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太后大睁着眼,至死都想不明白,一个在渤海生活了六年,受尽宠爱当上皇后的女人,究竟为什么会背弃自己的丈夫。难道就是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吗?
鄢后呢,当然也不用她来理解,低垂着头看血从鲁太后嘴里喷泉似的涌出来,直到她的身子不再颤抖,这才退后一步绕过尸首,打开了殿门。
外面的廊庑上,其实女官们都不曾走远,见殿门霍地洞开,吓得一个都不敢动弹。
鄢后看了她们一眼,淡声吩咐:“进去收拾干净,然后向外传播消息,就说太后突发急症,升遐了。”
见那些宫人畏畏缩缩支使不动,蹙眉提高了嗓门:“要想活命,就照着我的话去做。你们是宫中的奴仆,又不是皇亲国戚,谁做皇帝和你们有什么相干,你们只求活着就行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本还在惊惶犹豫的女官们,这回不再迟疑了,慌忙跑进去,七手八脚把地上的鲁太后擡到了榻上。
鄢后这才收回视线,负着手,走出了乐成宫的宫门。
风里已经有暖意了,这冰雪连天的鬼地方,她实在呆得够够的,能早一天结束,便早一天结束吧!鲁太后是渤海人最后的精神支柱,只要她一死,城中的官员和守城将领便会放弃抵抗,西陵大军入城,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唉,干成了一桩大事,身心都透着舒爽,唯一不好,就是裙角溅了一滴血。她苦恼地抖动一下,无奈血迹渗入了织物的经纬。她咂了咂嘴,好好的一条裙子就这么被毁了,真可惜!
不过并不破坏她的好兴致,她乘着熏风往南行,登上了大宫最高的阙楼。站在栏杆前向城外眺望,隐约好像能够看见西陵军驻扎的营地,还有军中宽大鲜艳的常胜旗。她来渤海国六年了,这是六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离家那么近,百无聊赖的心也得到了皈依。她是欢喜的,少帝没有辜负她的希望,提前四年完成了大业,真不愧做过她的儿子。
自己呢,前途如何还是未知,毕竟世上最难预测的就是人心。不过无所谓,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接下来听天由命就是了。
从阙楼下来,返回朝阳殿,还没进内寝,就感受到一股腐败的气息。她深深憋了口气,才打起帘幔走进里间。
呼延淙聿躺在床上,人原本就生得高挑,如今因瘦,身躯比先前更长了,横在那里像根扁担。
她还记得初见他的样子,英姿勃发的青年,编发上点缀着金缕线,看人的目光充满侵略性,像只野心勃勃的兽。
三公主对他的描述很贴切,他确实长得英俊,足以让人吃下两碗饭。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呼延淙聿对她的态度既敬重又轻慢,睡倒是睡在她殿里,心却是不交的。他的注意力,还在那个女官银绸身上。
说起银绸,情况就如宜鸾同她胡扯的梦一样,是呼延淙聿的青梅竹马,不肯给他当妃子,但竭尽全力吊着他。俗话说得好,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银绸深谙其道。当然,策略也很正确,就是运气差了点,遇上了她。她可是钓鱼的祖师爷,要论摆姿态,世上还有人能比得过她?
于是皇后的殿门从此半掩,不再见陛下,两个月后精心打扮了一番,远远与陛下来个偶遇。能看不能摸,加上她那张比银绸美丽十倍的脸,杀伤力对呼延淙聿来说,简直一击毙命!
人来了,心也赢得了,她就开始着手对付银绸。用不着多光明正大,把她召来,说她因妒恨刺杀自己,在胳膊上浅浅划上一刀,呼延淙聿就再也顾不上银绸的死活了。
宫斗,就是这么简单。
只是没想到,这呼延淙聿爱起人来一根筋,最后荒废了后宫,椒房独宠。说实话日日纠缠也烦得很,她本来就是个喜欢清静的人。于是她兑现了当初给闻誉的承诺,一天一钱水蛭粉,没消三年,呼延淙聿就扛不住了。
有时候她良心发现,看着昔日壮硕的人一点点枯萎下来,也有几分自责。既然自责,就对他关怀备至一点,毕竟当初他听银绸调唆,给她送避子药的时候,他也是亲自端来,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的。
现在好了,折磨终于要到头了,她按捺住了心头的雀跃,匆匆忙忙跑到呼延淙聿病榻前,给他带来一个噩耗,“陛下,太后崩了。”
呼延淙聿原本就已经气若游丝,听见这个消息,陡然瞪大了眼。
鄢后说:“真的,崩了。你听,丧钟都敲起来了。”
这种时刻,大张旗鼓鸣丧钟,不就是用来摧毁人心的吗。
钟声鸣一下,呼延淙聿的身子就颤一下,鄢后道:“这些人真不懂事,现在敲钟,外面的人不会以为陛下咽气了吧!”
