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国,着实是冷。多年前他游历九州的时候,还记得这里背山临海,是一片不毛之地。没想到如今再来,已经形成了这样广袤的疆土。策马跨过隆海卫,又跑了十来日,才终于追上西陵大军。
大军驻扎在赤山之下,已经困顿了半月有余,几次三番发起攻势,都没能突破渤海人的防守。
渤海人在丘陵作战,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不像西陵处处平原,习惯了骑兵突击为主。所以作战方针需要调整,等待中都发出政令不切实际,就得通过前线一探再探,因地制宜,找出对方防守的弱点。
大都护在沙盘前观察地形,拔起了一面拇指大的小旗,插在了最高的一座山丘上,“我已派人探过了,这里树高林密,下有山坳河谷,背阳面还有一片相对空旷平整的斜坡。若能将渤海人诱至此处,我们的人便有了用武之地,届时四面包抄,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但渤海人精明得很,轻易不会上套,目前是只守不攻,因为再熬两个月汛期就来了,到时候干涸的河谷会填满滚滚的泥浆,这是天然的屏障,足以令西陵大军寸步难行。
时间很紧迫,大都护的想法,已经是深思熟虑过的了。既然要诱敌,就必须有诱饵,派两队人马夹击渤海大营,但仅仅如此还不够稳妥,须得下更重的赌注。
宜鸾站了出来:“让我去吧,我可以带上五百人,从右翼突袭。”
西陵大军中,有一队赫赫有名的娘子军,领军的是西陵常山长公主,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了。渤海国的将领狂妄自大,十分看不起女人,当初敌将呼延云就曾取笑过,西陵没有男人了,竟派女子出征。话里话外尽是隐射,随军的女子打仗是其次,抚慰大军才是要务,当时便气得宜鸾破口大骂,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
呼延云看不起女人,但西陵长公主对他来说却很有用,只要生擒长公主,就能与西陵谈判了。
一位长公主换十座城池,要求不过分吧?
所以宜鸾自愿当这个诱饵,一旦宰了呼延云,渤海大军便群龙无首,届时攻破盘龙峪,就能直逼龙泉府了。
可大都护不敢冒这个险,毕竟她身份尊贵,万一有个闪失,回去难以向少帝交代。
“要不……找个人顶替吧。”大都护看着身边的副将道,“找个身形近似的,骗过渤海人不难。”
宜鸾听了有些生气,“难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我随大都护南征北战这些年,几时做过缩头乌龟?”
大都护极力向她解释,“这次攻打呼延云,和以往不一样,臣得保殿下万无一失。”
宜鸾也赌了一口气,“至多不过一死,大都护连我的尸首都不必收,就葬在这盘龙峪,让我看见西陵踏平渤海,一统天下就行。”
大都护沉默了,半晌下了横心道好,“既如此,今夜子时,你与右卫将军兵分两路,突袭盘龙峪。记着,不要恋战,放出空子让呼延云追击,引他上北坡。”
宜鸾道是,拱了拱手退出大帐,预备集结随她出战的队伍去了。
今天天气不大好,天顶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了。渤海的鬼天气就是这样,阴雨连连不见日头,打了几个月,晴天只有十来日。
所以说两个月后进入汛期,让她十分不解,现在还冻脚趾头呢,难道这里的气候,一热便热了吗?
搓搓手,绕过一排戟架,往自己的大帐去。不想走了七八步,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那磊落的风骨,衬着身后混沌的天色,像乌云万里间,竖起了一面扎眼的旗帜。
脑子里嗡地一声响,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遂用力闭了闭眼。
反正不敢去想那个人的名字,但……越走越近,怎么五官长得与太傅一模一样?这是哪里跑来投军的后生呀,可以招为面首吗?
“你找谁?”宜鸾问,因为没有接到中都的信件,只知道太傅还在砻城。
对面的人,连眼神和表情都与太傅如出一辙,启唇道:“几年未见,果然毫无寸进。”
宜鸾这才敢确定,此人正是太傅无疑。顿时狂喜过望,老天爷知道,她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扑出来了。
想上前抱住他,可脚下移了半步,忽然又觉得不合适,只好定定站在那里,一再微笑,“老师怎么来了?”
太傅却眼圈发酸,看见现在的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渤海边关的水土不养人,她的皮肤干红粗糙,嘴唇被风吹出了好几道口子,甚至笑的弧度稍大,就从裂痕处渗出血丝来。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狡黠的眼睛,依旧机敏灵动,但凡眨一眨,就让他误以为她又有什么坏点子。
长久的失去联系,彼此间似乎有了巨大的鸿沟,一时间迈不过去了。太傅背着包袱的样子无所适从,却要装得从容,“中朝接到奏报,说盘龙峪久攻不下,我亲自过来看看。”
宜鸾忙说好,“我引老师去见大都护。”
太傅心里缓缓升起了悲伤,他的出现没有令她太过激动,第一反应不是叙旧,是领他去交接公务。
强压住情绪,至少人见到了,这比什么都重要。跟随她进了都护大帐,他又是矜重威严的太傅,听大都护与麾下介绍近来的战况,每一次失败都作了具体的分析与解释。
聚精会神时,时间过得特别快,等他将情况了解透彻,她已经不在了。
走出大帐,询问她的去向,边上的校尉说,应当上营地点兵去了。
今晚子时,右翼出击的人是她,虽说她也算身经百战,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便与大都护说定了,自己随军在北坡埋伏,等她来了好接应。
大都护的为难可想而知,先是长公主,后又是太傅,都是大人物,折损了哪个都是灭顶之灾。
犹豫不决,又不能说得太直接,只好委婉规劝,今夜大战实在危险,太傅还是留在营中,总揽大局为好。
太傅知道他的想法,拔出笔筒中插着的令旗随手一掷,旗杆划灭了帐边蜡烛的灯芯,笔直订在了支撑大帐的八角柱上。
大都护惊呆了,他一直以为太傅只是个读书人,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身手。所以还有什么可阻止的,分明是又多了一员猛将啊。
忙命人给太傅安排住处,先安顿下来要紧。可太傅的心思不在休息上,直去找了宜鸾。
再见到她时,她正举着一根棒子蹲在火堆前,从炭火里扒出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敲敲打打,敲掉一层灰壳,推到了他面前,“老师,我请你吃红薯,给你接风洗尘。”
他略沉默了下,蹲身默默把硬烫的壳剥掉,低头咬了一口。
明明有很多话的,但见了面,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问:“你为什么不回中都?是不想见我吗?”
