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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有此状者,名曰鬼邪

    玄奘、李淳风和吕晟三人站在城楼上,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李淳风叹了口气:“我去处理吧!”

    “不要伤了独孤刺史的性命。”

    玄奘交代。

    李淳风苦笑,走到楼梯口,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根竹管,拔掉两端的塞子,放在嘴边轻轻一吹,一股淡淡的烟雾飘散向楼梯方向,然后李淳风闪身避开。看来他对这东西也极为忌惮。

    过不多时,独孤达带着一火甲士持刀握弩登上楼梯,刚走进烟雾弥散的范围,众人便都有些异样,一个个脚步不稳。众人挣扎着上了楼梯,身子愈发僵硬,目光也呆滞起来。

    李淳风这才走过去,独孤达等人竟然对他视而不见,似乎沉入迷幻之中。李淳风掏出火折子吹亮,在众人眼前的虚空中画出一个古怪的符号,甲士们呆呆地看着虚空中的火线,整个目光都被摄入其中。

    “好了,你们且在这里站立片刻,听我指令再下楼。”

    李淳风道。

    独孤达等人呆滞地站着。

    李淳风走回到女墙边,朝着玄奘摊了摊手。

    “这就是摄魂术吧?”

    玄奘问道。

    “小小法门而已。”

    李淳风板着脸道,“罪过,罪过,有些粗暴了。原本可以控制得更精密,时间有些仓促,只好先用药物麻翻了他们。现在没人打搅了,法师要指控我,就尽管直说吧!”

    此时的鼓楼上极为诡异,月光映照,光影朦胧,不远处站立着十一个僵尸般的人影,而眼前三个人是敌是友,只在一念之间,而其中一人灵魂深处还藏着一头即将爆发的凶狼。

    玄奘知道自己是在行险,一个不慎今夜必将横死鼓楼。

    玄奘深深地吸了口气,决然道:“武德七年,贫僧结识吕晟时,他已经是修文馆直学士,并未询问过他之前的任职经历,不过道岳法师告诉过我,吕晟最初学儒,后入终南山楼观派修道,武德四年被傅奕举荐,到太医署做了一名小官。而这个小官,便是咒禁科的咒禁博士!”

    吕晟和李淳风互相看着对方,面色古怪。

    “吕晟做咒禁博士的时日很短,因为咒禁科是武德四年太上皇命袁天罡和孙思邈筹建的,筹建完毕之后,傅奕便举荐他来做第一任咒禁博士。只不过太上皇很快发现他医术高超,便任命他去太医署做了医正,因此这段经历不大为人所知,可贫僧却恰好知道。因为当年道岳法师为了让我在辩难中击败他,早已将他的来历调查得清清楚楚。”

    “可是,这也不能证明我来敦煌就是为了配合他啊!”

    李淳风困兽犹斗。

    玄奘道:“你们二人都出身于终南山楼观派,都受人举荐做过咒禁科博士,师从的都是袁天罡大师,身为同门师兄弟,你说你来敦煌做什么?别说是来给阴氏老妇人驱邪诊病!”

    玄奘淡淡道,“所以,回答一下方才的疑问,吕晟对白磷火那般吃惊,便是因为他离开长安时,袁天罡和孙思邈还没有研制成功。”

    吕晟和李淳风都闭上了嘴。

    好半晌,李淳风才苦笑:“法师,这中间的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真被你冤枉了!”

    “是吗?”

    玄奘淡淡一笑,“我后来一直问自己,为什么吕晟要在青墩戍演绎自己被陷害的那一幕?见到你李淳风之后才想明白,其实我是做了你的替代品。吕兄,你这场戏本来是要让李淳风看的。因为李淳风是朝廷官员,你要通过他的嘴,向朝廷讲述你的冤屈。可是贫僧出现之后,锲而不舍地调查你当年的经历,你发现我比李淳风更合适。其中缘由,或许是因为我和皇帝陛下的关系更直接吧!所以,你就把重心从李淳风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你带着我去了玉门关,方便我近距离观察奎木狼。你让翟纹带着我去了那个小院,又亲自现身,展示出你一体双魂,被奎木狼占据躯壳的假象。又有意无意地引导我来到西窟,让我见到了士族秘密观测天象,建造观象台……

    “法师何必咄咄逼人?”

    吕晟神情冷峻,“既然知道我已经是将死之人,我们保持今生的友谊不好吗?何必在我死前互相戕害,让我们鲜血淋漓?”

