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在夜晚的山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常胜差点儿把手里的面碗扔到地上。
他顺手抄起门边的一把铁锨,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又连续叫了几声,这次常胜听出来了,这是有人掐着嗓子在学鬼哭狼嚎呢。这样的夜晚,谁会跑到车站来学鬼叫?肯定是傍晚那几个丢下化肥袋子逃跑的小子,他们趁晚上黑灯瞎火,找常胜算账来了。
拿我当小孩子吓唬呢?常胜的无名火直接顶到脑门上,他拎起铁锨,抬脚踹开房门冲了出去。迎着夜晚的山风,常胜拉开准备开打的架势,朝着远处黑漆漆的山峦喊道:“谁在野地里学鬼哭呢?有种的都他妈给我站出来!”
像是响应他的号召一样,几块砖头从黑暗中“嗖嗖嗖”地飞了出来,常胜左躲右闪,但身上还是挨了两下,气得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砖头,朝着黑暗里扔了回去。像是挑衅,黑暗中砖头又扔了回来。
就这样,常胜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常胜无法冲过去,那边也不敢冲出来,两边砖头石块乱飞折腾了十几分钟,站台上一片狼藉。常胜连扔带骂忙活半天,最后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对方大概玩够了,悄悄退场,留下常胜独自握着铁锨,像只受伤的狼不停地喘着粗气。
常胜想起白天老孙嘱咐自己的话,看来真是到了敌占区了。起身走到门边,借着窗户里透出来的光看过去,他忽然发现房子背后的菜地有些异样,白天还挺平整的,怎么现在看着凹凸不平的?绕过来仔细一看,差点儿没把他鼻子气歪了。
面积不大的菜地像被猪拱了似的,这一堆儿那一块儿,白菜辣椒茄子都给刨出来了,有点儿像老电影里的鬼子兵进村,典型的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常胜这时候才恍然大悟,敢情人家跟自己耍了个调虎离山,前门砍砖头,后门有人抄后路。他不由得感叹,这小小的狼窝铺真是风紧水深呀。想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求援,可转念又想,自己前两天还调侃人家老孙是“午夜凶铃”呢,这个时候报应就轮到自己身上了。这个请求增援的电话要是打出去,说自己来驻站点的第一天就让人家劈头盖脸砸了一通砖头,最后连是谁干的都找不着,明天肯定会传遍全所尽人皆知,自己面子上过不去呀。
常胜在电话机跟前转了好几圈磨,真应了李教导员平时开会教育说的话了——产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只不过这个思想斗争是向不向所里求援。他像个戏剧学院里的新生练台步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走绺儿,最后咬牙跺脚地决定,忍了!不是他愿意吃这个哑巴亏,而是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昨天晚上还是阴风阵阵愁云惨淡,转天就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了。要不是爬上山坡的太阳透过破碎的窗户,把刺眼的光线洒在常胜的脸上,他还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呢。这可能是常胜从警以来最憋屈的一个夜晚了,更让他别扭的是,自己竟然窝窝囊囊地睡着了,还睡得那么死,连警服都没脱。
屋外传来站长老贾的声音,像是正在指挥职工搞卫生。常胜伸手在脸上呼噜一把,推开门走了出去。果然,老贾正带着三个职工推着小车收拾满地的砖头呢。看见常胜,老贾把手里的铁锨往墙边一靠,从口袋里掏出烟卷:“来,常警官,先抽支烟。过会儿这哥儿几个就帮你收拾利索了。”
常胜接过烟,却半天没有点燃。有心说你贾站长昨天晚上干吗去了?我这边一个人连蹿带蹦连喊带叫折腾了半夜,两边的砖头飞得跟流星赶月似的,这么大的动静,你在车站不可能充耳不闻吧,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搭把手。现在天亮了,你倒带着人来打扫战场了。可他不能埋怨,毕竟人家是来帮忙的,俗话说“举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人家还满脸堆笑地给你烟呢。
老贾可能也瞧出常胜的想法了,连忙打着火给他点燃香烟:“常警官,昨天晚上你这边闹腾我们知道,可值夜班的职工都在岗位上呢。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抽不出人手来呀。你也清楚,咱们狼窝铺站夜间有好几趟列车通过,夜间行车调度、信号都很重要,职工们都瞪着眼睛保安全呢。再说了,狼窝铺的治安环境不好,夜里大家伙儿都不敢出来,你可别埋怨我们不帮忙呀……”
几句话说得有礼有面,把犄角旮旯都给腻瓷实了,给常胜剩下的只有表示感谢的话了。常胜使劲把脸上的肉挤挤,笑容灿烂如同菜地里被连根拔的茄子白菜:“贾站,你多想了,我可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谁让咱一脑袋扎到狼窝铺这个地方来呢,压根儿没想到欢迎仪式会这么搞。”
贾站长无奈地说:“常警官,你是不知道呀,狼窝铺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远的别说了,就说抗战那会儿吧,国共两党的游击队都在这片山区里活动过。当年小日本够猖狂吧,弄两个小队就敢把县城占领了。可是整整一个大队,扛着迫击炮机关枪钻进山里来围剿游击队,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游击队打得满地找牙。知道为什么吗?此地太险恶,穷山恶水出刁民,又是占着地利人和,所以合该小日本倒霉。”
常胜被贾站长的话勾起了兴趣:“那小日本吃了亏就不来报复吗?”
