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空在那方兀自脸红了几番,竟不躲我,缓步走了过来。
我饮了杯酒,打量周遭的人精彩的面部表情,馨云将我挨得更紧,一脸惊惶。楚翼比我还紧张,悄悄靠到馨云旁边,就怕待会儿初空过来将她杀了一般,初空身后几名婢女的神色也愤慨得十分精彩,唯有初空淡然了下来,抬着下巴,高傲的行至我跟前。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怀孕让他身子有些虚弱吧。我摸着下巴想,这样的情况下公主和将军的对话应该是怎样的呢,我苦苦思索不得其果,却见初空一拂衣袖,在我身侧坐了下来,他指了指馨云的手轻声道:“放手。”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却带着把人鄙视到鞋底的傲慢。
馨云立时被烫了一般撒了手,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杏眼含泪,楚楚可怜的将我望了望。
此时我还没想出将军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所以一直装作高深莫测的饮酒,等初空自己收拾场面。
初空也拿了个杯子,倒了杯酒,他身后的侍女立即道:“公主,您有孕在身,不宜饮酒。”初空不动声色的把玩了酒杯一会儿,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推到靠近馨云的那一方:“我倒是忘了这回事,既然如此,馨云姑娘便代本宫喝了这杯酒吧。”
馨云浑身一颤,眼神中皆是惊恐。
我恍然忆起在皇家中赐酒与赐死没什么差别,但又知道初空这家伙虽傲慢无礼但绝不会如此随兴杀人,这酒约莫是在逗她玩儿吧……于是我便也睁大了眼,兴冲冲的望着馨云。
“将军……”身后的楚翼比我还急,我摆了摆手,让他闭嘴。
馨云求救一般看了我一眼,我也直勾勾的盯着她,仿似知道了我不会开口救她,她一咬牙,果真拿起酒杯,一仰头,将杯中酒尽数饮下。她紧闭着眼,恐惧的等了半晌,却没等到什么反应,她更为惊骇的睁开了眼,望向斜眼打量她的初空:“青灵公主你……”
“本宫如何?”初空笑了笑,“本宫如何,你也只有受着。”
馨云垂下头,拳头捏紧。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初空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他垂着眼不知在思考什么,我觉得我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让楚翼将馨云送走了。初空与我坐了一会儿,也让身后的几名侍女到园外去守着。
屏退了左右,我悄悄对初空竖起了大拇指:“你着实很有公主的范儿。瞧这傲娇的模样,啧啧……只是如此逼迫一个女子,你便不会心中愧疚么?”我恍然忆起初下冥府的那一次,初空身边站着的那个粉衣女子,我用力想了想,终于忆起她的名字,我笑问初空,“你对那莺时仙子可曾如此恐吓过?”
初空淡淡扫了我一眼:“莺时断不会做她那副令人厌恶的模样。”
听他如此维护一个女子,又想到他当初说要把我做太监一般虐待七世之后回去陪那人看星星,我心里陡然不爽起来,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道:“我瞅着馨云那模样没什么不好,柔弱得恰到好处。”
初空斜眼看我,眉头轻挑:“给你一个躯壳你还真把自己当男人了?”
我不想与他再争论这话,扭头望天:“唔,今日秋高气爽,天气不错。”
初空冷冷一笑,道:“我忙里忙外的查消息,某人却闲得在这里左拥右抱的喝酒,男女通吃,你这日子过得确实不错。”
我抗议:“第一,我没有左拥右抱,也没有男女通吃,第二,我也有认真的在摸清周遭环境。”
“哦,那你说说你倒是你都摸清了些什么?”
我肃了脸色,正经道:“将军府家的厨子水平太次了。”我拿了一个放在桌上的糕点,一边咬一边嫌弃道,“真不知道之前那将军和公主是怎么忍受他做到现在的,我正想改日寻个错处将他给辞了。”
初空嘴角抽了抽,毫不客气的将桌上的点心连着盘子一扔,尽数丢进池塘里喂鱼去了:“没出息。”他如此评价我,而后敛了神色道,“你可看出来这馨云不简单了?”
