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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奇谈 正文 第三十三章 余烬

所属书籍: 小镇奇谈

    只有四个人能察觉的震荡波向外散去,这个世界重新改变。最后的力量已经很弱,量子信息因果链接出现了些许纰漏,有些旧时的余烬没能成功地从人类记忆中抹去。

    震荡的近点成都四川联合大学篮球场研究生篮球赛

    “矮子”身高不足一米八,却飞一样跃上篮板,硬生生把一个三分球盖在篮板上。场边传来一片女声的尖叫:“流川枫,流川枫!”对面脸一下就变了。“矮子”传球,冶金队开始反击。文学院投三分球的哥们儿心中不忿,使了个眼神,一左一右两个人夹击“矮子”,趁主裁判不注意,他偷偷利用身体优势犯规冲撞“矮子”。

    “矮子”倒了下去。

    副裁判眼尖,吹了犯规。

    场外冶金学院队和文学院队的拉拉队立刻吵了起来。冶金学院原本是“成都工学院”,文学院之前则是“四川大学”,都是相当不错的大学,两校合并后成立“四川联合大学”。如今,全校都知道“四川联合大学”要重新把名字改回“四川大学”,原成都工学院的人都觉得自己被川大摆了一道,生生给吃了下去,连个骨头都没剩,心中不平。本科生还好,研究生是见过两校合并前的模样,心结不小,这就憋着起了冲突。

    撞人的那位假惺惺地把“矮子”拉起来,笑道:“哎哟,穿的还是阿迪达斯咧。荷花池买的歪货嗦?好多钱一斤?”

    “你才荷花池买咧!”“矮子”一把将他推回去,“老子人民商场专柜买咧!”

    “人民商场专柜买的?”文学院队的另一名队员冷笑,“专柜买的字母都少一个?adidas,商标上还有个d!”

    “哪里还有个d?”“矮子”被问愣了,拉起自己衣服看了一眼。

    adidas,对的啊。“你娃找不到话说了嗦?”

    “哪个不晓得阿迪达斯,A、D、D、I、D、A、S。”他指着“矮子”的衣服,“你们院女娃喊你流川枫嗦?流川枫连个牌子都认不得哦?addidas,德国牌子,人家是德文,两个d在前头才是真的。”

    “哪里来的a、d、d野鸡牌子哦!”

    这时,两个队的队员已经顶在一块,冶金队另一位嘲讽道:“你说的怕是阿迪塔司哦,瓜货!阿迪达斯,前头一个d,后头一个d,adidas,你娃是不是只见过假货,没见过正品哦?不晓得哪辈子有两个d的山寨牌子。”

    阿迪达斯到底是几个d?分不清是找碴还是较真,两边推搡起来,裁判大声吹哨,场边观众席有人喊:“四川大学的瓜娃子!是‘成工’的给我上!”

    整个场子一下彻底乱了。

    震荡的远点深圳某出租车上

    小张坐在副驾上,一脸疲惫。车后的行李是自己的全部家当,窗外这个崭新的城市更像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正在建设的房屋,没多少人味,冰冷而荒凉。他一时害怕起来,就这么个地方,真像朋友吹嘘的那样,是中国未来的软件公司摇篮,而且一定会超越中关村?

    深圳是不是来错了?他一时恍惚起来。

    司机似乎敏感地发觉了他的心思,一边摆动车上的磁带机,一边问道:“来深圳打拼啊?欢迎欢迎,来了就是深圳人。”小张听着这话,心头一热。司机按下播放按钮,车载喇叭用粗糙干裂的音质播放起粤语歌:

    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

    在他生命里

    仿佛带点唏嘘

    黑色肌肤给他的意义

    是一生奉献

    肤色斗争中

    ……

    小张突然激动起来,“师傅,你也喜欢Beyond啊。”司机愣了一下,“哦,还……还可以啦。我主要就喜欢这一首。”

    “比起《光辉岁月》,”小张说,“我比较喜欢《长城》。”

    “这首歌……”司机在头脑里搜寻着恰当的评价,“我觉得曲子倒是一般啦,但歌词意境很好。”

    “哦?”小张很意外,“师傅你知道这首歌是唱什么的吗?”

