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可浑身鲜血,提着陌刀闯进了崔敦礼的大帐,却见侯离发髻散乱,道袍脏乱地委顿在地上,崔敦礼和李淳风正站在大帐中央,静静地等着自己。
“侯神仙!”
王君可大惊失色,急忙扶起侯离,见他身上并无伤痕,这才松了口气,怒视着二人,“你们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崔敦礼淡淡道,“这老道士行事诡秘,请他来询问一番。”
“询问?”
王君可冷笑,“这是询问?还有这李淳风!早在瓜州时他便与逆贼李琰、李澶、玄奘三人勾结在一起,后逃之夭夭不知所踪。崔舍人堂而皇之地请他来帐中,难道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彭国公,”
崔敦礼正色道,“李淳风和玄奘可不是逆贼,我被李琰擒拿那天,是他们误以为你要谋反,来给李琰报信,反被李琰捉拿。这二人是忠义之士!”
王君可凶狠地瞪着二人,一言不发,搀扶起侯离就要走。
“不能走!”
侯离忽然道,“刚才我被迫说出了替窕娘占卜之事。”
王君可手一抖,险些把侯离给扔在地上。他呆呆地看了侯离一眼,忽然黯然叹息,缓缓转回身,盯着崔敦礼和李淳风。
“原来你们动侯神仙,目标在我!”
王君可森然道。
李淳风笑道:“彭国公野心勃勃,实在令人敬佩,竟然想做大唐的异姓王!”
此言一出,大帐之内一片静寂,仿佛有雷电无声无息地聚集。
原来,崔敦礼请来侯离之后,二人对他进行逼问。侯离死不承认,最后李淳风对他用了手段,他从侯离身上搜出一只瓷盒,里面有正在培育的蛊虫,李淳风挑出几只就要塞进他的鼻孔。侯离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蛊虫的威力他太清楚了,食人脑髓,在人脑中产卵,为了供养蛊虫,人会吞吃一切血肉,能把人活生生变成僵尸。
侯离只好招认。
这侯离原本是终南道士,三年前云游敦煌,恰遇王君可打醮祭祖。侯离掐指计算,竟然能把王君可的祖上三代算得分毫不差,王君可惊为天人。后来侯离离开了敦煌继续云游天下,半年前再次来到敦煌,王君可如获至宝,将侯离迎入敦煌城唯一的道观,玄通观供养。
王君可每每遇到疑难,都来找侯离占算,侯离擅长用蓍草测算天机,为王君可破解了种种困境。认识得久了,王君可便向侯离倾吐心扉,他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自己这一代就能立下士族门阀,让王氏子孙代代辉煌。
侯离便起了大卦为王君可占算,共占卜九卦,用去四百五十根蓍草,一卦六爻十八变,他耗费三日三夜,穷尽一百六十二变,最终窃取天机,占算出王氏后三代的命格。
李淳风说到这里,笑道:“这老道士果真是有些手段,蓍草占算过于艰难,早在两汉时便少有人用,此人居然能以蓍草同时勘演九个大卦,偷天窃命,倒也难得!”
“不过,”
崔敦礼冷冷道,“彭国公,命格既然被破了,此生就该谨守人臣之礼,像你这般偷天窃命,强补命格,实在是心有不臣!”
王君可森然冷笑,却一言不发。
原来根据占算结果,王君可这一世本有封王之命,只是年少时命格被破,自己这辈子已经无法补全,却可以想办法在子嗣身上补全。王君可顿时狂热起来,自己此生竟然有望封王!
王,通常而言指的是九等封爵中的亲王和郡王。皇帝的兄弟、皇子皆封亲王,皇帝之亲族兄弟以及皇太子的儿子,封郡王。譬如李琰乃是李世民的堂兄,封爵便是郡王。
这是同姓王,还有异姓王。
简单而言,非皇族而得以封王,便是异姓王。
大唐封异姓王极为慎重,武德开国时封过几名隋末群雄为异姓王,譬如当年幽州罗艺被封为燕郡王,江淮杜伏威被封为楚王,河西李轨被封为凉王,窦建德的尚书令胡大恩被封为定襄郡王,但这只是当时大唐为了收复群雄采取的怀柔之策,之后这些异姓王或者战死,或者处死,至今朝廷尚未有封异姓王的例子。贞观朝功劳最著的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已经是人臣巅峰,也不过一个是吴国公,一个是赵国公。
基本而言,国公已经是朝廷封赏的尽头,王君可的志向却是要封王!
“这侯离也是异想天开,居然打算在你儿子身上增加气运,来补你的命格。”
李淳风出身楼观派,对这些手段自然了如指掌,“这种逆向补命的手段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还真有道理。你儿子王永安才二十一岁,尚未入仕,运势多变。按照侯道士的想法,若是能将王永安的命格补为承袭而来的嗣王,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王刺史,自然会是郡王。”
“这哪是异想天开?分明是可以实现之事!”
