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边。”伴随余思危低声提醒,南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会场中央。那里有更多的人,更多热络好奇的目光。
人群朝前涌上,余思危被拉走了,她站在原地等待,看着身边穿金戴银的精致贵妇们,恍惚中回到了几年前,那时自己挽着余思危的手,在各种宴会中众星捧月意气风发,和今天如此相像。
“哇,南小姐的裙子真漂亮,是p家明年夏款?全国首穿呀!”富汇建设王太太首当其冲开口,打响太太恭维战。
南樯看了她一眼,恍惚听见对方的心里话——“有什么了不起?还没结婚就这么嚣张?不就是钓了个好男人嘛,先嫁进去再说!!”
“天哪,这耳环太漂亮了!是温斯顿的吗?一定是,他家今年才出的蒲公英系列,简直美到让人心醉,余先生对你实在太好了!”远丰国际的李太太跟着站出来,在她面前鼓起俏皮的巴掌。
看着对方夸张的笑脸,南樯明白她还有警告没有说出口——“哪来的野路子货,挖空了心思想往上爬?现在让你得意几天,看你能有什么好下场!搞不好钻石就是分手费咧!”
还来不及回答,中颂地产张太太不由分说挤出来,脸上露出抹了蜜的甜笑:“南小姐是不是从小练舞呀?’看这肩颈线太优越了,气质比芭蕾皇后都还要好!”
听见她独辟蹊径的夸奖新,张太李太赶紧交换个脸色,颇有些心照不宣的鄙夷:这人怎么不按牌理出牌?再夸张的话都敢讲?
南樯扯动嘴角,终于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她当然认识王太李太,还有出位的张太,最后那位张太是小三上位,胸无点墨,骨子里拜高踩低的不得了。正思索间,只听张太太、道:“说真的,南小姐,你和余先生真是太相配了,一个歧视不凡,一个灵气逼人,我看着你们走进来简直都想落泪,怎么会有那么登对的人?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今天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神仙眷侣了羡煞旁人了!”
——同样的话,她在三年前见到南蔷本人时也说了一遍,措辞几乎一模一样。
南樯保持着笑容,将这些表里不一的赞美悉数收下。对着眼前行云流水般前来贺喜招呼的人,她在心里不动声色昂起下巴。
围着她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老面孔,s市富豪圈阶级固化严重,短短两年多时间里也难得出一个新人。她看着这些熟悉的人,听他们用热络的语气和她套近乎,夸奖她的相貌身材和气质,说她最漂亮,最时髦,最高贵,其实这些话她在几年前几乎都要听厌了。
现在她心里终于清楚,那些潮水一般的赞美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今天就算余思危挽着一个充气娃娃出席,这些人也会硬着头皮挤出一大堆褒奖的词来,保证辞藻华丽不比夸她的那些差。那些阿谀奉承其实与自己是谁根本没关系。人们爱她,夸她,歌颂她,只是因为她的爸爸是南大龙,因为她的丈夫是余思危。因为这两个男人手握财富与权力。
——但是她本人呢?她本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她永远只能是某人的女儿,某人的妻子,永远只能是男人的附属品吗?
视线越过层层太太团们,她不期然看见远处角落里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形单影只,稍显落寞。那是无可取代给了她童年慰藉的男人,于是她拨开眼前让她头疼的贵妇,衣襟带风朝对方走了过去。
“杜院长。”
她朝那个玉树临风的男人主动举起酒杯。
杜立远眼睁睁看着南樯走过来,偷窥的心思被人抓个正着,面带慌张。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等南樯走到自己跟前的时候,表情早已恢复正常。
“今晚很漂亮。”他端起酒杯朝南樯回敬,嘴角努力挂上微笑。
曾几何时,他在宴会中与华梨等人举起酒杯高谈阔论,眼前女孩身着布衣只能远远观望,连张邀请卡都拿不到。如今时来运转,一切颠倒,她竟然变成了宴会的主角。
“院长也是风度翩翩。”南樯也朝他笑,这份夸奖是真心实意的。
杜立远吐口气,看着眼前楚楚动人的姑娘,他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乱说话,如今对方地位今非昔比,恐怕言多必失。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然而情感终究战胜了理智,他无法对自己心中的愤怒和失落视而不见,忍不住烦躁开口。
“谁?我和思危吗?”南樯先是一怔,随即偏头认真想了想,“没多久,不到一个月吧。”
杜立远听见她亲昵叫着“思危”,只觉得脑袋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揍的他眼冒金星头晕眼花。
“才一个月就打算结婚?视线游移到南樯的手上,他颤声发问,“连戒指都买好了?”
