想办法自救,或是联合先帝的其他儿子……离京最近的,不是还有一位彰王吗?”
她这番话说出来,吓得金娘娘目瞪口呆,“你小小的人儿,胆子倒大,还想让我爹再谋一回反?眼下不像早年了,皇上登基之后,把那些藩王的兵权全都收缴了。彰王就是个空壳子,只差没削藩了,如今一心在家生儿子,借他十个胆也不敢造反。”
如约听后更觉失望,这大邺疆土上,再没了能和皇帝抗衡的人。五年时间,他把那些满身反骨的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要想推翻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两个人陷入了沉思,半晌对看一眼,各自叹息,“这可怎么办。”
金娘娘支着脑袋,喃喃道:“八成是我上回下令打死了那个宫女,文华殿大学士记我的仇,挑出了这个案子,报复在我爹身上。”边说边淌眼抹泪,“我这会儿可悔死啦,早知道闯这么大的祸,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干。”
如约劝慰她,“谁能料见后面的事儿,都是命中注定,娘娘别哭了。”
金娘娘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一会儿直勾勾看着如约,“我两眼一抹黑,你快替我想想办法。”
如约为难道:“奴婢只是个小宫女,除了给娘娘跑腿,哪儿有什么办法。”
嘴上这么说,心里的筹谋不能停顿,见金娘娘蔫头耷脑,略顿了下道:“奴婢听说,万岁爷有阵子养在宜安太妃跟前,有这回事儿吗?”
金娘娘像被点中了七寸,拍了把扶手道:“诶,是有这么回事儿。万岁爷和前太子一前一后出丹痧,病得两头晃荡,太后要照顾前太子,就把万岁爷托付给了宜安太妃。宜安太妃没生养,没日没夜候在万岁爷病床前,万岁爷感念太妃,大安后常和太妃走动,感情不比和皇太后浅。”
这就有说头了,如约道:“宜安太妃虔心礼佛,每年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必定要在英华殿大办。娘娘既然讨好不得太后,何不在太妃身上使使劲儿?要是太妃愿意帮着周全,那娘娘可就有指望了。”
金娘娘迟疑,“能行吗?太妃平时不和后宫嫔妃走动……”
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有点儿过于清高,想着正经婆婆尚且不冷不热,谁还稀罕巴结宜安太妃!结果这会儿走了窄路,调转方向临时抱佛脚,人家又不是瞎子,要是戳破了,岂不是很难堪?
如约却开解她,“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算被人瞧出来,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强。眼看浴佛节要到了,您可以帮着太妃打点打点,一来一往就熟络起来了。先不提家里的困境,单和太妃闲话家常,聊聊吃喝,聊聊万岁爷小时候的事儿,聊什么都成。等时机差不多了,再向太妃求情,太妃撇不开情面,好歹会替您说上两句话。再不济,让皇上瞧见您对太妃的孝心,不也会对您另眼相看吗。”
这么算来,实在是个赚钱的买卖。金娘娘忙说好,“英华殿这会儿已经开始筹备了,咱们找个太妃在的日子过去,看我怎么巴结她,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
如约笑着颔首,复又问:“浴佛节那天,万岁爷会去礼佛吧?”
“自然。”金娘娘道,“万岁爷孝敬太妃,太妃头天夜里就在那儿诵经,万岁爷得陪到三更天,五年来都是这样。说真的,往年我懒,耐不住这寂寞,也闻不惯殿里的香火气,常是露个脸就跑了。今年不一样,我死也要烂在那里,你就看住我,我要是想溜号,你下狠手掐我一把,我心里就明白了。”
如约失笑,“您对自己太不留情了,哪儿用得着下狠手呀。”
金娘娘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脾气,别人是琵琶古筝弹得好,她是退堂鼓打得好。但凡有一点余地,她都想图轻松,在蒲团上跪大半夜,怕自己娇嫩的膝盖头子受不了。
反正这么说准了,定下的计划必须好好实行。如约让郑宝过寿安宫打探,听说太妃每天辰时过去查看,第二天金娘娘五更就起来了,没穿戴华贵的衣裳首饰,只挑了件素锦的襦裙,头上簪两朵通草,连脂粉都未施,就提前赶到了英华殿。
晨光里的英华殿,有种不与紫禁城为伍的孤绝之感,平时只有太妃太嫔们过去。死了丈夫的女人们,早没了抢阳斗胜的兴趣,个个心境平和,说话也温存。所以英华殿是唯一不染世俗气,也不兴与人争高低的地方。进了这里,恍如进了庙宇,连心窍都忽然澄澈起来。
转过一面高大的菩提树诗碑亭,就是英华殿正殿。这个时辰宫人们忙于洒扫,如约一眼就看见站在月台上的杨稳,正侧着身子,吩咐小太监今天的香烛、坐更事宜。
等回过头来发现了她们,忙快步上前向金娘娘行礼,和声恭迎着:“给娘娘请安。”
金娘娘仔细瞧了他一眼,“生面孔,新来的?”
杨稳说是,“司礼监衙门调过来的,伺候老娘娘们进香礼佛。”
金娘娘“哦”了声,昂着脑袋走进了正殿里。
向上看,这里供奉的佛,比永寿宫的完立妈妈可高多了,但愿功效能如个头一样大。
进门拜佛是老规矩,杨稳点燃三支香,呈到金娘娘面前。
金娘娘接过来揖拜,刚鞠了一下身子,不知怎么的,一头栽在了蒲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