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和蒋定北出展馆到五洲宾馆,在一楼咖啡座坐下继续聊,叶知秋听他介绍公司的基本情况,然后针对他的产品定位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蒋定北听得十分认真,提出的问题也专业,不知不觉两人谈了快一个小时。叶知秋一转头,正看见辛笛和戴维凡进来,连忙对他们招手。只见辛笛绷着脸只拿了个小背包走在前面,戴维凡提了个旅行包和几个提袋,又拖了个大大的行李箱跟在后面,分明在给辛笛做观音兵,还是没讨到好脸色的那种,不禁好笑又是纳闷。
蒋定北看到辛笛,眼睛一亮:“辛笛,久仰了。”
辛笛好笑地看看他:“是久仰我德高望重还是我才华出众啊?”
这个促狭的问题一点没难住蒋定北,他笑道:“都有都有,你是名设计师了,三月份我在北京看过你的发布会,我招供,我是拿了个单反冒充摄影记者混进去的。对了,我还给你和他,”他指一下戴维凡,“拍了几张照片,个人对那些照片的角度、用光都十分满意,留个邮箱,我回头发给你吧。”
辛笛承认这个恭维听着很受用,可是提到戴维凡,仍然有不豫之色,戴维凡连忙递上名片:“谢谢!发到我邮箱里来吧,大设计师一般不理这些俗事的。”
蒋定北和他交换了名片,站起身笑道:“今天收获很大,叶小姐,如果愿意赏脸做我们的代理,我一定给你最优惠的政策。我先过去,回头再联系,明天请务必到我公司看看。”
看蒋定北走了,辛笛随手拿起桌上他们公司的画册翻了下:“画册拍得不错,设计马马虎虎算得上有特点,秋秋,你看中这个了吗?”
“我前几天在杭州倒是还看了一个新出的品牌,比这个更有设计感,等下我拿资料给你看,你肯定喜欢的。不过我不倾向做那种品牌,设计师个人风格一突出,就注定受众范围小,不好操作。我想找的还是走商业路线的品牌,设计师元素不能却,但也不能太重。”
辛笛好不沮丧:“你真打击人呀秋秋,设计师在你眼里完全是鸡肋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叶知秋笑着安抚她道:“小笛,我明明是你终身FANS好不好,你的设计和索美融合得很好了,没你的设计,这个盘子肯定失色。”
这并不能安慰辛笛,她长叹:“这只说明我越来越没有风格可言了。”
戴维凡笑道:“你还真是不好哄啊。”
辛笛横他一眼,正要说话,叶知秋连忙打岔:“你们怎么在一块呀?”
辛笛抢先说:“我们只是在香港碰到了罢了。”
戴维凡苦笑点头:“对对,碰到了。”他手机响了,说声对不起,起身走开去接电话。
叶知秋笑道:“小笛,他又怎么得罪你了?这么凶。”
辛笛欲言又止,把话题扯开:“索美工业园今天在五洲楼上多功能厅搞路演,你去看了吗?”
“我昨天在机场碰到曾总了,不去看了。哎,你还是索美员工呢,不用上去捧场吗?”
辛笛也摇头:“没兴趣,跟我没啥关系,不如去看市场。”她坏笑,“我其实就是好想看看老曾跟你在一块是不是还那个扑克表情。”
叶知秋啼笑皆非:“别乱讲,我也打算去看看市场,一块去吧。”
索美的工作人员早给辛笛开好了房间,她上去放完行李下来,正赶上大批客人涌出电梯,穿过大厅出酒店,显然楼上多功能厅索美的路演结束了。她虽然很想看到曾诚和叶知秋相遇时的表情,可当真看到了,不免有点失望,只见曾诚和戴维凡、叶知秋对坐着,三个人都神态平静,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曾诚到底是她老板,辛笛再言笑无忌,也不可能太放肆,过去规规矩矩打个招呼:“曾总,我从香港那边过来了,这会儿打算去看看市场,明天去看展会。”
曾诚点点头:“辛苦了。”
戴维凡一下站起身:“走吧辛笛,抓紧时间。”
辛笛一句“谁要跟你一块去了”几乎脱口而出,马上及时醒悟,曾诚这架势分明是有话要和叶知秋单独谈,她只好对叶知秋眨下眼睛:“再见,我们先走了。”
曾诚带点好笑的神情看着叶知秋说:“昨晚没来得及问,听说你辞职了,还签了个古怪的补充条款,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消息如此灵通,叶知秋只好自嘲地笑了:“那三家企业,我都没打算去,让刘总安心一点算了。这次过来,就是准备看下有没合适的品牌,想试着自己做下代理。”
“有没有看重的牌子?”