侯离却有些恼怒,似乎李淳风羞辱了他的智慧,“天地人是阴阳分离而来,欲补人的命格,自然要先补阴阳。我便拿着王郎君的生辰八字,走遍整个河西,到处寻找测算能补他八字的女子。只要能找到这女子,王郎君夫妻阴阳互补,自然能成事。”
“所以你便找到了张敝的女儿窕娘?”
崔敦礼厉声道。
“嘿!我找了整整半年方才找到了她,命格奇佳,恰与王郎君互补,这一世当有王妃之命!”
侯离冷笑,“而且这对张氏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他虽然是敦煌士族,放在河东五姓里却不算个什么,能与郡王联姻,自然也能提升张氏的门阀。”
王君可强求张氏女,不惜为此与整个敦煌士族开战,崔敦礼和李淳风早就对他这种疯狂的行为感到不解,今日才知道竟然是受了老道士的蛊惑。
“这可不是蛊惑。”
侯离还是有些本事的,居然看出了二人心中的想法,“你看,王公原本只是个县公,一旦与张氏女结了亲,尚未过门,便立刻升了国公。待到他日婚娶之后,焉知不能封王?”
崔敦礼倒吸了口冷气,这件事的确诡异,事实的结果也正如侯离所占算。怪不得王君可对窕娘如此上心,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救她。
王君可盯着二人,淡淡道:“既然事情的缘由二位都知道了,我也不隐瞒,王某今生必定要封王,立下石艾王氏的门阀!可是不管我今日封了国公,还是将来封王,都是沙场上一刀一枪搏来的,并没有丝毫对朝廷不忠。二位何必苦苦相逼?”
崔敦礼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李淳风冷笑:“这国公是靠你一刀一枪搏来的,还是靠你诱骗李琰造反骗过来的?”
崔敦礼一听便知不好,果然王君可沉默片刻,最终长叹一声,提起了陌刀:“这只是逆贼李琰临死前的污蔑之词,想不到你们竟然信以为真。你们都是陛下身边的近臣,既然疑我在先,今日就不要离开这大帐了。一个从六品的通事舍人和一个从八品的咒禁博士死在军中,我还能罩得住!”
王君可做事极为果决凌厉,话音一落,一刀劈下。李淳风屈指一弹,弹出一团粉末,王君可知道此人诡异,急忙提着侯离倒退几步,到了帐门口,将侯离推到帐外。忽然间,王君可怔在了那里,帐篷外,牛进达、令狐德茂、翟昌、张敝等人静静地围成一圈,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令狐德茂更是两眼通红,咬牙切齿。
王君可浑身冰凉,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老牛……老牛……”
王君可惶然地望着牛进达,大叫道,“是谁在害我?”
“宣哥儿,”
牛进达怅然长叹,“你自小就聪明,比我和叔宝、咬金都聪明,可是……怎的能靠小聪明来博那王侯将相?靠蛊惑诱骗一位郡王谋反来攫取功劳,更是不仁不义!”
“胡说八道!”
王君可疯狂地嘶吼,“我的国公是一刀一枪打拼出来的!大业年间,我举义反隋,投奔瓦岗东征西讨,归顺大唐之后我十三人击破王世充一万兵马,虎牢关一千奇兵击破窦建德麾下大将张青特,我守洺州城五日五夜,扛下刘黑闼四万大军,我在敦煌大破突厥,斩敌两千,我的功劳如山之厚!”
“宣哥儿,你错了!”
牛进达两眼含泪,“你一直认为朝廷薄待了你,可过往的功劳朝廷一样都不缺了封赏,你一直认为自己屈于人下,可你同样也高居无数人之上。你武德四年已经是县公,我的爵位至今仍是魏城男,那又如何?各人有各人的机遇,不用强求,我们踏踏实实一刀一枪地挣来便是。”
“那是你傻!”
王君可大叫,“你就是那种勤勤恳恳只知套辕犁地的蛮牛!我不是!更不甘!你知道我少年时最羡慕的是谁吗?便是那太原王氏,我乱世吃不饱饭,可他们却能鲜衣怒马,诗词文章。我从隋末杀出个四品刺史,等我死后,我儿子只能荫封个正八品?到我孙子,只能得个从九品?不,我要我的子孙永远不再重复我少年时的命运,我要我的子孙世代富贵,与国同休!我要立下王氏门阀,百世不朽!我管他是一刀一枪还是阴谋诡诈,我今生就要做贞观朝以来独一无二的异姓王!”
“疯了!这人真是疯了!”
此时令狐德茂已经知道儿子死在他手中,对他恨之入骨,咬牙道。
“老牛!”
王君可提着手中陌刀一指,面目狰狞,“今日我敢在玉门关上诛神,便敢在这军营之中杀人。你是我的好兄弟,但是千万莫要阻我。”
“怂恿郡王造反,谋害钦差,杀我儿子,豢养妖道谋夺王位,有不臣之心。天不罚你,朝廷律令也饶不了你!”