不得不说,她是会气人的,呼延淙聿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和刺激,还没等她雪上加霜,就翻眼蹬腿了。
终究做过几年夫妻,她站在床前伤心了两弹指,便回身吩咐内官,速速去给官员们报信,就说陛下得知太后谢世,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
如今渤海国已经塌了,再反抗又有什么用。果然如鄢后所料,守城的将领打开了城门,这样至少能够减免一点杀戮,想活着的人,也可以死里逃生。
龙泉府很快被占领,大宫的门也敞开了,宜鸾一路快跑,在朝阳殿见到了阔别已久的鄢太后。
太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姿态依旧高贵娴雅。大概猜不透自己将来会如何,看向宜鸾的眼神带着几分戒备,她早听说了,那位让人头疼的三公主当上了女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于以往。
她再不是孩子了,战后重逢,应该是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对话。
但鄢太后没有想到,她的反应比自己预料的热情得多,急切地叫了声母后,上前一把抱住了她。
冰冷的铠甲,硌得人生疼,但她的心却一点点温暖起来——还好,他们没有将她视作耻辱,还愿意叫她一声母后。
宜鸾接到了她,自然满心欢喜,语调轻快地说:“等接掌了这里的一切,我就带母后回家。”
鄢太后微迟疑了下,“你们不忌惮吗?”
宜鸾不明就里,“忌惮什么?”
鄢太后唇角扭曲,“我嫁过呼延淙聿。”
“这件事六年前不就已经知道了吗,又不是什么秘密。”宜鸾说着,复又由衷道,“母后写给闻誉的密函,儿臣看过了,说实话我很敬佩母后,舍弃了儿女情长,以母国大业为重。”
鄢太后听完嗤笑了声,“儿女情长能当饭吃吗?我可不想老死在渤海,这地方,我待得有些不耐烦了。”
她还是快人快语,与六年前没什么分别。
宜鸾心里对她却有愧疚,垂首道:“母后,您受苦了。”
鄢太后偏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逐渐柔和下来,“你又何尝不是呢,好好的女孩子,风餐露宿,弄成了这样。”说着微一顿,又问,“你与闻誉商量过吗?往后怎么安顿我?”
宜鸾道:“母后回去,还是西陵的太后,没有人敢低看母后半分。”
可鄢太后却摇头,“从西陵皇宫到渤海皇宫,这些年我一直被困在高墙里,人都要憋出病来了。要是能够,我想去外面看看,游一游名山大川,见一见失去了联系的故人。”
宜鸾有些不舍,“母后回宫,先将养一阵子,再出门游历也不迟。”
鄢太后是何等清醒的人,她世事洞明,用不着别人来劝慰。
“你们姐弟虽还接纳我,但我这样的人,身份很是尴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与其回去接受异样的目光,弄得自己不自在,不如远走天涯。将来闻誉做这中原的皇帝,皇家应当清清白白的,我不能成为李家的污点。否则将来让史官怎么写我呢,写二嫁皇后,曾和藩敌国吗?”她边说边打退堂鼓,“我这人,虽然不在乎那些身外事,但很在乎后人怎么评价。最好史书上不要提到我,当我不曾存在过,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宜鸾几乎哭出来,“母后过于委屈了。”
鄢太后说不委屈,“我从来不想当皇后,也不想当太后,结果两次身不由己,两次站到了这个位置,烦闷得很。现在好了,我能尽的力已经尽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回头让我带上呼延淙聿的骨灰,离开龙泉府……”
宜鸾不解,“为什么要带上他的骨灰?”
鄢太后说:“他是被我毒死的,我对不起他。带走尸首,我怕他还魂杀我报仇,带上骨灰就不怕了,毕竟男人变成骨灰就老实了。到时候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掌权了。身强力壮死得这么憋屈,恋爱脑不适合做皇帝。”
鄢太后有时候说的话,让宜鸾听不懂,但大致可以揣测她话里的意思。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既然这样要求,一定有她的道理,自己也不便强求,就顺着她的意思,让她自己做一回主吧。
见宜鸾应了,鄢太后很高兴,她自由自在的好日子,从今天起就算正式开始了。
回身下令:“把人擡出去,找个空旷的地方烧了,装进小坛子里。还有我的首饰细软,都打包好,出门身上不能没钱,穷游等于流浪,我可不能缺吃少穿。”
说罢高高兴兴走下台阶,懒得追问三公主那个渤海梦是真是假,一门心思投身进她盼望已久的生活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