    “因为我看见了无辜者的鲜血。”

    玄奘沉声道,“我因为当年的友谊来到敦煌寻你,因为你遭遇的冤屈为你求索真相,我一点点挖出了敦煌士族的恶行,可事实上在你与士族的战争中,你们都是作恶之人。你们高举着大义的名分,拿着刀剑互相砍杀对方,却丝毫不顾及周围的无辜者。你说,失去了正义,你的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变作了恶人,你的理想又有什么价值?”

    吕晟勃然大怒,霍然盯着他:“我们谁才是作恶之人?那些士族因为祖先的功绩,数百年上千年压制寒门,垄断仕途,这一代代一朝朝又有多少寒门士子郁郁而终,混同瓦砾?又有多少平民百姓被他们压榨剥削,形同奴隶?而他们带来了什么?西晋乱国,五胡乱华,中原沦丧,亿万百姓沦为牲畜!在世家大族的控制下,改朝换代如同走马,宰杀帝王如同杀鸡屠狗,这其中又有多少无辜者的血?”

    “他们邪恶,不在乎百姓。你为了替百姓讨个公道,所以也可以不在乎百姓,是这个逻辑吗?”

    玄奘道。

    “你——”

    吕晟恼怒地盯着他,“法师,这世上究竟谁是无辜的?武德九年,我受到八大士族联手打压,全城百姓人人喊打,没有人来我家做佣,没有人给我家驾车赶马,东西两市没有店铺卖给我东西,大到盐巴、绿豆,小到一针一线,甚至我父亲病重都没有医师来诊治,没有药铺肯卖药。坊里众邻,全城百姓都响应士族,要将我赶尽杀绝。我与他们有仇吗?没有。与他们有怨吗?没有。”

    吕晟的眼中渐渐有些发红:“那一夜正如法师所调查,老父病危,我驾车带他去就诊,被武候刁难,不开坊门。我跪在大雨中磕头哀求……我,西沙州的录事参军,向守门之吏下跪!什么大唐无双士,两科双状头,那一刻,我没有尊严了,我不要了,我没有底线了,也不要了。为了救活父亲,我愿意妥协,愿意认输,愿意像狗一样活着,可他们不肯给我活路!你口中的无辜百姓呢?他们冒着雨趴在院墙上看热闹!那一夜,我父亲在雨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告诉我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混同士庶,众生平等!可是,众生平等并不意味着人格平等,有些人砥砺前行,有些人浑浑噩噩,有些人独善其身,有些人为虎作伥。法师,你要我在芟夷士族之时一一分辨吗?”

    吕晟激昂、愤怒地诉说着,神情中却藏着大悲凉。

    玄奘沉默了很久,最终轻轻一叹:“这就是人世间的怨憎会之苦吧!吕兄,其实我并不能以此指责你,因为换我来做,未必能比你做得更好。读过的佛经里也没有教过我如何解决世间众生的怨憎会之苦,所以我才想要西游,想要去天竺求解大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走到天竺,不知道真正的大道在哪里,可是我知道你所走的必定是邪路!”

    “为何你确定我走的是邪路?”

    吕晟冷笑。

    “因为你化身奎木狼,行阴谋诡谲之事,残害清白无辜之人,不管人间朝廷还是阴司幽冥,都不会判你无罪。”

    玄奘道,“人类没法通过邪恶的手段,达到美好的目的。手段是必经之路,你的路是斜的,最终必将南辕北辙。”

    吕晟哑然,好半晌才道:“法师,方才你指控我的很多事实我都承认,不错,挖人祖坟是我做的,引诱士族研究天象是我做的,掘开丁家坝水淹西窟也是我三年前就订下的计策,甚至掳掠纹儿,杀害成化坊武候、坊正也是我的意志。可是奎木狼确实不是我假扮,他与我确实是两个灵魂,因为这些年我很清楚我经历了什么,我日夜被囚禁在一个无穷小的漆黑空间,孤独寂寞,那一日日,一年年的煎熬绝对不是假象!”

    玄奘吃惊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到此时还否认。

    “包括李博士,他确实是我的同门师弟,只是他比我小了十岁,当年我在终南山楼观派修道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少年。他父亲子烈公与我是同门,他偶尔来探望父亲时我们见过几面,并不相熟,我绝对没有让他来敦煌帮我。”

    吕晟道。

    李淳风也苦笑:“法师,知道你不相信,我来敦煌的原因跟你讲得很清楚,是皇帝派遣来调查真相。我是朝廷官员,以我的职司,难道师兄的一封书信我就能带着大半个咒禁科离开长安吗?”

    “法师,”

    吕晟诚恳地道,“我以我死去的老父名义发誓,我绝对未曾假扮奎木狼!”