令狐德茂大声怒吼。
王君可两眼血红地盯着众人,看着周围的兵卒越来越多,个个面露鄙夷之色,甚至马宏达和赵平这等亲信属下也看他如陌生人一般。他慢慢清醒了过来,当即大叫一声,一刀将两名兵卒斩下马来,跳上马背,一把抓着侯离的后背扔到马背上,一催马匹,疾驰而去。
王君可积威甚重,又是勇冠三军,牛进达等人不发话,并无一人敢拦,竟然让开一条通道,让他往大营深处跑去。
“牛公!”
令狐德茂目眦欲裂,“这等败类,难道要放他离开吗?”
牛进达和崔敦礼对视了一眼,忽然张敝大叫一声:“糟也!”
众人望去,却见王君可跑到一顶帐篷边,挥刀将帐篷撕裂,闯了进去。随后从里面揪出一名五花大绑的女子,扔在了帐篷外的一匹马背上,牵着马匹和侯离绝尘而去。
那名女子正是刚救回来的窕娘!
张敝撒腿就追了过去。
牛进达勃然大怒:“王君可,你太过了!”
牛进达当即一声令下,率领着越骑疾驰而去。令狐德茂大喜,喊道:“各位家主,且把部曲借我,若是诛了王君可,我令狐氏必定重重报答!”
翟昌慨然应允,众家主也被王君可一系列诡谲狠辣的手段吓怕了,知道今日必须斩了此人,否则后患无穷,当即命令家族部曲合并一处,随着牛进达等人追了过去。
崔敦礼这会儿才缓过神来,见李淳风脸上露出微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李博士,这都是你的计谋吧?”
李淳风苦笑:“我岂有这本事,瞬间摧毁一个国公?自然另有其人!”
“谁?”
崔敦礼问道。
李淳风笑而不答,牵过一匹马,追着去了。
王君可和侯离挟持着窕娘落荒而逃,三人从水浅处渡过疏勒河,沿着疏勒河谷折向西行。狂奔出一百余里之后,眼前出现一座绵延的山影,湖泊和草甸渐渐稀疏,河谷越来越窄,渐渐被戈壁沙漠所侵蚀,天地间荒凉粗粝,一片苍黄。
又奔行些许路,似乎有一座浩大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侯离又惊又喜,加快奔过去,到了近前不禁目瞪口呆,这竟然是一座荒废的城市!
密密麻麻的残败城堡耸立眼前,有烽火台,有城墙,有楼阁,有房舍,有街道,有庙宇,甚至有各种造型奇异的宏大雕像,只是空荡荡的并无一人!这座城池仿佛被风沙侵蚀了成千上万年,一切人工的痕迹都剥落殆尽,还原出土坯的模样。
三个人都被这一幕景象惊住了,沉默无声地策马行走,这城池大得无穷无尽,各种建筑有如大海中的波浪,翻卷凝固。沙碛上的旋风卷起细长的龙卷,直耸天际,在城中游走,仿佛是幽冥地狱吞噬鬼魂的触手。城中不时响起各种嘶吼之声,似狼嚎,似鬼哭,似经声禅唱,似鬼魂细语。
“这是什么地方?”
侯离喃喃道。
“听敦煌人传言,在玉门关西北边有一座魔鬼城,又叫龙堆。据说当年有十万妖魔占据其中,将方圆数百里化作妖界魔域。后来天庭派神灵下界剿灭,将十万妖魔化作凝固的石像。”
王君可沉声道,“据说城中时常有残留的妖魔魂魄游走,吸人精气,以图重生。”
“若是妖魔鬼魂老道还真不怕,我怕的是人。”
侯离勉强笑道,“咱们难道要从这城中穿过吗?”
“听一些走私的商队说,穿过城中可以抵达高昌和焉耆。”
王君可沉吟,“我在敦煌三年并未来过这里,只是道听途说。”
众人走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两侧都是高耸的奇异建筑,炽热的太阳将狰狞的暗影投在脚下,连马匹都有些畏葸不前。忽然间,王君可一勒马匹,凝望着前方。
只见前方缓缓驰来一匹战马,鱼藻骑在马上,堵在街道中间!
“鱼藻——”
王君可惊喜交加。自从十余日前鱼藻带着李澶杀出瓜州城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女儿,却没想到今日丧国失位,狼狈逃亡之时竟在这里相遇。
鱼藻悲伤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没有说话。此时的王君可极为狼狈,盔甲也破了,从一品的紫色官袍也脏了,披头散发,浑身都是干涸的血迹,在鱼藻的记忆中,阿爷从来都是举止从容,胜券在握,似乎天下从来没有难得倒他的事情。
可是一日之间,却从大唐的人臣巅峰跌落到了国之叛逆,仓皇逃亡。
这时又听见马蹄声响,李澶握着长槊,从一座凝固的祭坛下绕了出来,两人呈夹角,堵住王君可的去路。
王君可脸色变了:“鱼藻,你是来阻我的?”