“留了几家资料,都还得进一步了解。”叶知秋并不打算细说自己面临的两难困境。
“下这么大决心,不想再在服装企业工作了,我的求婚多少有一点关系吧。”
叶知秋抬头接触到他镇定温和的目光,只能微微苦笑了,她知道那些流言当然一样也刮进了曾诚耳内。
“没想到会给你造成这么大困扰,我很抱歉,知秋。”
“可是我也没放弃什么,不过是一份快累去半条命的工作罢了。”叶知秋尽量语气轻松地说:“趁看还算年较,试一下别的选择并不是坏事。”
曾诚点点头:“以你的能力和认真,做什么工作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你确实需要释放自己。你的优点有时也正是你的缺点,凡事考虑得过于细致,这样,很容易束缚住自己的手脚。”
叶知秋当然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可是释放谈何容易,遇事三思已经成了她的积习,无论是对工作还是目前的恋爱。想起早上和许至恒的通话,她不禁黯然,沉默一会儿才说:“我一向没有大智慧,只能想得细致一点,尽量让自己少犯错误。”
“哪怕是在工作中,我也鼓励下属有犯错误的勇气,完全不犯错误,就意味着放弃了做出正确选择的可能。而且你也许能避免自己的错误,可是控制不了别人的错误。像你这样思虑过度,可能倒会逼着自己为别人的错误买单了。”
叶知秋倾听着,神情十分认真,曾诚却猛然打住:“对不起,知秋。”一瞬间他眼神似乎看向了远方,随即摇摇头,“我发现对着你,我大概是有点说教上瘾了。”
“这怎么是说教,跟着您,我学到很多东西。”
“我的好为人师只会把你和我隔得越来越远。”曾诚无可奈何地笑道,“算了知秋,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我也正好想和你谈谈。”
叶知秋点点头,她一直对曾诚刻意回避,可是现在发现,这样的回避并不能帮助她躲开流言和麻烦,倒不如坦然面对。
两人出了酒店,曾诚开着辆深圳牌照的奔驰,带她去了一家粤菜酒店,这里带有一个颇大的天台,一张张餐台上撑着一把把阳伞,各式热带植物点缀其间,时间还早,只疏落坐着一些客人。正值傍晚夕阳西下,晚风轻拂,盛夏的沿海城市到了向晚时分,较之内地要凉爽怡人得多,看上去气氛颇为轻松惬意。这里以海鲜为主,菜上得很快,曾诚点了白葡萄酒,只给她倒了小半杯:“胃没事了吧。还是少喝一点。”
“曾总,今天路演的情况怎么样?”
“反响还不错,沿海劳动密集型企业的确有内迁的需求,开发区领导吃喝得比我起劲,他们现在招商引资的压力很大。”曾诚并无意谈公事,他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知秋,着样子我已经彻底被你拒绝了,再没考虑的余地。”
叶知秋无可奈何地笑,真是有点不知说什么好。
“别紧张,我说过我尊重你的选择。”
所有的人都一再对她说到选择,她喟然叹息:“这从来不是个选择的问题。曾总,您以前一定也恋爱过,对吗?”