我一惊,忙将一嘴的点心咽进肚里:“她有多复杂?”
“用你仅有的聪明想一想,若是心高气傲的公主都决定与将军同归于尽了,又怎会放过她?得知这个女子还活着时我便将她狠查了一番,果不其然,她背后确实是有人在操控的。”
“什么人?”
初空摇了摇头:“我现在能查到的还不多,但此女必定要小心。”初空摸了摸下巴,眯眼道,“以我现在掌控的势力便能查出这馨云的不妥,之前那将军既能从一名小兵爬上将军的位置,想来也是极聪明的一人,他必定也能查出馨云的来历奇怪,但为何还那么宠爱她呢?还真的被迷晕了头脑不成……”
我摸了摸酒杯,猜测道:“会不会……将军并没有像外人看见的那么喜欢馨云?”也没有像外人看见的那样厌恶公主……
初空皱眉想了一会儿,低骂道:“这些麻烦的凡人,成天就知道整些破事出来!”
我也挠心肝的着急:“好想去地府抓住他们把前因后果问个明白啊!”
感慨了一会儿,我俩坐在亭子里静了下来,秋风萧瑟,我小声的吐出一句话来:“怀孕……感觉怎么样?”初空的声音轻得仿似要消失,我继续问,“肚子大起来了吗?我怎么觉得你好似没什么动静啊……”
我本以为听了这话初空可能会发火,哪想他只是恹恹的瞅了我一眼,道:“要有什么动静,你说来听听。”
我伸出手指挨个数道:“食欲不振浑身疲乏。”
“有点。”
“乳|房涨痛,反胃呕吐。”
初空摇了摇头:“没有。”
我奇怪:“腹部没有长大吗?”
“我怎么知道她长没长大。”初空奇怪的反问我,“小爷没事还在一个女人的肚子上摸来摸去的么?”
“可是这现在是你的身体啊!”我撅嘴道,“你以为我每天提着小鸡鸡入厕是有多爽吗?我一个青涩的黄花大闺女都舍了脸皮这样做了,你每天摸摸肚子关心一下小孩又怎么了?”
初空一眯眼:“你以为做女人很轻松么,胸口沉重得跟铁球一样,每天还要挺着腰走路,真是不嫌累。”
“胡说!你以为我没做过女人么!哪有这么夸张。”
初空挑眉,静了一会儿,忽然诡异的牵扯嘴角笑道:“嗯,我想你永远也体会不了我的忧伤。”
我暗自捏紧拳头,这货……到底是在嫌弃我什么……
初空忽然站起身,将桌上酒壶提了走:“下午我再去探探那柔弱得恰到好处的馨云姑娘,将军大伤未愈,酒还是赏给别人喝吧。”他走出园子。
我盯着空无一物的桌子想了想,初空这孕怀得好似有些奇怪啊,我还是去问问大夫,给他开几副安胎药吧……好歹我们现在也是合作关系,公主攘外将军必得助他安内才是。
用完午膳,我晃去了府中养的大夫那里,张大夫是个中年男子,有些猥琐,有些怕死,从我进他这房里开始他便一直瑟瑟发抖,我皱眉问道:“最近可有去给公主把脉安胎?”
张大夫又狠狠抖了几下:“禀将军,自上次公主中……中毒之后,她便不再让小的替她把脉了,送去的安胎药也尽数退了回来。”
“胡闹!”我怒道,“公主任性也便罢了,你竟敢帮着她隐瞒不报!”要是耽搁了初空生孩子,以后怕是再也看不见这种奇遇了!
张大夫吓得磕头:“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我见他抖得可怜,便让他起来答话。我将初空的告诉我的症状告知了张大夫,还没开口询问他,他又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身子抖得越发厉害。我奇怪:“我又没欺负你,你怕什么?起来。”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他这副瑟缩的模样倒将我惹得有些怒了,厉声道:“起来!有什么话给我好好说!”