“阿爷!”
鱼藻哭道,“你还不悔悟吗?”
“我有什么可悔悟的?”
王君可怒吼,“你若是我的女儿,就跟我走!我们父女一身本事,不管到高昌还是焉耆,甚至西突厥,到哪里都能杀出一片天下!”
“阿爷,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
鱼藻疯狂地叫道,“为了当上国公,不惜陷害一个郡王,踩着他的尸体上位!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掀起叛乱,一夜之间瓜州城死了上千人!”
“有什么不可以的?”
王君可大叫,“一个王算什么,皇帝都死了多少?自隋末以来,谁不是踩着别人的尸骨上位的!隋末十二年死了几千万人,你以为都是谁杀的?还不是现在那些地位最荣耀,功勋最彪炳的人?这是天地间竞争的法则!”
“你还沉浸在乱世呢?”
李澶怒吼道,“这是大唐!不再有乱世了!国泰民安,国势日上,我们上一代人牺牲了那么多,才有人痛定思痛,砥砺前行,才注定要营造出千百年的盛世!”
“哈哈哈!”
王君可长笑一声,“呸!什么盛世乱世,规则是一样的!我就不信,这盛世中就没有尔虞我诈,权谋争夺。像我这种出身,上位的唯一规则就是踩着更上位者的尸体!”
李澶不想再跟他说话了。
鱼藻也彻底绝望,哭道:“阿爷,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乱世余孽!”
这时,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王君可转头望去,心中顿时一沉,只见吕晟、玄奘和翟纹带着五名星将从自己的侧后方驱马驰来,三方呈品字形将自己牢牢困在其中。
王君可举目望着这座阴森凶险的魔鬼城,禁不住苦涩长叹,他知道,单单是鱼藻和李澶,根本挡不住自己的去路,可加上吕晟和五名星将自己是万万走不脱了。
王君可盯着吕晟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在算计我!”
“没错。”
吕晟坦然承认,“是我让李淳风说服崔敦礼,抓了侯离。”
“你怎么知道侯神仙和我的关系?”
王君可问道。
王君可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和侯离的往来极为秘密,仅仅是几日前自己在瓜州当上彭国公之后,侯离才开始走到人前。他看了一眼侯离,忽然一怔,只见一旁的侯离不知何时轻轻策动马匹,朝着吕晟跑了过去。
“侯神仙!”
王君可大叫,“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侯离大笑:“好教彭国公得知,老朽不姓侯,姓吕。也不是终南道士,而是游方郎中!”
王君可整个蒙了。
吕晟淡淡地点头:“早在三年前你初到敦煌,我就打算借用你的力量来对付士族。所以才让同族的吕离冒充道士,博得你的信任。”
王君可目瞪口呆:“那为何直到半年前侯离才来找到我?”
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因为如果说是阴谋,这局布得也太长了,三年前侯离确实接触过自己,可随后就离开敦煌,直到半年前才回来。两年半的时间,他都在干吗?
吕晟沉默了很久,和翟纹对视一眼,两人神情中都有些悲凉。玄奘心中忽然一动,却沉默不言。
“中间自然有一些意外。”
吕晟叹了口气,“不过天从人愿,虽然没能借你的手灭了士族,却好歹毁灭了你这个余孽。”
“这么说……”
王君可失魂落魄地看着窕娘,“所谓窕娘能补全我儿子的命格也是假的?”
“假的。”
吕晟道,“只有你的阴谋诡诈才是真的。是你凭诈术诱骗李琰造反,踩着他的尸体登上了国公之位。”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王君可心中犹如天崩地裂,所有支撑他的力量彻底坍塌,他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可能!我今生能封异姓王的……我能建王氏门阀的……”
“阿爷!”
鱼藻哭着,“王氏已经不存在了。你诱人造反,形同谋逆,你害了阿娘,害了兄长,整个王氏因你而蒙羞。”
“扑通——”
王君可跌下马背,浑身都是灰土,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却一跤坐倒。形容呆滞,人似痴傻了一般。
众人默默地看着,目光中却没有怜悯。这是一个枭雄的末路,一匹豺狼的绝境。
窕娘跳下马,默默地向他走来。王君可抬起头,咧嘴笑着:“窕娘,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不要相信他们!你跟着我,嫁给我儿子,我定会厮杀出一个异姓王,让你当上王妃——”
忽然“噗”的一声轻响。
王君可低头,愕然地看着自己的胸口,又抬头看着窕娘,只见窕娘面无表情,将一把短剑刺入了他的胸膛。
窕娘流着泪:“这一刀,为了令狐九郎!”
窕娘拔刀,“噗”地又捅了一刀:“这一刀,为了我的人生!”