宜鸾说不是,“从边关到中都,路上得走一个多月,来回太不方便了。倒不如从上吴直去隆海卫,行军也只用了二十多日,比回去合算多了。”
“砻城是你的家,回家还要计较合算不合算吗?”
“要啊。”宜鸾道,“我如今肩上担着责任,不能不计成本。以前每日浑浑噩噩,总觉得时间很多,不急在一朝一夕。后来上了战场,才发现时间总是不够用,若是花在长途跋涉会亲上,实在得不偿失。”
他翕动了下嘴唇,本想再和她理论的,最终还是放弃了。
二十四岁的姑娘,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若是不愿意回去,那就说明曾经牵挂过的人,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他低下头,出神地盯着剥下来的炭壳,巧得很,形状像西陵现在的海疆图。
宜鸾见他不说话,又唤了声老师,“你怎么一个人跑到盘龙峪来了?”
太傅擡眼看向她,也只是看着,久久没有说话。
宜鸾被他看得心虚,不由摸了摸脸,笑道:“我现在不修边幅,像个糙汉子吧!倒是老师,这些年没有变化,我真要以为你会长生不老之术了。”
他微蹙了下眉,“长生不老,是好事么?”
宜鸾被他问住了,想了想方摇头,“如果我身边的人都不在了,独自一人千年万年地活着,好像确实不算好事。”
不过现在不是闲谈这些的时候,子时还要准备夜袭,得回去筹备了。
她拍拍袍裾站起身问:“他们为老师预备了行军帐吗?老师路上走了这么久,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好像真的没有别的话要同他说了,浅浅表示一下关心,就要去忙自己的事了。
太傅看着她走远,暗暗叹了口气。
那厢宜鸾的脚步还是有些沉重的,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怎么能不高兴。但现状就是进一步没资格,退一步舍不得,索性不要多看他,看不见,心里就不慌张了。
整顿一下心情,她告诫自己,得专心应付接下来的大战了。从后应到上吴,这么多场战斗,加起来都没有一个呼延云难打。今晚要是不能一鼓作气,等到汛期一至,西陵大军就要被他拖死了。
眼巴巴等着时辰来临,集结起兵马,藏匿于关隘右侧。盘龙峪的营门建得像石头城一样,强攻不入,就换火攻。
一时战场上火光飒沓如流星,进攻的号角吹响了,娘子军的虚张声势果然引来了呼延云。呼延云分调出兵力应付左翼突袭,自己则拔转马头跃出盘龙峪,一路喊打喊杀,直逼娘子军而去。
宜鸾必须不敌,必须变成落荒而逃的败军之将,即便听见渤海人狩猎般大肆嚎笑,也不能回身应战。
渐渐接近约定好的山丘了,胜利就在眼前,但事情就是那么不凑巧,呼延云大概察觉了什么,忽然勒住马缰,停在了丘脊上。
他不上套,距离西陵军的埋伏圈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要是被他逃脱,那所有努力便都白费了。
为今之计,只有自己尽力拖住他,等着伏兵赶来增援了。于是抽刀杀了个回马枪,结结实实与呼延云的军队厮杀在了一起。
宜鸾这些年与不少敌将交过锋,本事都是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但饶是她自觉骁勇,在对战呼延云的时候,无论是力量还是技巧,都落了下风。
沉重的一刀劈下来,刀背上的铜环伴着破空的呼啸,琅琅一阵激颤。宜鸾勉力接住了他的攻势,却也震得虎口生疼。
火光冲天里,她看见呼延云眼里的杀气,满脸络腮胡下冲出哧哧的牛喘,气息近在咫尺,熏得人难以呼吸。
她不是无用的绣花枕头,反击起来势如破竹,着实费了对方一番周折。呼延云还是第一次和女人打斗,在遇见她激烈的抵抗时,开始的玩笑心态已经不见了,他必须好好正视这个对手,用上十分的专注力。
又是一刀劈来,女郎纤细的双臂架不住千钧之力,刀锋狠狠往下一沉,斩破了她的肩颈。
一瞬鲜血喷涌而出,火光冲天里像燃放的礼花。呼延云不禁大为懊恼,本想活捉西陵公主的,没想到女人如此不禁打。照着伤势来看,恐怕是活不成了,实在不行把尸首弄回去,也能和西陵国君讨价还价。
宜鸾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竟这样笨重,右手擡不起来了,只能用左手撑刀,却还是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温热的液体喷溅在半边脸颊,带来了甜腻的血腥气。她的体温在流失,从脚心开始,一直向上肢蔓延,蔓延进了心窝里。
她看见呼延云居高临下俯视她,身躯庞大像座山。她想提刀,可惜没有力气,只能苦苦挣扎……挣扎良久,意识渐渐模糊,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