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鸾觉得很冤枉,“太傅是老师,老师朝我这里参拜,我不得还个礼吗?”
然而刚才的行动确实莽撞,话说完,才猛然醒过神来……太傅不会以为她耍心机,当着神明和所有人的面,和他拜天地吧!
怎么办,大事不妙。宜鸾结结巴巴道:“我……我真没这个意思,我也不知怎么忽然犯了糊涂,把道场当华光殿了。”
排云是理解她的,她家三公主常有行动跟不上脑子的时候,但外人不知道啊。现在现了眼,很丢人,连挽回都挽回不了。她只好拉她坐下,破罐子破摔式地宽慰她:“殿下是长公主,长公主办事,不用向天下人交代。”
宜鸾不安地落了座,还是觉得心虚,“真的吗?”
排云的脸,在灯火映照下显得冷酷威严,果决地点了点头,“当然。”
可是不用向天下人交代,却得给太傅一个交代。宜鸾盘算起来,“等到压坛一结束,我就找他解释去。”
其实认真说,也有几分歪打正着,她不是正巴望着和太傅传出点什么吗,这回众目睽睽之下,像缔结了盟约似的……宜鸾恍惚有种错觉,太傅身上被她打上了戳,从今往后就是半个自己人了。
这么一想,焦灼的情绪瞬间荡然无存,不是早就做过决定吗,想要活命,就别在意所谓的面子。
她又坦然了,老神在在坐在凳子上,静心观看冗长的仪式。太傅请过神,要在法坛上静坐一炷香,宜鸾看他打坐结印,闭上了眼,那侧脸看上去持重庄严,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铙钹哐哐地敲打,引磬的声音尖细悠长,请神之后还有开光解洗、礼斗收邪,那些宜鸾是没有兴致观看了,见太傅坐镇完结,从法坛上下来,忙提裙赶到道场边缘,急匆匆道:“老师,学生有话和您说。”
太傅的神情半带愠意,冷着一张脸,没有理她。
可她是长公主啊,太傅就算位高权重,尊贵总不及长公主,这么一来,隐约有了点情侣之间闹别扭的意思。
边上陪同的道人很识趣,向太傅行了礼,“贫道先行告退了。”
太傅虽然不怎么高兴,但礼节不能懈怠,客套地还了礼,比手让素一送那道人离开。
宜鸾搓了搓手,“老师,我觉得您可能误会了,刚才向您揖手……”
“是殿下尊师重道,不能枉担恩师的大礼。”太傅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兀自替她把前因填补圆满。但他依旧闹不清她在想什么,“臣这是在请神,不是在向殿下参拜。”
宜鸾说:“我知道啊,老师拜四方嘛。可您就是对着我的方向,我身为学生,总不能坐着受礼吧!反正我一看见老师拱手,就习惯给老师还礼,这个毛病不算毛病,是我尊重老师,爱戴老师。”
太傅听她说完,强迫自己平了心绪。也对,这种事有什么可纠结的呢,理解出了偏差而已,不算欺师灭祖。
要想心平气和,自己就得先退一步,太傅道:“殿下以后,尽量不要站在臣的对面,臣身为师长,也不会胡乱向你行礼的。”
这种解释通俗易懂,想必这位三公主一定能够理解了。
宜鸾没有让太傅失望,“不能站对面,那我站哪里?”小脑瓜子灵机一动,“我与老师并肩而立。”
太傅说不出话来,最近他总是这样,看见这个学生便哑口无言。师生之间的交流,譬如论道,强强对决,有来有往,才是作为老师最愿意看到的。结果这三公主是个奇才,她能仅凭一己之力,让满腹经纶的太傅彻底无话可说,也算是种本事。
太傅沉默凝视她,目光纵使在暗淡的天光下,也犀利如刀,洞穿人心。
宜鸾懂得察言观色,小声嗫嚅了下,“学生都听老师的,老师让学生怎么做,学生就怎么做。”
太傅轻叹了口气,转头看东方,过了五更了,山岭之间逐渐有了熹微的晨光。树林和山体是黑色的,树顶的天际隐约浮起深蓝,再过两刻,天就该亮了。
不远处的道场上,依旧是光影绚烂,鼓乐喧天。其实他很不喜欢这种场合下抛头露面,尤其这压坛还有门槛。换做宁少耘那样的少年郎,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换成是他……难免惹人议论。
怪只怪华光殿的这帮学生难缠,连累他跟着丢脸。视线不经意瞥了瞥三公主,三公主那张圆圆的脸蛋上,镶嵌着一对狡黠的猫眼,不用说话,单只是眼珠子转转,太傅就觉得不好应付。
宜鸾心下纳罕,“老师,您怎么看我一眼就皱眉?”