王君可苦笑着,仰面栽倒。
“阿爷——”
鱼藻虽然知道今日便是父亲的绝路,但见到他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仍是痛彻心扉。她跳下马奔跑了过来,推开窕娘,将王君可抱在怀中。
王君可呆滞地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下是连绵的魔鬼城堡,他似乎看到无数年前正有千军万马在冲杀,旌旗蔽日,铁骑纵横。无数将星璀璨升起,又有无数将星辉煌陨落。
“这里是瓦岗寨吗?”
王君可喃喃地问女儿,“怪不得这些年我一直梦回瓦岗,原来我从不曾离开。真好……”
王君可头一歪,气绝而亡。鱼藻号啕大哭。
李澶走过来,看着这个大仇人终于死去,却没有丝毫复仇的快感,只是无限的惆怅悲凉。
大漠落日中,忽然响起无边的军中号角,苍凉宏大,似乎在为这个曾经的不败军神送葬。
魔鬼城中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仿佛一道巨大的沙尘之墙横推而来。
近了才隐约见到出没在沙尘中的铁骑和人影,却是牛进达、李淳风、崔敦礼等人率领大军而来。
吕晟和玄奘等人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大军推进到一里外停下,李淳风跳下马,孤身一人走出军阵,来到中间地带,朝鱼藻怀抱中的王君可尸体看了一眼,喊道:“逆贼王君可已经伏诛了吗?”
吕晟淡淡道:“多谢相助,王君可已经死了。”
“瞻儿,你英灵莫走,害你的逆贼伏诛了!”
军阵中忽然响起号啕大哭之声,李淳风回头望去,却见令狐德茂抱着令狐瞻沾满血迹的头盔,撕心裂肺地哭着。
“窕娘,快过来!”
张敝见女儿无恙,顿时大喜过望,大喊道。
窕娘看了看吕晟,吕晟温和地道:“去吧!”
“多谢吕郎君让我大仇得报!”
窕娘朝他屈身施礼,擦着眼泪朝张敝奔了过去。
父女俩抱在一起,都是百感交集,失声痛哭。一旁的牛进达、马宏达和赵平等人却心中伤感,长久叹息。
“吕师兄,”
李淳风道,“此事既然落幕,你和陛下的交易该履行了罢!”
玄奘一怔,诧异地看着吕晟。吕晟却神色如常,似乎早知道李淳风会来找自己,他看了一眼翟纹,露出眷恋和期待,似乎想等着翟纹说些什么。
翟纹却神色呆滞,一言不发。
吕晟没说什么,慢慢地走了过去。
“法师,”
李淳风遥遥地喊道,“请您也过来如何?上次在瓜州鼓楼您冤枉了我,今日便让你知道我的真正使命!”
玄奘苦笑一声,跟着吕晟走到李淳风对面。
“大军退后一里!”
李淳风回头喝道。
牛进达和崔敦礼都知道他是怀有密旨的钦差,当即约束大军后退。
魔鬼城宽敞的道路上,三个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吕晟道:“念吧!”
李淳风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对待皇帝的圣旨,苦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圣旨,展开念道,“门下,敦煌翟氏女纹,附逆妖物,祸乱州郡,今宜明正典刑,绞!”
玄奘大吃一惊,看看吕晟,却见他神色平静,丝毫不曾动怒。又回过头看了看远处的翟纹,她正木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城堡,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这是一份,”
李淳风又从锦袋里拿出一份圣旨,展开念道,“门下,敦煌翟氏女纹,陷身妖窟,得神仙授衣,神人相护,贞洁不失,敕封为敦煌县君。”
玄奘张口结舌,居然有两份圣旨,一个生,一个死。
县君乃是女子封号,正五品的品秩。皇帝之女为公主,亲王之女为郡主,郡王之女或三品官员之母或妻为县君,四品官员之母或妻为乡君。
吕晟沉默了很久,李淳风叹道:“陛下担心你不肯履约,便命我带了两份圣旨。你选一个吧。”
“这到底怎么回事?”
玄奘问道。
李淳风道:“法师,你曾说我是师兄的内应,配合他行事,还说吕晟要通过我的嘴,向朝廷讲述他的冤屈。这话没错,但也不对。因为早在两年前,吕师兄……哦不,奎木狼便通过秘密渠道联络上陛下。当时陛下也耳闻过敦煌有二十八宿下界的事,奎木狼向陛下提出一个无法抗拒的建议,两年之后它会回归天庭,只是翟纹留在人间,它放心不下。它说,只要陛下肯保护翟纹,让她在人间好好活着,它愿意以自己的死亡换来一场神迹。”
玄奘知道吕晟将死,自然知道他对翟纹的牵绊,问道:“什么神迹?”