    吕晟以亡父的名义发下毒誓,玄奘顿时有些吃惊。

    这时鼓楼下又传来脚步声响,有人在楼下喊:“大王有请独孤刺史!”

    李淳风急忙走到独孤达和一火甲士身边,啪地打了个响指,独孤达和那些甲士的目光渐渐开始聚集,恢复了神采。

    “转回身。”

    李淳风道。

    独孤达等人呆滞地转身。

    “下楼之后,你们会忘掉发生的事情。告诉大王,鼓楼上并无一人,一切如常。”

    李淳风道,“走吧!”

    独孤达带着十名甲士呆滞地往楼下走去,走到楼梯口,独孤达一脚踩空,扑通摔倒。二楼顿时有兵卒奔跑过来喝问:“怎么回事?”

    甲士们这时才完全清醒,晃晃脑袋,急忙把独孤达扶了起来。

    “独孤刺史不慎摔了。”

    火长道,“楼上并无一人,一切如常。”

    “独孤刺史!”

    那人大声道,“西沙州王刺史到了,大王请您过去!”

    独孤达经过这么一摔,彻底清醒了,急忙起身:“走!”

    兵卒们列队下楼,脚步声“轰隆隆”地远去。

    李淳风松了口气,返回到城垛边。

    玄奘这时候才急忙合十躬身,向吕晟致歉:“不敢,贫僧绝不敢惊扰吕公安宁。”

    “法师,”

    李淳风忍不住道,“您是不是哪一点出错了?”

    “是,的确是出错了。”

    玄奘也点头承认,“但贫僧坚信一点,这奎木狼绝不是天上星宿下凡。若不是吕兄假扮,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失魂症。”

    二人面面相觑,李淳风忍不住道:“你竟然认为他是失魂症?”

    “是的,李博士自然知道,失魂症是一种颇为罕见的病症,又叫离魂症。医家认为,肝藏魂,如因肝虚邪袭,便会感觉自己神魂离散,神魂离体,自己一身分为二人,别人不见,而自己能见。”

    玄奘皱着眉,“李博士学的是《禁经》孙思邈大师是怎么解释的?”

    李淳风无奈地道:“孙师在《禁经》中将之解释为鬼邪:凡鬼邪着人,或啼或哭,或嗔或笑,或歌或咏,称先亡姓字,令人癫狂,有此状者,名曰鬼邪。不过法师要认为吕郎君是失魂症,其中还有颇多疑点。”

    “请说说看。”

    玄奘道,“贫僧并不精通医术,还请李博士明示。”

    李淳风有些犹豫,吕晟却说道:“李师弟,我已经明白了法师的苦心。他其实是一直在帮我找回自己,所以才辨析各种可能。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见吕晟并非否定自己与李淳风的关系,玄奘的心微微一松。

    “如果抛开神异之举,按照正常鬼邪……或者说失魂症,确实与师兄目前的情况有些相似。”

    李淳风道,“失魂症其实是一个人分裂为二人,这二人间性格迥异,言谈习性差别极大。去年我就碰上一起,长安敦义坊有男子跌入枯井,救上来之后说自己是前隋开皇年间一姓周的女子,被歹人谋害,抛尸枯井。那男子嗓音发生变化,尖细如女子,举止动作也形同妇人。我当时做过查访,前隋时敦义坊中确实有一户周姓人家,其女早夭。那男子说的详情也大概能对得上。”

    “还有这种异事?”

    玄奘惊讶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以《禁经》的邪病之法给他驱邪,用鬼门十三针将他救了过来,最终他恢复了常态。”

    李淳风道,“后来我询问才知道,此人从小就在性别认知方面有所偏差,一直长到九岁,仍认为自己是女子。就在他家不远处有一口枯井,坊里邻居在他小时候就传言过,当年周家女子被歹人谋害,抛尸枯井。在此人遭遇到一桩重大的家中变故之后,他神魂恍惚,跌入井中,醒来后便认为自己是那周姓女。”

    “确实和吕兄的情况有些像。”

    玄奘皱眉,“那你为什么又认为吕晟是失魂症的疑点很多呢?”