太傅扶了扶额,“为师头疼。”
头疼吗?宜鸾体恤道:“想必是更深露重,冻着了。学生让人拧个热手巾把子来,老师敷一敷,兴许就好了。”
太傅心道你若能不开口,这头疼肯定会好得更快些。但话不便说,说出来怕伤了学生的心。
正要婉言谢绝,看见五六个打扮入时的女子袅袅婷婷而来,个个长得很娟秀,个个甜得能拧出蜜来。到了太傅面前欠身行礼,即便是夜风寒凉,也能闻见她们身上暾暾的香气。
嗓音更是温柔动人,其中为首的女子细声细气地说:“一向久仰太傅大名,可惜从来没有机会结识。今日有幸拜见,实是我们姐妹的福分。不知太傅明日可得闲?妾等在群芳楼设薄宴,款待太傅大人,还请大人赏光。”
好家伙,太傅若是答应前往,是不是这六个人要一起侍奉?看看这些涂抹得娇艳欲滴的嘴唇,张开便是血盆大口,一人一口,太傅怕是不够吃的。
不过美人恩,消受起来最销魂。太傅这样不茍言笑的人,在面对这么多莺莺燕燕的时候,态度是不是会软化几分?
宜鸾很好奇,满脸期待地望着太傅,等他回应。
可惜太傅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冷着脸道:“公务繁忙,无心赴宴,见谅。”
那几个美人并不灰心,也很懂得退让,笑道:“反正我们日日有空,可以静待大人。大人莫如算一算,看看何时休沐。平日已然那么忙了,总要抽出时间来,好好松散松散。”
宜鸾听她们这样说,想起了宁少耘,当时是不是没顶住这些美娇娘的软语温存,才被花魁扣下的。这些女郎受过专门的训练,缠人的功夫堪称一绝,你进她退,你退她追,若是脸皮薄一些,怕是逃不出她们织好的天罗地网。
“太傅大人大德大贤,广收门生,我们虽出身微贱,也想聆听太傅教诲……”
“大人,群芳楼不是那等下流去处,大人不必忌惮。”
“太傅大人……”
你一言我一语,耳边尽是不依不饶的纠缠。
太傅再三/退让,无奈那点教书育人的本事,在这些花魁娘子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宜鸾置身事外,心里还在琢磨,这些青楼的姑娘都是人精,如此纠缠太傅,看来太傅肯定大补。
正感慨,忽然接收到了太傅的眼神,那是走投无路下的求救,其中也夹带着几分埋怨——
你不是尊师重道吗?不是发愿要护老师清白吗?为什么事到临头,却不见你有半分行动?