“来了啊,在山里修炮楼安铁丝网好一通折腾,可没到半年就生生让村民和游击队给挤兑走了。说起这个事可热闹,当年日本鬼子修的炮楼离咱车站现在的位置不远,选的地点不错,可是架不住游击队白天晚上的打黑枪呀。老百姓还把水源给断了,鬼子吃水就得出来挑,出来容易,回去就难了,不是踩上地雷就是让神枪手给撂趴下了。炮楼没有通讯设备,鬼子靠军用信鸽传递信息,可放出去几只死几只,全让村民们放的鹰给叼走了,进了老百姓的汤锅。鬼子原打算依着山道修条公路支援山里,在山下放炮修路,山上也放炮往下炸石头,白天抽冷子就是一枪,晚上不是埋地雷就是学鬼叫,把小日本折腾得头昏脑胀,最后只好放弃。临了一句评语——这地方良民统统的不是。”
最后这句话把常胜逗乐了,可转念一想,自己目前的处境不比当年的日本兵好多少,虽然人家没对自己打黑枪,可这满地的砖头和半夜的鬼哭狼嚎,和当年挤兑日本鬼子的招数如出一辙。再多想想,贾站长干吗跟自己聊这些呢?是不是话里有话?常胜的脑子转了几圈,冲贾站长笑了笑:“我是初来乍到,不了解此地还有这么悠久的革命传统。你是狼窝铺的老人,给我介绍点儿经验。”
贾站长诧异:“老孙没跟你说过?”
常胜摇头:“你刚才说的这些我是头一回听。我还纳闷儿呢,这么恶劣的环境,老孙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老孙平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惹大祸,别折腾出安全事故就行。真要管,老孙都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去抓贼啊?”
“我昨天可看见他们破封盗窃了,这样的事还算小吗?”常胜说的是行话。整节车皮装满货物后,要在车厢外面车锁的连接处加盖铅封,铅封上有发出站的标识,只有到达终点站时才能打开。列车运行沿途各站,车站工作人员都要检查铅封是否完整。如有破损,就意味着物资被盗窃过。
“唉……”贾站长叹了口气,“小偷小摸的事情常有,只要丢的东西不多,我让列检员补上铅封也就算了。再说运输货物都有保险理赔,大不了铁路倒霉赔点儿钱呗。”
常胜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像你说的这样,老孙不就成了地下工作者了吗?他就没发展点儿自己的人马,没几个朋友呀?”
贾站长脸色微微一变,斜眼看了看常胜,转而又释然了:“常警官,你这是套我的话儿呀。不过也没关系,你刚来,有些事我是应该多跟你念叨念叨。”说完他又递过去一支烟,“我们这些人,常年累月在外面待着。在村民眼里,咱是外人,就跟城里人看农民工一样。老孙这么多年能待下来,不光是靠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也得脑筋急转弯,做重点人的重点工作。工作有困难咋办?找上级找组织吧,这个组织远了点儿,最近的派出所离狼窝铺也要开两个钟头的车。不过,你可以在当地找啊。”
“你的意思是说,找当地村委会?”
“对呀!要不说当警察的没傻子呢,脑子转得就是快!”
这句话噎得常胜直翻白眼儿,不过,对方的意思他是明白了。“你说的重点人,该不会是村委会主任王喜柱吧?”
“就是他。昨天晚上你不是还帮他闺女送学生回家吗?这孩子不错,就是有点儿轴,大学毕业后放着市里的大公司不去,非要回这个穷乡僻壤的乡办小学当志愿者。”
原来王冬雨还是个不拿薪水的志愿者,先不说她这么做出于何种想法,就冲她对孩子们认真呵护的这股劲,常胜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怪不得昨天你跟她聊得这么热闹呢,原来有她爸爸这层关系啊。”
“话不能这么说,她爸爸是村委会主任不假,可人家一个女孩子,能跑咱山沟里来义务支教,这思想境界就够高的。”
常胜笑了:“贾站长,我怎么听着你这话有点儿像支部书记的味儿呢,一套一套的。你是不是一马双跨身兼数职呀?”
贾站长赶紧摇手:“常警官,你可别给我乱封官,咱车站有书记,姓郑,叫郑义。这几天轮到他倒休,等他回车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和贾站长聊到这个程度,常胜已经有主意了,他想去拜会一下这位村委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