    司机转头看了小张一眼,“曼德拉啊。南非反对种族隔离的黑人领袖,曼德拉。”

    没想到一个出租司机还知道这么多,小张真的吃了一惊。镜子照出他此刻的表情,司机一笑,“怎么了,出租车司机不该知道曼德拉吗?”

    小张一下很尴尬,“不,不。”

    “这首歌吧……”师傅沉默了片刻,用很糟的粤语跟着唱,“‘年月把拥有变做失去,疲倦的双眼带着期望’……‘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

    小张突然明白过来,这个司机一定也是有故事的人。也许他曾经也是“万元户”,是“改革开放前沿的弄潮儿”?如今在深圳从头开始,从出租车司机开始。他收起之前的不敬。

    司机淡淡地说:“我听说曼德拉七十二岁才出狱,才迎接自己的光辉岁月。没人愿意这么老了才光辉岁月吧,但他就是没有放弃,还当了南非总统……”

    “啊?”小张一愣,“南非总统?曼德拉不是死在监狱里了吗?”

    “谁说的啊?”司机也是一惊,“死在监狱了?”

    “是啊,就八十年代末的时候。那会儿我虽然还小,但《新闻联播》专门报道过曼德拉去世,还有专题节目呢。”

    “啥玩意儿?!”司机惊得飙起东北话来,“曼德拉现在还是南非总统呢!”

    “不可能!”

    “这我骗你干啥呀?”司机哭笑不得,“唉,哥们儿,你想啊,曼德拉要是死在监狱里,这《光辉岁月》里的光辉岁月是啥玩意儿啊?啥叫‘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啊?死都死了,还迎接个啥啊?”

    “咦?《光辉岁月》是他去世后没多久,南非结束了种族隔离政策,他一生的理想最终实现了,所以Beyond才写这首歌呀。‘家祭无忘告乃翁’,就这个意思啊。光辉岁月是指南非的光辉岁月啊!死了下葬了,才叫‘残留的躯壳’啊!哪有大活人叫残留的躯壳啊!Beyond一群香港人最懂口彩,有这么咒人的吗?”

    “嗯?”司机一时觉得很有道理,愣了几秒,“什么啊!人家现在还活着,还是南非总统呢!你不信去看新闻,肯定有。”

    “我记得清清楚楚,新闻里纪念南非自由斗士曼德拉去世,苏联还发行了纪念曼德拉的邮票,我还买过,你说的不可能。”

    “这我骗你干啥啊?骗你这个有啥好处啊?我骗你不知道多绕路多收你点车钱?人家曼德拉真活得好好的!”

    “师傅……咱们不说曼德拉了,您没给我绕路吧?”

    “小伙子,你就说曼德拉是不是还活着吧……”

    震荡的尽头巴黎罗丹美术馆

    两辆警车疾驰而来,在美术馆外刹停。三名警察,两男一女下了车,往罗丹美术馆走去。美术馆已经临时闭馆,两名馆内工作人员迎上来。

    “我们一接到报警就尽快赶来了。”伊莲警长说,“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满头白发的馆员有些支吾,“我是说,我们不太清楚。是馆长报的警,我们本来想阻止他,但是……临时闭馆也是他的主意,所以……现在……”

    这话一听就不对,“什么意思?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雕像。”另一名年轻馆员说,“我们自己也弄不明白。”

    “不是雕像的问题。”老馆员说,“我们不是检查过了吗?”

    “是的,我们检查过了,但是……”

    罗丹美术馆前的草坪刚刚修剪过,淡淡的草香在秋日阳光下沁人心脾,但五人都没有心情欣赏,尤其是三位警察,完全不明白馆员在说什么。报警电话里,德高望重的馆长西蒙先生急得大吼,很难想象什么事情会让一个从不大声说话的馆长大人急成这样。

    “什么东西被盗了吗?”警长问。

    “西蒙先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话正说着,远远就看见西蒙先生踩着草坪一路跑向他们,一面冲警察大叫:“停!停下!别靠近了!别看!别抬头!不,转过头,别看!”