张大夫将头贴在地上,声音颤抖道:“小的……小的以为,公主这症状,肚里……肚里怕是怀的死胎。”
我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我蹲下身子,用耳朵对着他,“大声些。”
“公主……公主怀的许是死……死胎。”
我听清楚了,站起身来,觉得脑袋有点晕,张大夫又颤抖道:“将军,将军,若是不早日将那胎儿引出来,怕是对母体有极大的伤害啊!弄不好公主也会……”
我心头大凉,一手提了张大夫,一边迈步往初空的住处疾行而去。死胎便死胎吧,看不见初空产子便看不见,但若他死了……我心头有些莫名的慌,若他死了,我还玩什么。
我这边一路急急忙忙的赶到初空的院子,他的婢女却闪烁其词的不肯告诉我初空在哪儿,我急得上火,脑筋一转忽然想到先前他不是告诉我下午要去探探那馨云姑娘吗,此时他定是在馨云的别院里。
我又拽了大夫,让楚翼驾了马车,急匆匆的赶去了馨云的院子。
馨云住在城西一处小别院中,是将军特别为她安置的。马车尚未在院门前停稳,我一步跳下,忽听院子里传来初空一声惊呼:“去你大爷……”他声音紧绷,仿似带着难以忍耐的疼痛。
楚翼的眉头微妙的挑了挑,他定是万万想不到高傲的青灵公主会骂这样的脏话吧。
而我现在也无心去管我俩的身份是否会被别人怀疑,心道,里面定是出事了。两步迈上前,我一脚踹开了院门,径直走了进去。
看见院中场景我惊了一惊,三名黑衣人站在院中,一人架着馨云的胳膊,她仿似受了不轻的伤。而初空也蹲在地上,他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惨白一片,宽大华丽的裙摆铺了一地,两名婢女倒在初空身边,也不知是晕过去了还是已经踏上黄泉路。
我猛的出现让两方人马皆是一惊,三名黑衣人对了眼色,随着一个“跑”字音落,爆裂的声音炸响,尘埃翻飞,我身后的楚翼未等尘埃落定提了轻功便追上前去,一眨眼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些人来来去去的人,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初空跟前,我拍了拍他的脸,让他已经有些涣散的神智集中起来:“喂,你怎么了?受伤了?伤哪儿了?”
初空紧紧的抓住我的手,唇齿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语,我费力的听了半天也没听懂。
他开始不受控制的翻了眼白,嘴里破破碎碎的总算说出了两个比较清晰的字:“生……了……”
我脑袋空了一瞬,也顾不得其他,将他的身子打横一抱,掀了下面那宽大的裙摆,只见一滩血以我难以想象的速度晕染开来,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我也吓得抖了起来,慌不择言道:“初空,不对啊!你生孩子怎么跟来大姨妈似的……这不对啊!”
躲在门外颤抖的张大夫仿似看不下去了一般,他瑟缩的跑到我身边,又将初空看了会儿,慌乱道:“将军!是死胎,是胎儿流出来了!不能让公主如此流血啊,必须得止血!”
我在惊慌之中的大脑又是狠狠一惊:“该该该怎么止血?堵住吗?用什么堵住?擀面杖?”
大夫尚未给我答案,我以为本已晕过去的初空却在这时忽然拽住了我的手,他恶狠狠盯着我:“你敢乱来……试试!”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眼眶红了又红,鼻头酸了又酸:“那你怎么办,你痛不痛啊,你要我怎么办,要我做什么!”
初空见我这模样却怔了怔:“不过……一场轮回……”
他说的,我又何尝不懂,我和他对于这世间而言不过是一场轮回,但每一场轮回都是唯一的,错过了便不再存在。凡人太脆弱,所以他们会更珍惜,生而为仙的我与初空或许在心底里并能不理解凡人对死亡的畏惧,但在此时此刻,我知道他下腹流出的曾是一个生命,眼睁睁的看见一条鲜活的人命在眼前慢慢流逝……
我没办法不害怕,不战栗。
神仙薄情,或许只是因为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