曾诚笑了:“对,毕竟我也年轻过,虽然好多人并不相信这一点。”
叶知秋好不尴尬,她当然没有影射曾诚年龄的意思,事实上曾诚今年也不过三十七岁,他瘦削而举止洒脱,毫无人近中年发福的趋势,正是男人最有风度的时候。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开了个槽糕的头,可是对着曾诚,讲话的技巧原本就是多余,她自嘲地笑了:“我不大知道男人会怎么看以前的恋爱,曾总,可是我自己一向只是个平庸的人,没什么远大志向。要的不过是份过得去的工作加一个小家。我曾经以为,和范安民结束以后,不过是等伤心慢慢过去,再收拾身心,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过日子罢了。”
“看来我并不是那个你觉得合适的人。”
叶知秋摇头,她头次正视着他,轻声说:“不,如果我没有遇到现在的男朋友,您应该是最合适的那个人。可是现在不一样,如果我只出于合适的考虑而答应您,反而是对您的辜负。”
曾诚的心蓦地一动,此时暮色渐浓,天台上灯光朦胧,叶知秋正视着他,她很少这样坦然迎住他的目光。头一次他感觉到,她不是拿他当一个前任老板那样看待了,他温和地说:“我似乎在错误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情,终于还是错过了你。”
“错过我并不可惜,曾总,我没有自我贬低的意思,可是您值得更好的。”
“唉,你拿我安慰你的话来安慰我了。”曾诚笑着摇头,“不,知秋,我不需要安慰。有一点我得告诉你,我当然不是因为你看上去像个合适的妻子人选,而向你求婚的。”
叶知秋怔住,而曾诚显然也并不需要听她说什么,他拿出一只香烟点上,缓缓吐出一圈烟雾,他的眼神落在稍远的地方,似乎微微出神。隔了一会儿,他弹了一下烟灰,手却停留在烟灰缸上,随即将烟摁灭。“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你会生活得很好就够了。”
“曾总,我会好好生活的。”叶知秋只能这样说。
“你看,我又忍不住要教训你了,你活得太努力太认真,知秋,放轻松一点,你还年轻,正是应该享受生活的时候。”
叶知秋摇头笑了,仍然是自嘲的:“我这会儿就算跟您说,我会放轻松,大概那个保证也会很用力很认真。我也想我能轻松下来,可是努力去轻松好像是个驳论,我希望我能早点拥有轻松的智慧。”
“你从来不缺直呼,只缺一点洒脱和信心。我永远记得你第一次在销售会议上发言的样子,拿着一个记事本,一样样讲着各地的数据,声音和手都有点颤抖。当时我想,真是要命,这样娇滴滴的女孩子,好像正该让人好好呵护的时候,就被我逼着全国市场跑了。”
叶知秋当然记得,工作之初,她十分紧张怯场,参加销售部门会议,都是忐忑不安地等着轮到自己,手心往往会沁出冷汗。到升职后,开始参与有曾诚出席的会议。她的紧张来的更强烈一点,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知道是怎么慢慢克服的。
“再后来,你开始变得镇定,讲话有理有据,做起事来一点折扣不打,从来都让人放心。不过我总觉得,骨子里你还是那个没什么安全感的女孩子,被逼着长大了,穿上了恺甲,努力适应得很好,可内心并没有相应坚硬起来,也幸好你还保留着这点柔软……”曾诚骤然停住,没有说下去。
叶知秋头一偏,紧紧咬住牙,尽力让自己内心突如其来的那阵悸动过去。对面这个男人竟然这么深刻地了解她,怜惜她的挣扎努力,知道她那份从来不肯主动示人的不安全感。
他看她如此细致,而她只知道他是睿智的老板,总是高高在上从容镇定,却对他的内心一无所知。她已经不可能有了解他的机会了,更不可能选择一条相对平坦的道路,将自己交付给他。
“您不觉得索美好些员工,多少都有点在模仿您的处事风格吗?”她力图将气氛弄得轻松一点,笑道。
曾诚以前并没意识到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对人对事要求很高,并不是每个部下都能承受这点。可是认真想想,跟自己时间最长的几个爱将,似乎倒都有一点共同之处:“我希望为你们的职业前途打上印记,可真没想到还影响到了你们的生活。”
“谁能保证自己一生天真,都得用不同的方式去适应这个社会。曾总,我珍惜在索美的成长经历,从来不后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就算给我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也会走同样的路。”
然而这却是一条两人注定擦肩而过的路,曾诚内心的惆怅更甚了,他笑道:“我们不说这个了,知秋。”
此时两人莫逆于心,他向她举起酒杯,两人轻轻碰了一下,各自一饮而尽,所有的心绪都在不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