    三名警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馆长的叫喊更是让他们手足无措,只能面面相觑。旁边的两名馆员一脸苦笑。

    警长朝他伸出手,“您好,西蒙先生。我是警长伊莲,我们……”

    “看着我,看着我,别看别人,别看美术馆那边。对对对……”馆长西蒙绕过他们,绕到他们后面,背对美术馆的方向,“好,你们三个,你们知道‘思想者’吗?”

    思想者雕像,罗丹最著名的作品。1902年用铜铸造了第一尊原作,后来陆续翻铸了五十座,遍布全球。而第一尊原作就放在这里,巴黎的罗丹美术馆正门。任何受过初等教育的人都知道思想者,毕竟跟断臂的维纳斯一样,它是全世界最著名的雕像了。

    一名警察本能地回头,想去看正门的雕像,西蒙先生粗鲁地用手里的书拍了他的头一下,“看我,别看那东西!”

    “到底,发生了什么?”伊莲警长困惑地问,“西蒙先生,您报警……”

    西蒙根本不让她说完,“你们都记得思想者是什么样子吗?都知道它是什么姿势的对吧?不许偷看!你们能模仿一下思想者的姿势吗?”

    “能是能,但是……”警长完全晕头了,是思想者出了什么问题吗?

    “模仿一下给我看看。你们三个都模仿给我看!”

    伊莲迟疑地蹲下,右手握拳,右手的肘部枕在左大腿上,拳头顶在额头。“是闭眼的吗?我不太记得有没有闭眼。”伊莲问馆长,“您要我这样?”

    馆长左手一摊,问另外两名警察:“这是思想者的样子,对吗?你们觉得警长学得像吗?”

    “我记得是闭眼的。”

    “不不,思想者是目光朝下,看起来是闭眼,其实是睁着的。”

    两位警员讨论着,西蒙一摆手,“不重要!眼睛不重要!这个姿势,你们觉得这个姿势对吗?”

    “蹲着,右手握拳,顶着额头……或者是左手?”

    “好!我再问一遍,手是顶着额头,还是托着下巴?”

    伊莲警长站了起来,这个姿势实在尴尬。可听到这个问题,她发现两名馆员的脸色,尤其是老馆员的脸色很难看。

    “托着下巴?”一个警员试了试,“这个姿势不是很奇怪吗?”

    西蒙大叫:“跟我来!”

    六人快步跑向美术馆的大门。

    刚才伊莲警长的姿势跟美术馆前的雕像一模一样,只有一个小问题。

    思想者的右手并没有顶着自己的额头,它俯首而坐,右肘支在左膝上,右手手背顶着下巴和嘴唇。额头离它的手有整整一张脸的距离!

    “他们把它偷走了!”西蒙馆长大叫。

    “谁?”伊莲警长望着雕塑,最开始是震惊,然后……慢慢觉得,自己记得并不准确。看着这个既没有握拳、更不是顶在额头上的思想者,她有些糊涂了。或许是自己记错了?思想者应该是这样?

    “某些大学的疯子学生!还能有谁?我猜不是巴黎第二大学,就是高等师范学院的疯子学生们!你们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说不定是第五大学,巴黎政治学院也不一定。说不定他们都参加了!”馆长狂躁地说,也不管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多荒唐,“只有这些疯狂、脑子有问题、全身胆汁用不完的大学生才会做这种事情!偷走这么大的一座铜像,这需要机械,绝不是一般的小偷,而且一般的小偷也不会铸造另一个来换掉它……”

    说着,他把手上的那卷书啪的一声扔在地上,书页翻开,露出许多张思想者的照片记录。

    “还伪造了所有的档案资料,把我们全馆的图册都换掉了!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只有这群无所事事至极的疯子大学生才会拿这种东西恶作剧!”