宜鸾是个机灵姑娘,立时就会意了,这种时候必须挺身而出。当然了,招人过来驱赶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但这是道观,仗势欺人总不太好。于是她想了个相对平和的办法,逐一告诉这些女郎:“太傅大人已经名花有主了,诸位散了吧。”
美人们听了,表情带着几分质疑,嗖嗖的眼风在太傅身上凌迟,“太傅不是发过愿,此生不娶吗。”
太傅的惊讶早就用完了,以至于三公主有心扭曲事实,他也可以岿然不动。
宜鸾忙着向那些女郎们解释:“不娶归不娶,不娶也可以有红颜知己。”
“谁?”美人们很不服气,“我们见识浅,今日倒要好好开开眼。”
可是上哪儿给太傅找红颜知己去呢,宜鸾怀抱着大无畏的精神挺了挺胸,“我。”
太傅眼神一片死寂,美人们却瞪大了眼。
原本打算好好挑剔一下所谓的红颜知己,毕竟要论相貌,群芳楼的姑娘绝不比人逊色,但眼前这位若是正主……挑剔不得不削减一半。
不过鸡蛋里还能挑骨头呢,有人乜眼上下打量,“姑娘年少,与太傅大人不相配。”
宜鸾说:“我今年十七,可以谈婚论嫁了。”
又有人试图嘲笑她圆圆的脸,“姑娘骨相还未凸显,脸颊上的肉看起来多了点。”
宜鸾不接受她们的外貌攻击,倨傲道:“圆脸怎么了?圆脸七分财,不富也镇宅。去看我们西陵的一品夫人,许多都是圆脸。”
然后那些美人更加不屑了,嗤笑道:“你见过几位一品夫人,如此言之凿凿?”
“所有一品夫人我都见过。”宜鸾道,“不单见过,她们还要列着队,依次向我行礼。”
这么一听,不大对头。美人们脸上浮起了彷徨之色,“女郎是谁?”
宜鸾笑了笑,“不才,常山长公主。”
这下真是见了活鬼了,这些娇滴滴的美人连风度都顾不上了,瞬间作鸟兽散。宜鸾本想捞住一两个的,结果伸手抓了个空,不无遗憾地转头问太傅:“她们是怕我的身份,还是怕我这个人?”
太傅显然不想分析这个问题,只是幽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殿下劝退她们,不必用这个理由。”
宜鸾迟疑道:“为什么?老师不觉得此举立竿见影吗?”
太傅调开了视线,“臣为殿下授业,是殿下的老师。”
“就因为是老师,学生才愿意牺牲名节保护,要是换了别人,哪个配我如此厚待?”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太傅不来感念她,就算忘恩负义。
太傅启了启唇,可能还想辩驳两句,最后到底不了了之,转身道:“算了。”
一句算了,说出多少无奈和惆怅。以前三公主对他敬而远之的时候,他除了操心她课业不佳,没有别的困扰。如今她刻意接近,弄出许多莫名的误会,他就要时刻警醒分寸,注意与她保持距离了。
整整衣冠,他扬声吩咐素一,把他的书送来。这道场周围喧闹,他得找个清静的去处,可是三公主亦步亦趋跟着他,仰头追问:“老师,您要上哪儿去呀?”
太傅说:“别跟着我,殿下找同门玩去吧。”
华光殿的宗室子弟们大半都来了,只是分散在人群里,各有各的乐子。
说起那些同门,宜鸾并不感兴趣,“日日上课能见到他们,没什么好玩的。”
太傅道:“殿下也日日能见到臣,可你总跟着臣,令臣惶恐不安。”
宜鸾迷茫了,怎么就惶恐不安了呢,她只是希望拉近一点距离,将来风声走漏起来也好有理有据。
可太傅是真的不愿意搭理她,一手执书,一手负在身后,摇着广袖走开了。
宜鸾想追,却又担心惹他烦闷,只好站定了追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回道场?”