    “我见过多例失魂症之人,有些自称是被鬼魂附体,有些自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些自称自己是东岳大帝,”

    李淳风沉声道,“可是就像我方才说的,病患者无论分裂为何人,此人会与自身有密切的关系,譬如那长安男子幼年时的女性偏差,以及童年时听说过的周家女子故事。可是奎木狼么……我确实不知和吕师兄之间有什么关联。”

    “不不不,这只是我们没有调查到,而不是没有。贫僧早年看过一本医书,残缺不全,上面谈及失魂症,让贫僧印象颇深。”

    玄奘念道:

    凡人之七情,生于好恶。好恶偏用,气有偏并。有偏并,则有胜负,而神志易乱。

    神志既有所偏,而邪复居之,则鬼生于心。故素恶之者则恶者见,素慕之者由慕者见,素疑之者则疑者见,素畏之者则畏者见。不唯疾病,梦寐亦然,是所谓志有所恶,及有所慕,血气内乱,故似鬼神也。

    正气虚而邪胜之,故五鬼生焉。心蔽吉凶者,灵鬼摄之;心蔽盟诅者,奇鬼摄之;心蔽男女者,淫鬼摄之;心蔽幽忧者,沉鬼摄之;心蔽放逸者,狂鬼摄之;心蔽药饵者,物鬼摄之。诸如此类,皆鬼从心生,则诚有难以药石奏效,而非祝由不可也。

    “这几句话是贫僧所见,对失魂症最好的注解。”

    玄奘道,“凡一切邪犯者,皆是神失守故也。正气虚而邪胜之,故五鬼生焉。吕兄心中有恨,亦有爱。你爱这大唐,爱这人间,你统考六科,来验证这科举取士的利弊。你遍查史书,希望为大唐盛世开一剂药方。你与我这辩难的对手惺惺相惜,只因我们胸中都有梦想。你为了老父安度晚年,抛弃长安的锦绣前程,来到敦煌与士族们和解。可是,对一些东西,往往爱得越深,便恨之越深。你在敦煌遭受士族打压,老父囚困致死,你遭人陷害,称为叛国之臣,这就叫作志有所恶,及有所慕,血气内乱,故似鬼神。所以你分裂为二人,你心中的爱意留给了吕晟,三年来被幽禁于黑暗深处,而你心中的恨意则化作了奎木狼,狂暴凶邪,祸乱人间。”

    李淳风和吕晟都默默地听着,这话李淳风也无可辩驳,吕晟更是失神地看着夜幕下的瓜州城和城中越来越盛大的火光。

    “原来,”

    李淳风道,“法师认为吕师兄是神魂产生分裂。他自己果真不知?”

    “不知。”

    玄奘摇头,“一体双魂便是如此,他们谁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对方的影子。一个是善念,一个是恶念,一个是圣人,一个是恶魔。而恶念的存在,恰恰是善念为了欺骗自己。因为他心中的道德,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那不是我!”

    吕晟忽然愤怒地道,“那奎木狼是真的!你们若是不信,我便叫他出来!”

    “师兄不可!”

    李淳风深知利害,急忙劝阻,心中却暗暗埋怨,玄奘实在是太冒险了,一旦激发出吕晟体内的奎木狼,破坏力之大谁都无法控制,且不说瓜州城会不会血流成河,起码眼前自己二人是必死无疑。

    “你错了,法师。”

    吕晟却没有暴怒,森然盯着玄奘道,“无论是我蓄意假扮还是失魂症,你两种推测或许丝丝入扣,可是你却错了。因为我知道,我确实是被奎木狼占据了躯壳。”

    他慢慢地解开身上的长袍,又解开内里的短袄,玄奘顿时如遭雷击,彻底惊呆了。——吕晟的身上竟然长满了浓密的银色狼毫!除了脖颈和手掌,整个身上都被狼毫覆盖,完全是一只苍狼的模样!

    “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玄奘声音颤抖,一时陷入迷茫中。难道自己的推断真的错了吗?难道吕晟真的是被神灵下界给占据了躯壳?

    “法师人称天眼通,却也有看不穿的虚妄!”

    吕晟大笑,笑声中带着一股悲凉,“法师若真能破解了奎木狼附体之谜,我便任你处置!”

    玄奘呆呆地看着他,吕晟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今夜我原本是要来杀你的,只是法师苦心布置这场劫婚事件,就是想要让我找回本心。既然你仍然把我当作当年那个挚友,我便放过你一次,赶紧离开瓜州吧。”

    玄奘大声喊道:“你是不是要参与今夜的兵乱?”

    吕晟回过头:“当然,我苦心孤诣谋划这么多年,眼看成功在即,怎么可能错过?你看一眼楼下,李琰和王君可大军合围,你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大势,所以我才会放过你。法师,不要再多管闲事!”