“它说,李氏的始祖李耳乃是天庭的玄天教主太上大道君,居兜率天宫,统御天庭,便是玉皇天帝也要受其节制。可是太上老君的道身等闲难得显现人间,它愿意借崩灭之时,请太上老君现身天地,以彰显李氏皇室之尊贵。”
李淳风道。
玄奘恍然大悟,这绝对是李唐皇室不可能拒绝的一桩交易。
老子又名老聃,姓李名耳,原本只是道家始祖,因为西汉崇尚黄老,逐渐神化,东汉时道教崛起,老子本人被视为“道”的化身。汉明帝时有《老子圣母碑》老子者,道也。乃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冥,观混合之未判,窥浊清之未分。
至张道陵开创正一道,开始上尊号为“太上老君”认为“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一,便是道。
事实上,在李氏起兵之时便曾经借助老子后裔的说法聚揽人心。楼观派道士岐平定在大业七年便曾经宣称,当有老子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
武德三年,有绛州道士吉善行上奏,说在羊角山见到一白衣老人,告诉他说:为吾语唐天子,吾是老君,即汝祖也。李渊大喜,派遣使者祭祀,立庙于羊角山。
武德七年,李渊又亲自去终南山楼观拜谒老子,称老子为远祖,正式确立李氏为老子后裔。
但是正如奎木狼所说的,太上老君的道身难得显现人间,至今这世上除了吉善行,还从未有人见过。吉善行用这句话换来了朝散大夫的爵禄,世人也多有人怀疑他是以诈术求官。
如果奎木狼真能请来太上老君现身,莫说保护翟纹,恐怕朝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正是要执行这么一桩交易,陛下才把我从终南山里召了出来,任咒禁科博士,同门情谊,同样官职,就是向师兄表达心意,朝廷是诚心诚意要与师兄合作。”
李淳风道。
“吕兄原来下了这么大的一局棋。”
玄奘默默地望着吕晟,伸出了左臂,“既然如此,不如把我胳膊上这半件天衣给解了吧!”
“你看出来了?”
吕晟微笑着。
玄奘点点头:“到敦煌以来,贫僧解开了大部分谜团,只有一桩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圣教寺的寺卿丁守中为何盯上贫僧,要把这件天衣种到我的身上?随后我一个个猜测,一个个推翻,却从未怀疑到你,因为你一门心思就是要劫夺这半件天衣,替翟纹破掉天衣魔咒。”
“那么你为何又怀疑到我了呢?”
吕晟问。
“因为各方势力都对这天衣无动于衷,全然陌生。”
玄奘道,“后来我听说讲述天衣故事的赵会首醉酒坠马身亡,我便知道,天衣的故事全然是编造出来的。所谓米来亨售卖天衣,白龙堆沙漠遭人截杀,都是假的,甚至那个自称是米来亨儿子的米康利,也是假的,这整个就是一个阴谋。而将天衣种在贫僧身上,也无非是因为贫僧受到敦煌士族的瞩目,想让他们亲眼见证一番天衣的效果罢了。”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法师的天眼。”
吕晟苦笑着,忽然袖子一摔,拍打在玄奘的胳膊上,玄奘只觉一股冷森森的东西侵入肌肤,他急忙撸起袖子观看,只见肌肤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黑点,竟然是一只只发丝大小的虫子!这些虫子仿佛遇到了天敌,纷纷钻出皮肤,瞬间见光即死。
“这是——”
李淳风惊道。
吕晟看了他一眼:“这是师尊没有培育成功的附冥虫。法师当年见到玉盒中的那层胶状物天衣,其实就是这虫的虫卵,遇到温热的生物肌肤,自动钻进去孵化成虫。不过这虫的生长期足有半年,长成之前对人体无害。只是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它就会分泌一种毒素,蜇伤敌人。”
玄奘听得毛骨悚然,他无数次试验过这天衣,却没想到竟然是一群虫子在自己的体内!
吕晟看出他的不安,笑道:“法师不用担忧,我用药物将它们吸引了出来。这东西没长成,一遇空气即死,你体内并没有残留半只。”
“阿弥陀佛,”
玄奘喃喃道,“若是你中途出意外死了,贫僧岂不是要被这些虫子给吃了?”
吕晟大笑:“没错,法师和我运气都很好,却不知法师是什么时候发现是我?”
“其实也是最近才觉察出来。”
玄奘有些惭愧,“前几日我们逃回敦煌之后,你们派人打探翟纹的消息。我听街市上传言,说翟纹陷入妖窟后,紫阳真人周义山掐算到令狐瞻和翟纹有拆凤之劫,故此下凡赠送翟纹天衣,来保其贞洁。我便知道这背后是你了。”
吕晟沉默半晌,点点头:“没错。这件事是我安排了人引导令狐氏这么宣扬的,令狐氏为了保全面子,自然会大肆宣扬。”
“你既然已经与朝廷达成交易,有朝廷来保翟纹,且封了她县君,自然不敢有人欺辱,为何要多此一举?”
玄奘问。
吕晟叹息一声:“法师也有不明白的人情世故啊!自从知道自己寿命将近,我这些年便煞费苦心,想给纹儿安排一个完美无缺的未来。首先,她不能为我殉情,她必须活着。其次,她不能继续活在玉门关这个匪窟。最后,她必须活得开心,而不是终日忧伤,郁郁寡欢。所以,我决定把她送回家族之中。”
“送回家族?”