看着女孩无名指上那颗巨大的钻戒,,他下意识朝场中望去,舞台旁一袭长裙的华梨正在为活动做准备,她拿着稿子的手上也有一枚价值不菲的粉钻——那本来是他为南樯准备的。
他还记得当时在国外选戒指的自己,踌躇满志,胸藏乾坤。那时的他对人生做了非常完美的规划,身居高位,儿女双全,温柔的妻子红袖添香。不曾想斗转星移,如今钻石已经戴在别的女人手上,自己还要仰仗对方的家族势力生活,处处受到掣制。他要接纳那些并不愿意合作的供应商,要接受华家安插进来飞扬跋扈的小姨子监视,更要对着姻亲家族唯马首是瞻——想到这里,杜立远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人用锋利的钢锯来回拉扯,割得面目模糊鲜血淋漓。
“恰好遇到对的人,也就随缘吧。”南樯随口答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中多少有几分了然。
——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会让人念念不忘,一件是已失去,一件是得不到。而一旦得到,再美再漂亮也都会打折扣,她自己当年不也是一样?
“……祝你幸福。”杜立远收回视线,转头朝南樯举起酒杯,“什么时候来办离职手续?”他语气有些嘲讽。
“为什么要办离职手续?”南樯诧异看他,“难道因为结婚你就要开除我了吗?”
杜立远被她问的一怔。
“我……我以为你会选择回归家庭,不再出来工作。”他勉强开口——麻雀既然变成了凤凰,最后一定会在凤凰的栖息地筑巢生活,怎么还会想着回那个灰不溜秋的麻雀窝呢?
“没这打算,对了,听说疗养院最近组织了匿名考评?”南樯朝他眨眨纤长的睫毛。
“对,有这么回事。”杜立远点了点头,“说起来要恭喜你,你得了一个很好的分数,排名居前,很多人都推荐你去做客户组组长。”就工作而言,她的表现确实无可挑剔,这全是靠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真的吗?那我才不辞职呢!”南樯开心皱起了鼻子,“我要留在在圣心工作!”这一刻快乐的她简直像个调皮的小姑娘。
——像,真的好像。
杜立远怔怔看着她,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余思危力排众议也要娶这个渔村女。
她和南蔷真的太像了,不是外表的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像。如果说华梨因为外表落得个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却因为性格要减少至少百分之四十,而这个女孩除开外表,其他几乎可以说和南蔷一模一样。
——我到底错过了些什么?他忽然感到有些慌张。
“其实……余思危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非常像一个人?”恍惚间他朝南樯伸出一只手,人也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眼看着就要触碰到对方裸露在外的肩膀。
南樯的肩膀忽然被人用丝巾盖住,一个黝黑高挑的年轻人冒了出来,阻隔了杜立远前进的步伐。
“失陪。”
余念祖留给对方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笑容,牵着南樯的手不由分说朝另一边疾步走开。剩下原地满脸失落的杜立远,再次孑然一身独留惆怅。
一口气把南樯拖到了空无人烟的露台边,余念祖满脸愤怒:“那个男的手都快摸到你了,怎么还不避开?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他显然恨铁不成钢。
“杜院长不会对我怎么样,他一向是君子,我很了解他。”瞧着这气鼓鼓的样子,南樯优雅拉了拉披肩,侧头微笑。
“这么天真!真是不知人间险恶……”余念祖还想批评她,眼睛却不期然瞄到对方手上那枚硕大的钻戒,忽然变得语塞。
注意到他的目光,南樯的笑容里里带了点歉意:“念祖,你大哥之前有没有跟你沟通过?结婚这件事情,看起来很突然,其实背后有点复杂……”
当初她以书法老师的身份接近念祖,如今鱼跃龙门成为余家女主人,无数人认为她是充满心机的掘金女,别人的态度她管不着,但她可不想念祖也这样看自己——这个男孩并不是自己的踏板,她不想他受伤。
“我知道,他说你是他的前妻转世。”余念祖打断南樯接下来的话,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我认为他疯了,他是神经病,他在痴人说梦。”
南樯脸色一变。
“但是,我并不打算叫醒他。”余念祖耸了耸肩膀。
绷紧的弦松了一些,南樯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知道吗?因为你,我第一次看见大哥失控的样子。”看着眼前因为精心装扮更显动人的女孩,余念祖遗憾极了——这柔软又刚强的的形象简直是自己心中最理想的缪斯,却偏偏与自己没有关系了。