    吕晟忽然一跃而起,跳下城垛,玄奘和李淳风急忙追过去,只见一条黑影轻飘飘地落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再一个纵跃,消失在重重屋檐之外。

    玄奘苦涩地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了很久:“李博士,你也走吧!这些时日以来,多谢你一路陪伴,贫僧要在地狱门口念经了。”

    李淳风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僧人,忽然便想起了一句话: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鼓楼下马蹄急促,王君可带着五百名敦煌兵疾驰而来,到了近前跳下战马,径直冲到婚车前,拽开破裂的门板,看着碎裂不堪的婚车,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李琰和独孤达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牛进达走过来,拍拍王君可的肩膀:“宣哥儿且放宽心,我们迟早能把侄女救回来的!”

    王君可望着牛进达宽厚刚毅的面孔,略略有些失神。王君可,名宣,字君可,宣哥儿还是当年瓦岗寨时一群老兄弟对他的称呼,已经多年未曾听闻了。

    “老牛,我女儿……我女儿……”

    王君可声音哽咽。他为了自己的野心不惜将女儿推进兵变旋涡,原以为自己可以面对任何牺牲,可是当鱼藻真的出事,他才感受到彻心彻肺的痛。

    “我知道,我知道。”

    牛进达安慰,“十二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老牛我必定全力以赴,帮你将她救回来。无论谁敢伤害侄女,我们手中大军定能将他连根拔起,血债血偿!”

    王君可神情复杂地看了牛进达一眼,猛然间就想起当初两人在隋末乱世中并肩厮杀的一幕。可如今造化弄人,两人成了生死仇敌。

    他默默地叹息一声,看了看四周,又和李琰对视了一眼,两人走到偏远的地方,其他人都知趣地远离。

    王君可额头上渗出冷汗:“大王,事不宜迟,必须发动了!”

    李琰理解他的担忧,却犹豫:“这里四通八达,旁边又有牛进达的五十名亲信,一旦有闪失,怕是会被他逃走啊!”

    “这个暗中的敌人我们毫无防范,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旦拖下去,只怕会额外生出事端。”

    王君可面目狰狞,“若是他把消息泄露给牛进达呢?”

    李琰也是一惊,这种可能性太大了。对神秘人而言,这简直易如反掌。

    两人对视着,深深吸了口气,正要下令,猛然间就听得鼓楼上响起一声宏大的钟鸣——“咚!”

    随即又是“咚咚”两声,那钟声在寂静的锁阳大街上沉沉回荡,震得众人耳鼓发麻,震得整座瓜州城都在颤动,那明月似乎碎了,天上星辰也簌簌欲抖。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起抬头,只见明月之下,夜色之上,高高的鼓楼边站着一条人影,那似乎是一名僧人,宽大的僧袍在夜风中飞舞。

    那僧人双手合十,朗声念道:“今身果是前身种,未来果是今身修。今身闻说不种果,园中果实定难求!临江王,贫僧玄奘,敢请一见!”

    此言一出,街上的人群就像被定住了一般,鸦雀无声。在场的众人大都参与过日间对玄奘的追捕,没想到这僧人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敢在此时出现在军队的面前!

    “给我射死他!”

    独孤达气急败坏。玄奘是他所尊崇,并推荐给李琰的人,但偏偏与自己作对,这让他极为愤怒。

    众兵卒纷纷拉动弓箭,“嘎吱嘎吱”的拉弦之声响起,玄奘没有躲避,只是静静地在女墙上站着。

    独孤达举起手臂,正要下令,李琰按下他的胳膊:“去把他带过来。”

    独孤达无奈,当即带着一队兵卒登上鼓楼。玄奘并不反抗,跟随着独孤达下了鼓楼。长街上枪矛如林,弓箭环伺,玄奘面色从容地穿过重重军阵,来到李琰和王君可面前。

    李琰眯着眼睛:“今夜奎木狼劫持事件,是你主使的?”

    “是贫僧。”

    玄奘道。

    “我女儿在哪里?”

    王君可怒道。

    “在地狱门外。”

    玄奘道,“这瓜州城眼看要陷入血火地狱,贫僧要度人,先度的自然是伸手能及的身边人。”

    “你这妖僧,莫要胡说八道!”

    王君可喝道,“来人,给我拿下!”

    玄奘忽然瞋目大吼:“李琰,王君可意图谋反,诸位身为大唐将士,切勿附逆!”

    正要上前的兵卒顿时吓得一哆嗦,都愣住了。

    玄奘毫不躲闪,盯着牛进达大喝:“牛进达,今夜之局便是为你而来!还不快走!”

    王君可从部曲手中抄出陌刀,一刀劈向玄奘。

    “宣哥儿且慢!”