玄奘吃了一惊。
“是的,”
吕晟道,“法师,我们人活在世上,并不只是要穿衣吃饭,还有很多必需的东西,譬如安全、名誉、亲情、交际,能给予这些的只有让她回归正常的社会。朝廷能给她的只有充足的衣食和人身的安全,可是她曾经被我掳走三年,在世人眼里她失去了贞洁,法师也知道这些士族传承千年,礼法门风之严厉更甚于普通人家,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子哪怕回到家族中又会面临什么命运?”
玄奘自然知道一个失去贞洁的女子对士族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看令狐瞻这三年的屈辱和复仇,只看翟氏和令狐氏不惜代价疯狂猎杀奎木狼,他就知道翟纹一旦回归,将要面临的凄惨命运。
“可是我绝不会让她面临这一切。”
吕晟转过头,温柔地看着远处的翟纹,“我要让纹儿回归到家族之中并且仍然会受到家族敬仰,仍然会受到民众尊崇,任何人心中都不会有半分不敬的念头,我要在我死之后,她仍然能过得幸福,快乐,直到老死!”
玄奘和李淳风瞠目结舌,他们望着吕晟,这个人算尽天下,破八大士族,灭王君可,纵横大漠,将大唐、突厥、吐谷浑等世上最强大的帝王玩弄股掌之上,最终要做的,却只是在将死之际,送心爱的女人回归家族?
玄奘深深一想,更是深知其中的难度。因为吕晟挑战的不是成千上万的军队,也不是坚不可摧的城池,更不是权力无边的帝王,而是千百年来全天下人共同维护的伦理道德!
这是哪怕强大如帝王也无法改变的人心!
“所以,我让朝廷给她安全、衣食和荣誉,我用天衣证明她的贞洁,我用仙人授衣营造她的神圣,最后我还会用一场神迹让她成为所有士族的恩人。三年前我带她走,今日我送她回,只希望一切都不曾改变。”
吕晟喟然叹道,“我死之前,一切都安排好了,每一步都不曾出差错。但是我唯一难以确保的是,我死之后,她何时能从伤痛中解脱。”
玄奘和李淳风深深震撼。
“法师,今日我对你和盘托出,一丝一毫都不隐瞒,就是希望我死之后如果纹儿不快乐,你能以佛法多开导开导她。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取蕴,人世八苦我都曾一一品尝,到最后才发现,爱了,别了,正是这世上最难割舍的痛。”
吕晟的眼眶慢慢红了。
玄奘喉头哽咽,说出自己今生唯一一句谎言:“会的,我会让她开悟,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比你活着的时候还要快乐!”
“谢法师,多希望今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吕晟抱拳长揖,泪水终于奔流而出,“今生拜别法师!”
吕晟手指一弹,李淳风手中的第一份圣旨忽然燃烧起来。
吕晟慢慢朝着魔鬼城深处走去,翟纹站在路上泪眼相望,两人相距不过两丈,却仿佛隔着无穷岁月,触不可及。
这时传来无数人的惊呼,玄奘抬头,赫然便是一惊,此时已经是下午最炽热的时分,沙碛中无风无声,一片宁静,就在魔鬼城深处的天空之上,忽然出现了无数座雄伟高大的宫殿!
那些宫殿高低错落,连绵起伏,不知有几千万里,凤阁龙楼接连霄汉,玉树琼枝掩映苍穹,似乎有鸾凤驾着车盘旋飞舞,又有鱼龙环绕,忽散忽聚。日月星辰出没于其中,仙人辐辏御空而行。
整个宫殿群下面无根,似乎生于混沌,被虚空托着漂浮于天地之间。
“这是——”
莫说是玄奘,便连李淳风也惊住了,嘶声大叫,“是太上老君!画直何在?”
远处的大军更是呼啦啦纷纷跪倒,叩首跪拜。李淳风带到敦煌的那十余名咒禁师、咒禁工和咒禁生们抱着画架匆忙狂奔出来,一些仆役手忙脚乱地摆好画架,挂上画纸,调好墨,画直们急忙挥毫泼墨地描绘起这场盛景。
原来这哪里是什么咒禁科的人,李淳风带来的赫然是皇帝亲自委派的集贤殿书院画工!
为的就是要描摹下这场举世罕见的天庭盛景和老君真身!
这时,那天庭之上忽然响起数十名仙人合力的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误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罚去兜率宫老君处烧火看炉!”
那天庭之上缓缓出现一尊仙人,面目虚淡,似乎是一名道人,坐在莲花台上,无声地望着脚下的天地万物!
天上的仙人之声仍然在呼喊:“奎木狼,奎木狼!你误卯三日,天帝命你返回天庭,罚去兜率宫老君处烧火看炉!”