    伊莲警长从地上捡起图册,惊讶地翻阅着。身边的白发老馆员重重叹着气,使劲地摇头。

    当一切都被剪辑重新抹去,被秀龙掀起的量子潮汐重归平静。除了四个孩子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世界曾如此接近过彻底毁灭,连唐援朝、刘佩他们的记忆也随之重组。

    随着李勇最后的剪辑,诺查丹玛斯预言的毁灭变成了废片,只有些许微不足道的拼接差错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引起了很多奇怪的争吵。这些琐事并不重要,也难以尽表。

    而程凡,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忙碌张贴着他用自家A4纸打印的标语。纸上是一个靶子,下面字写着“BOMBHERE,NATO(炸这里,北约)”。他全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连五月一号上山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随着一切过去,四个孩子的记忆也快速模糊了,只留有一点印象,具体的细节愈发淡忘。那些超越智慧生命的逻辑、超越常识概念的记忆,开始被大脑的自洁机能——逻辑——清除。

    李勇直到长大以后很多年,还经常做梦梦见小时候自己买彩票的事情,气得从梦里醒来。他初二那年买过一张体育彩票,开奖那天,自己买的号码分毫不差,中了特等奖。但当他从衣服口袋的底子里翻出彩票来,却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神经,号没问题,只是买成了福利彩票。后来他的儿子很听话,他和老婆每天轮流陪着儿子做作业,这让儿子很烦。

    薛晶会想起十四岁那年,自己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家里大吵一架,然后绝食,闹到离家出走。最后父母服软,让他去学画画,艺考上了美术学院。如果不是这样,他大概考不上大学,也不会加入学校的游戏战队,后来还去打了国际大赛。虽然没拿什么奖,但急流勇退去直播游戏,卖肉松饼,狠狠赚了父母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的钱。

    王瑞没有考上清华,本科毕业以后去了美国科罗拉多大学,兜兜转转还是当了理论物理学家。直到二十年以后,他才在梦里见到少年时的自己。在那个梦里,他瞬间明白了无数真理,解决了他要研究的所有课题,他从惊慌中醒来,等打开电脑想要记下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一条也没想起。那年的404同学会上,他问初中的班长温佳燕当年是不是喜欢自己,温佳燕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有些小得意。

    刘子琦后来发现他爸是一个话痨。他年纪大了以后常问刘子琦:“你能不能给爸爸说说,你现在到底是做什么工作啊?”刘子琦每次都说:“再过三十年你自然就晓得啦。”刘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会气得直哼哼。

    在王瑞高考失利那年,高考前几天,他大晚上拉着死党程凡去厂里散心。程凡给他聊起自己的私事,说父母离婚前,他经常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恨不得自己干脆不要出生才好,父母根本没结婚才好。反倒是他们离婚以后,一切好多了,父母的偶尔见面也相处得很愉快。

    那是最后一次王瑞被唤醒了记忆,但只是一瞬间。他确信自己想起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具体是什么怎么也记不起来,结果高考前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第二天语文考试写作文时,悲剧地睡了过去。

    因为高考场上睡着,王瑞的高中班主任小谭老师足足念叨了四年,一直念叨到王瑞赴美读理论物理硕士为止。“早知道我当年就该调走,就不该当你的高中班主任。”那时的谭老师已不再说“考上清华北大又咋样”,但教书育人的压力也让她越来越暴躁,时常跟2001年就调到山里导弹基地的丈夫吵架。她自己也说不清,当年一直闹着要调走的那位小谭老师,最后为什么又留了下来,变成了高中班主任谭老师。

    他们经历了全宇宙最为神奇的一次冒险,但这并没有让他们未来的人生变得完美。和六十多亿人类一样,他们后来的人生依然满是荆棘,充满遗憾,不时品尝痛苦和酸楚,为得到的、为失去的流泪。渐渐地,他们再也不记得少年时的奇遇,渐渐长成了几个平凡的大人,而且没有获得隽永坚强的完美灵魂。

    但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1999年,在整个三线工程已经被历史大潮抛在脑后的1999年,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镇上,四名少年一起拯救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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