    牛进达一怔,从兵卒手中抽出一杆枪矛,闪电般挑向王君可的陌刀刀杆。

    却不想王君可突然变招,陌刀扫向牛进达。牛进达大骇,再变招已经来不及,一竖枪矛,“当”的一声响,陌刀劈在枪矛上,将枪杆断成两截,刀势却仍然不减。牛进达猛然仰身后退,“噗”的一声,陌刀划过他胸口的皮甲,像撕纸一般将皮甲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胸口鲜血流淌,但牛进达好歹躲过了一刀破胸之劫。

    “将军!”

    牛喜等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护住了牛进达。

    “众军听令,”

    李琰大吼,“牛进达勾结突厥,这玄奘便是为他居中奔走的奸细。陛下密令,捉拿牛进达!”

    李琰和王君可的上千名亲信兵卒当即大踏步奔跑过来,发出吼吼之声,互相穿插列阵,将牛进达和玄奘等人团团围困。

    而旁边的令狐德茂、翟昌、张敝等人都傻了眼,翟述急忙抽出横刀,将家主们挡在身后。

    牛进达脸色铁青,喝道:“抬我的马槊!”

    牛喜等人急忙抬过来一杆丈八马槊。这杆马槊乃是隋末之时牛进达从一名隋朝将门世家中缴获,制作极为精良,是取上等柘木的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篾,用鱼胶胶合而成。光这些细篾就在油中反复浸泡了一年,不变形,不开裂,胶合之后,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再涂以生漆,裹以葛布。葛布上再上生漆,干一层裹一层。如此,既有弹性,又有硬度,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

    牛进达这杆槊还是双刃槊,前杆和尾杆各装有一截一尺六寸长的槊锋。这种槊极难操作,稍不留神就会误伤自己,然而骑阵之时可以左右击刺,威力巨大。三国的公孙瓒,十六国的冉闵,南梁的羊侃等勇力绝伦的猛将用的都是这种双刃槊。

    牛进达双刃槊在手,轻轻拉过玄奘:“法师,且到我身后去。”

    牛喜等人急忙护住玄奘,牛进达长槊一挥,四周的兵卒纷纷后退,立马圈开一块方圆两三丈宽的空地,只有王君可持着陌刀,傲然站立在圈中。

    “临江王,王刺史,”

    牛进达冷冷地看着二人,“你们这般诬陷牛某,莫不是真的要谋反吧?”

    “牛进达!”

    李琰怒斥,“谋反的人是你吧?本王早就收到密报,说你勾结突厥,企图与突厥里应外合,攻破瓜州!陛下有密令,命我将你捉拿,还不扔掉兵刃!”

    “牛某有没有谋反,自己自然清楚!”

    牛进达咬着牙,“我却是不明白,你堂堂郡王,皇室贵胄,大唐和陛下待你何其之厚,你为何要谋反?还有你!王君可——”

    王君可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

    牛进达长槊一指,痛心疾首:“你我是瓦岗山上十余年的袍泽,多少次同生死共患难,当年我们随着秦叔宝在两军阵前投了陛下,随着他打下这座赫赫江山,本来能永享富贵,你为什么要自取毁灭?”

    “自取毁灭的人是你吧?”

    王君可眼眶通红,几乎泪水长流,叹道,“大王给我看过陛下的密旨,你罪证确凿,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老牛,想我瓦岗英雄,单雄信怙恶不悛,被陛下杀了。王伯当死忠李密,也被杀了。罗士信战死洺州,裴行俨被斩洛阳,到如今还剩下几人?你我兄弟,我实在不愿杀你,只要你弃了兵刃投降,我力保你不死!”

    “你……你无耻!”

    牛进达斗嘴斗不过王君可,气得直哆嗦。

    “既然如此,莫怪我刀下无情!”

    王君可大吼一声,挥刀直进。牛进达长槊一抖,“当当当”双方兵刃交集声密如暴雨,陌刀力大刀沉,长槊杀伤范围远,神出鬼没,王君可一时拿不下牛进达,而牛进达也逼退不了王君可半步,双方一时陷入僵局。

    “众将士,杀贼!”

    李琰一挥手,独孤达和王利涉率领兵卒蜂拥而上。

    牛进达长槊如暴雨梨花般抖刺,七八名兵卒隔着一丈多远便被刺杀当场,而拥来的兵卒还挡住了王君可的刀势,气得王君可喝退了他们。

    整条长街的北侧任何人都插不上手,双方都是长兵刃,一下子圈出半条街的路面,牛进达一人独挡长街的北侧。而南侧的兵卒呐喊着冲上,牛喜率领五十名越骑组成人墙,将玄奘护在身后,枪矛如林,双方远距离捅刺,场面惨烈无比。

    令狐德茂和翟昌等家主们远远地站在军阵的后面,众人脸色铁青,却一言不发。

    今夜他们的心情简直是大起大落,被眼花缭乱的变局直接给弄蒙了。原本跟随王君可的大军东进瓜州,没想到刚离开敦煌没多久,事实上就被王君可给软禁了。令狐德茂等人心中已经有了预感,大事不好。

    果然,在这大街上李琰和王君可擒拿牛进达,悍然造反。士族家主们欲哭无泪,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谁都清楚,自己又是给王君可捐助钱粮,又是随他出兵,这行为在朝廷看来是妥妥的附逆。

    翟述跨前一步,低声道:“各位家主,我们该怎么办?”