声音宏大嘹亮,传入人间化作众生的呼唤,有老人的沙哑,有男子的浑厚,有女子的清婉,有孩童的清脆,竟似乎有成百上千人在呼唤一般,一时间整座魔鬼城中都在回荡!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祝祷,痴痴看着天庭与众神。
吕晟却浑不在意,依旧一步一步向前走着。鱼藻和李澶迎了上来,鱼藻泪眼相望:“吕郎,你真的要走吗?”
吕晟微笑地望着她:“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大头鱼,我们喝酒吧!”
吕晟手在虚空中一抓,忽然便抓出来三只酒杯,分别递给鱼藻和李澶。两人颤抖着手接了过来,却发现杯中盛满了美酒。
吕晟道:“我这一世虽然八苦尝遍,却并不后悔来这一遭,因为你们,我见识了人间精彩。来,满饮!”
三人一饮而尽,那酒杯随即在手心化作粉末,宛如沙粒般从指缝落下。若非口中酒香残留,那仿佛便是一场梦幻。
“鱼藻,李澶,你们如今已经是夫妇,这人间无论再艰难,都要携手闯过去。”
吕晟转身而去。
鱼藻和李澶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泪水迷蒙了视线。
翟纹一直默默地站在路边,早已经哭得泪人一般:“四郎,我舍不得你!”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吕晟将她拥入怀中,擦着她脸上的泪水,“三年来我们享尽欢乐,我们游遍了大漠、雪山、草原、西域诸国,见识人间精彩,万物蓬勃,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那不够……那不够!”
翟纹哭着,“三年太短,我想永恒!”
“这一切,已经是永恒。”
吕晟也慢慢淌出泪水,“你看,玉门关的小院在我们的记忆中永恒,我为你召唤的天庭盛景在人间永恒,而你我的故事也会代代流传,直至千万年后传唱不衰。”
“可那不是我们!”
翟纹仰着头,凄苦地望着他,“那不是我们!我的余生再也触摸不到你,我半夜惊醒再也无人安慰我,我孤单寂寞时再也无人相伴,我哪怕穷尽人间,也找不到你的痕迹。”
“纹儿!”
吕晟的从容完全崩塌,嗓子哽咽难言,“我做不到!你不要再这样了,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去,可好?注定要发生的事,你又何必将我斩得遍体鳞伤?回去吧,纹儿,一切按照三年前的计划,回去吧,回到家族中,努力活着。要比我在的时候活得更精彩,更开心,更快乐!我们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不就是为了你的余生吗?”
他嘶声大哭着,推着翟纹往军阵的方向走:“走!走!不要再回头……走啊!”
翟纹一步一步挪着,悲伤哭泣。吕晟似乎害怕自己后悔,手一挥,虚空中突然出现一道璀璨的萤火,仿佛一条五光十色的游龙。吕晟张口一吸,将那游龙吸入口中,顿时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痛苦嘶吼,脸上、身上仿佛是火山喷发前的山体,片片龟裂,冒出斑斑点点的火光。
“四郎——”
翟纹大哭,悲哀地伸出手,却不敢碰触他。
吕晟也伸出手臂,两个人隔着半寸的空间,却再也无法碰触。
“走啊!”
吕晟挣扎着道,“我死之后,会在天上化作一颗星辰,你想我的时候就往天上看一眼。记住,我在西方白虎第一宿。我镇守在紫微的西边,我的东边有一颗星叫军南门,我北边是娄宿,南面是壁宿,西边是最亮的土司空。”
他挣扎着转身,身上往外渗出一团一团的火焰,踉踉跄跄往魔鬼城一座高台上奔去,一边走着,一边回过头苍凉地笑着:“……等你寿终,我会在天上等你。我们一起走到阁道,看王良驾着车经过,他每甩一鞭,就会闪耀起一颗璀璨的星光,长久不熄。我们一起看那满天的星辰死亡,坠落进漆黑的深海。我们一起走一走太阳运行的路线,走一走月亮运行的路线,你能看见太阴星主永恒地守护着他那炉不死药,你能看见羲和挥舞鞭子,驱赶着太阳远去。我带你去看天上粮仓,那里囤积着天上之黍,每一颗黍米都被星光浸透,闪耀着光泽……”
翟纹呜咽地看着他浑身龟裂、奋力奔跑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大声喊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吕晟身子猛然一颤,顿了顿,欣慰地回头:“我不悔!至死不悔!”
他哈哈大笑着奔跑,似乎极为畅快。跑到高台尽头,大漠落日的映照下,他的身体化作了斑斑龟裂的剪影,他张开双臂纵身而起,口中大吼:腰细头尖似破鞋,一十六星绕鞋生。
外屏七乌奎下横,屏下七星天混明。
吾,奎木狼,应卯来也!
嘭——整个人体忽然崩散,化作一朵朵的火焰,仿佛蝴蝶飞舞,烟花盛开。
天地间一片静谧,所有人都鸦雀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魔鬼城上方的天上宫阙渐渐消散,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