“本来不管竞争对手是谁我都不放在眼里,但……我真没见过那样的大哥,他太可怜了。”他垂下眼睑。”大哥这个人,从小没有父母撑腰,所以很怕被边缘化。为了站稳脚跟,他一直都崩的很紧。不仅学习全优,体育全优,连社会实践他都要拿全优。因为只有变成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爷爷才会在家庭聚会中提起他,可能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有存在感。“
话到这里,余念祖感慨万千。”这么多年过去,我觉得完美已经成了他的人生信仰,他一辈子都在走钢索,除了‘完美’‘这根钢丝以外,再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他喃喃感叹,“一直带着面具如履薄冰的生活,太累了。”
南樯沉默不语。
她知道原生家庭是余思危心中的禁地,每每提到他都有意回避,所以她从来都不主动询问。回想起余思危的身世——双亲缺位,从小挂在爷爷名下由保姆照顾长大,青春期都在寄宿制学校度过,不得不独立自强。无论恋爱还是结婚后,余思危也几乎不对她倾诉任何苦衷。
曾经她对此非常满意——丈夫无所不能,从来不给她增添烦恼,难道不是最佳伴侣?然而仔细一想,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有无所不能的人?余思危并不是没有苦闷,只是他从来不愿意告诉她。如今经历牛芬芳这一遭,自己挣钱独自生存,她终于明白众生皆苦无人可免,所以人们才不得不在漫长的苦旅中寻求同伴,以期分担磨难,互相疗伤。
“说真的,大哥其实内心很多疑,从来不向人敞开心扉。“余念祖看着南樯,目光黯淡,“如今世上能让他这么执着的人,我想只有你一个了。”
“所以我不能和他争,也不敢和他争。而且说实话,我也没有信心赢。”说到这里,他摇头笑起来。
“对于我而言,或许你是一片美丽的风景,错过了可能还有下一场。但你对他而言,是唯一救命的药,是倾尽所有争取的对象,绝不能少。”
自从目睹南樯车祸后余思危绝望的模样,他就萌生了退出的想法。他明白大哥心底的那份感情是他无法匹敌的,有渊源,有宿命,甚至还有不顾一切的盲目。在这种毫无保留孤注一掷的决绝面前,他根本没有赢的可能性。所以他选择了退出,而刚才那些话是他想了很久的退出宣言——年轻的感情,爱和不爱都光明正大。
“念祖,你还有大好未来。”看着面前强作潇洒的少年,南樯心中柔软,“你会遇到一个理想的女孩,她会带给你真正的爱情,那时你会连我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这是她的真心话。
“但愿吧。”余念祖努力微笑,“在成为正式大嫂以前,我可以拥抱你一次吗?”他静静望着南樯,目光清澈。
“当然。”南樯朝他大大方方展开了双手。
少年朝她走了过来,伸出手臂拥住眼前纤细的身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拥抱。这个拥抱会永远烙印在他的回忆里。
“祝你幸福。”在女孩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眼眶有微些发红,他将所有酸楚与不甘都吞进肚子里,然后——
“好了,把人还给你。”余念祖推开南樯,将她转身朝后掰过去。
在他们身后不远的门框边,余思危正一个人静静着,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要是让她伤心,我会把你往死里揍的!”余念祖朝他隔空一指,然后竖起中指。
余思危面无表情。
看着对方恼怒却又不便发作的样子,余念祖终于咧开嘴大笑,笑容快乐又无畏。
“再见!婚礼可以给我发请柬!但我绝对不会包红包!”他朝两人挥了挥手,掉转头潇洒离开了。
“虚张声势。”
看着远去的大男孩背影,余思危沉着俊脸点评。
“是吗?我倒觉得挺可爱的。”南樯不以为然,脸上笑容越发动人,“年轻就是好,敢爱敢恨,要是十年前我一定会拖着他手叫他不要离开。”
余思危被呛得噎住,赶紧伸手握住南樯的手腕,又狠狠瞪她一眼。
摸了龙王爷的逆鳞,南樯噗嗤笑出声来,笑完了,下一秒她开始兴师问罪,“干嘛把真相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没人会相信这种事,说出来大家只会把你当疯子的。”
“我也是被逼急了。”面对气焰高涨的妻子,余思危禁不住心虚嘟囔,“臭小子非说我没资格代表你,还说你根本不喜欢我。他知道什么?我和你举办婚礼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黑胖子在丛林划船呢!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评价!”他颇为委屈看了南樯一眼,眼中充满了信号“我冤枉”。
“算了算了,还好只是念祖。”看着表情无辜的丈夫,南樯终于还是吞下怒气重回正常,“念祖应该不会到处乱讲,但是我的真实身份可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
“好好好。”余念祖摸了摸鼻子,“别担心,你不是自己也说没有人会相信这种事?太荒谬了。”
“但愿吧。”南樯叹了口气。
金童玉女一边说话,一边牵手往宴会厅里走去。
等到两个人走远了,角落里的门背后悄无声息走出来一个人。
望着前方消失的背影,杜立远脸色苍白如纸,表情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