    令狐德茂冷冷道:“今夜事态诡谲,我们两不参与。”

    “是啊!”

    翟昌也道,“不管谁胜谁败,我们保持中立,是最好的选择。”

    “二老糊涂啊!”

    翟述也顾不上尊卑,急道,“以二老的智慧自然明察秋毫,这是临江王和王君可在谋反!我们是大唐臣民,遇上边将谋反,如何保持中立?”

    “怎么不是牛进达谋反?”

    阴世雄冷冷道,“事情还未搞清楚就贸然参与,不是智者所为。”

    翟述冷笑:“牛进达要谋反?他会毫无防备让人困在这里?他会把自己的四百越骑都放在羊马城?诸位都是长辈,老成持重是对的,可是要分得清大是大非。”

    “你说我分不清大是大非?”

    阴世雄大怒。

    “我说的不是您一个!”

    翟述寸步不让,“谋反的人是谁,我看各位长辈心知肚明,我们此前事实上是被王君可软禁在军中,他要干什么,难道各位家主心中没个想法吗?这会儿保持中立,我看是为了保全自身吧?”

    众家主们面面相觑,默然不语。

    “述儿,”

    翟昌温和地道,“你说的或许没错,可眼下是在瓜州城中,城内城外有临江王和王君可的上万大军。牛进达只是困兽之斗罢了。我们哪怕参与也改变不了什么,目前最佳的策略就是少安毋躁,择机行事。”

    “阿爷!”

    翟述仍然不肯妥协,“只要今夜他们谋反成功,我们就没有机会了。王君可出兵的钱粮是我们资助的,他出兵瓜州是我们随军的,届时在朝廷眼里,我们最轻的罪名也是附从叛逆!”

    “你说得虽然没错,但是——”

    张敝沉声道,“我们如果此时动手,只会让临江王切菜削瓜一般把我们杀掉。我们事实上已经成了人质,只能虚与委蛇。至于朝廷那边你不用担心,不管我们张氏还是你们翟氏,以及令狐氏、阴氏,在朝廷里又不是没有人,到时候做一场功劳出来,给朝廷有个交代便是。”

    翟述悲哀地看着众人:“诸位是士族家主,我只问一句,若无朝廷,何来的士族?士族与谁共治天下?我们七百年扎根敦煌,吸食民脂民膏,到头来难道连自己的百姓都守护不了吗?我是朝廷边将,吃的是朝廷俸禄,喝的是这方水土,决不能让谋反发生在眼前而无动于衷!”

    翟述大踏步走了出去,翟昌吓得大叫:“述儿,你要干什么?”

    “报君沙场上,提剑为君死!”

    翟述转身。

    “幼稚!”

    翟昌怒不可遏,“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怎的如此迂腐?身为士族,最重要的责任不是效忠朝廷,而是保全家族!你得罪了临江王,我翟氏该如何自处?”

    “阿爷,保全家族是您考虑的事情,而我——我是大唐边将!”

    翟述一字一句道,“国难当头,我要告诉朝廷,士族男儿并不都是孬种!”

    “杀贼——”

    翟述大吼一声,从一旁的兵卒手中抢过一把陌刀,挥刀从南街兵卒的背后杀了进去。

    翟昌泪眼涟涟地看着儿子像飞蛾扑火一般冲了过去,忽然大吼道:“各位家主,敦煌覆灭,我等根基何存?”

    令狐德茂阴沉着脸,看了看众人:“诸位,关乎士族抉择的生死关头又一次来了。这次没时间考虑周全,我只告诉诸位,我三弟如今在朝廷为官,我令狐氏绝不背叛朝廷!”

    阴世雄一跺脚:“妈的,不想了!老子和阴妃、阴侍郎认了本宗,赌一把了!”