太傅没有回答,乘着灯笼的光往远处去了,渐渐没入了混沌的晨色里。
宜鸾有点失落,叹道:“我想与他商谈的事,一件都没谈成。”
排云见太傅走了,才来与三公主汇合,直说不要紧,“还有机会,天都没亮呢。”
那倒是,因为起得太早,直到现在天色都是昏昏的。不过太极观很是好客,体谅远道而来的香客,特意准备了晨食。东西很简单,每人一碗糯米丸子,那丸子搓得精细,一个个只有指甲盖大小,卧在浓白的汤里,顶上洒了几根红绿丝。
身边侍奉的人捧过一碗来,拿银针试过了,方交到宜鸾手里。寒凉的天气,吃上了热食,身心都透着愉悦。
正托着碗,凭栏远眺,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同门也络绎来找她了。巴老二等人还是照旧打打闹闹,口没遮拦,不一会儿拽了久未露面的宁少耘过来,勾肩搭背调侃着:“刚才观礼的人多,有没有遇见老熟人?”
宁少耘尴尬得很,粗声说“去”,把那些讨厌的家伙轰走了。也是,世家子弟风流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丢人只是因为被花魁扣下,不是逛青楼本身。
觑觑三公主,如今三公主成了他不可言说的隐痛,其实他那么久不去华光殿,不是因为害怕那些损友耻笑,是害怕见到三公主。可他也知道,一直躲避总不是办法,今天趁着身在道观,希望三公主的心境会变得平和一些,运气好,说不定能原谅他的荒唐。
事到临头,不进则退,宁少耘厚着脸皮和她搭讪:“好久不见。”
宜鸾回了回头,讶然道:“你来了?我以为你今日不会出门呢。”
对啊,原本他是压坛的童子,结果童子身破了,重任也卸肩了。卸肩不算,还有胆量直面痛苦,不得不说这位世子很坚强,这是来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了吗?
宁少耘臊眉耷眼,“殿下,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遭遇?”
宜鸾表示理解,“被人窥伺觊觎,不是你的错。至于那些经历,就不要回忆了,对你不好。”
宁少耘呆了呆,发现三公主果然变得善解人意了。既然没有嘲笑他,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的事,还可以商谈商谈?于是看准了左右无人,试探着问:“上回你给我送点心,说看上我了,这件事还算数吗?”
宜鸾手里的汤匙一崴,里面的小汤团都滚了出来——
看上他?她真的看上过他吗?怎么不记得了……
宁少耘目光真挚,“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不再纯净,但除了这个,我还有别的可圈可点之处。”
宜鸾很为难,“我觉得洁身自好,是你唯一的长处了。”
宁少耘极力辩驳,“怎么会是唯一的长处呢,至少我身为男子,保家卫国,很有几分硬气。”
宜鸾爱莫能助地唏嘘,“我看你浑身上下,只有头皮是硬的。”
这下宁少耘泄了气,惨然道:“你怎么这样说,我今日,可是鼓足了勇气来找你的。”
好吧,宜鸾点了点头,“然后呢,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宁少耘这回打算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道:“若是你愿意,我打算求我母亲奏请太后,允准我们的婚事。”
他是壮足了胆,才敢来和她当面交涉的。并不是因为自己名声受损而屈就,是因为三公主的忽然抽身,让他一直耿耿于怀,那天被掳进拥翠楼,也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
当然,出了这种事,他知道自己已经配不上三公主了,但万一三公主不介意,那不是意外之喜吗。
世人都有投机的心理,宁少耘两眼灼灼看着她,让宜鸾头一次感受到了爱情的重压。
这厮虽然不争气,但他此刻的感情好像是纯粹的。自己须得仔细权衡利弊,就她目前的处境来看,当然是越快成婚越好,这样和亲的任务,就落不到她头上了。然而再斟酌,这件事固然着急,但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她那两个姐夫已经够让人恶心了,再加上一个婚前被花魁扣下的宁少耘,说出去终归不大好听。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促使宜鸾坚决不能答应的一点,就是自己使了半天劲,多多少少和太傅传出了点私情。这个时候若是嫁给宁少耘,太傅的处境岂不尴尬?万一谣言不止,说温文尔雅的谪仙暗恋人/妻,那可如何是好!
使不得,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