    张敝叹了口气:“六年前张护谋反,我张氏和朝廷已经达成协议,不能再背信弃义了。”

    索雍笑眯眯道:“既然诸位打算死在这儿,索某陪着便是。反正无论谁控制敦煌,都离不开我们士族。既然家族不会有事,索某何惜一死。”

    氾人杰、宋承焘二人也决然点头。翟昌大喜,流着泪向四周拱手。众人叫过带来的部曲,合计有四五十人,这些精锐部曲持刀弯弓,整齐列队。

    令狐德茂指着战场,喝道:“今夜有死无生,用你们的命去告诉临江王,士族并不都是孬种!”

    四十余人发出怒吼之声,追随着翟述呐喊着冲杀过去。

    不远处的独孤达大怒,却知道这些家主还不能杀,命瓜州兵们一拥而上,用枪杆劈头盖脸地乱打,把令狐德茂和翟昌等人打得浑身是血,跌翻在地,尽数给捆了起来。

    这时翟述已经和瓜州兵接触,这些精锐部曲一加入,顿时形成一把厚厚的尖锥,破入瓜州军阵。瓜州兵没想到有人会从背后杀了过来,翟述沉重的陌刀开路,挡者无不肢体断裂,人头滚滚,军阵被翟述硬生生杀穿。

    牛喜大叫:“来者何人?”

    “西沙州子亭守捉使,翟述!”

    翟述叫道,吩咐士族部曲,“你们挡住这边,我去助牛刺史!”

    “好汉子!”

    牛喜等人放开一条通道,让翟述过去。

    路过玄奘身边时,玄奘朝他合十一揖,翟述抱拳回礼,一言不发,拎着陌刀杀向王君可。

    牛进达便是在与王君可激烈厮杀之时,也是眼观六路,见翟述过来,哈哈大笑道:“好汉子,敦煌翟氏,名不虚传!”

    “我来缠住他的刀,你只管突进!”

    翟述简单地说着,挥刀冲向王君可。

    “狂妄之徒!”

    王君可冷笑,挥刀连劈,翟述举刀招架,“当当当”的三声巨响,两把陌刀交击,震耳欲聋。

    翟述只觉手臂发麻,胸口气血翻滚,几乎握不稳刀杆。王君可陌刀上下翻飞,刀势猛烈,角度刁钻,三四招之后翟述便招架不住,连连后退,却兀自咬牙死扛。

    “好刀法!”

    牛进达大笑,双刃槊一抖,一尺六寸长的槊刃从翟述上下左右刺出,每每在翟述无法抵挡之时闪电般刺出,攻击王君可的要害。王君可顿时手忙脚乱,他短时间内收拾不了翟述,一旦翟述被自己打出破绽,牛进达的长槊便会刺到,一时间疲于应付,被两人联手杀得节节后退。

    “弓弩手!”

    李琰大叫,“射——”

    这边王君可被牛进达和翟述死死缠住,无法使用弓箭,独孤达令旗一挥,南面的一旅弓弩手列队上前,王利涉立刻率领枪矛兵与牛喜等人脱离,弓弩手前排蹲下,后排站立,一百人几乎挤满了整条街面。月光与火把映照,弩箭的箭镞上闪耀着密密麻麻的光芒。

    牛进达的越骑是来赴宴的,并没有带着大盾等物,一时间陷入绝境。

    牛喜大叫:“同袍们,大唐边将,死国可乎?”

    “可——”

    数十人异口同声。

    牛喜跨前一步,大声唱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却是大唐的军中歌谣,当年吕晟所作的《秦王破阵乐》“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众越骑一起唱和,当下又有九人跨步上前,与牛喜并肩而站,挨挨挤挤极为密集,堵住了半条锁阳大街。众人将手中的枪矛横放到胸口,十杆枪矛连成一排,每根枪矛都被三四个人抱住。

    “射——”

    独孤达下令。

    “嘣嘣嘣——”

    上百支弩箭密如蝗虫般射在了前排的越骑身上。越骑们都穿着明光铠,极为坚硬,但如此近的距离仍然防不住弩箭的攒射,每一根弩箭都深深射透了铠甲,扎入肌骨。

    弩箭连发,嘣嘣嘣,瞬息间牛喜等十名越骑身上被射了上百支弩箭,几乎每个人都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早已经气绝身亡,却没有一支弩箭能突破他们身体的防御,伤害到后面的袍泽!

    身后的越骑们嘴里唱着《秦王破阵乐》眼睛里泪水奔流,却毫不迟疑地将一根根枪矛钉入战死者的背甲,另一端扎在了地上。如此一来,牛喜等人竟然死而不倒,以尸体为同袍们筑成了一座血肉长城!

    此句出自《类经·祝由》为明代医家张景岳所作,隋唐以前对精神分裂的阐述极少,只好引用后世著述。另,祝由术与咒禁术只是称谓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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