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古道。
五大士族的车队沿着甘泉河北岸一路向敦煌城而行,沙碛苍凉,行人疲惫,人与马都是浑身沙尘,愁云惨淡。车队后面跟着十几辆牛车,上面拉着几十具尸体,尸身上盖着芦席。
令狐瞻骑着马从后方追赶了过来,灰头土脸,衣袍脏污,脸上和手上还带着几条血痕。
到了一辆马车旁,车夫急忙停下。令狐瞻跳下马匹,从马腹上取下一只水囊,挑起车帘上了马车。
马车中,翟纹独自一人安静地坐着,目光呆滞。
“喝点水吧!”
令狐瞻把水囊递给她。
翟纹默默地接过水囊:“你是去追杀四郎了吗?”
“且请宽心,”
令狐瞻淡淡地道,“有人接应他,我们遭到了伏击,死伤四十余人,他安然无恙。”
翟纹没有说话,一口一口地喝着水。
“你是想笑我无能,还是庆幸他无事?”
令狐瞻冷笑。
“令狐郎君,多谢你赠水!”
翟纹正色道,“我如今是吕氏妇,你在我车中于礼不合,多有不便,还请离开吧!”
令狐瞻愤怒地盯着她,眼中露出深深的痛苦,却努力平静:“你是吕氏妇?媒妁何人?通婚函书何在?”
翟纹没有回答,令狐瞻一字一句道:“你的答婚函书在我宅中床头,楠木长匣,两纸真书,这几年我每到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拿出来摩挲,如今它光得可以照见人影!我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你翟纹是我令狐瞻的妻子,哪怕我穷彻大漠,也要找出你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每到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你已经死了,我只需找到你的尸体,将你归葬令狐氏的祖坟,刻上令狐翟氏的名讳,我的苦狱便解脱了。可是你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回来让我沉沦地狱,永不解脱?”
“你这是恨我吗?”
翟纹神情冷淡,“恨我在迎亲路上被人掳走?恨我为什么连累你?恨我为什么不去死?”
令狐瞻哑口无言,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捶打着头颅,发出困兽般的闷吼。
许久,令狐瞻两眼通红地抬起头,盯着她:“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
“无论是国法还是私刑,都有相应的罪名,”
翟纹道,“你可以根据我犯的罪来处置我。你既然有我的婚书,便是翟氏也无话可说,是幽囚,还是沉河,只要你舒服就好。”
“你就这般恨我吗?”
令狐瞻怒道。
翟纹诧异:“这怎么是我恨你?令狐郎君,我们这辈子只见过三两次,除了那一纸婚约将我们牵系到一起,我们全无关系,也全无情感。令狐郎君,我不爱你,也不恨你,我们便是陌生人。”
“如此也好,”
令狐瞻没有发怒,反而平静下来,“全无关系我们反倒可以谈谈,就只当是商贾之间一个纯粹的交易。”
“你想谈什么交易?”
翟纹问道。
令狐瞻沉吟道:“听说你身上穿了一件天衣?”
令狐瞻忽然抓过她的一只手臂,翟纹想挣脱,却挣脱不得,令狐瞻一把握住她光滑的手腕,顿时手掌刺痛,鲜血淋漓。但令狐瞻强自忍耐,一言不发地硬撑着,不过只撑了片刻,便忍不住钻心的剧痛,急忙松开了手。
翟纹不解地望着他。
“果然像米康利说的那般霸道。”
令狐瞻思考了片刻,“你是何时穿上这天衣的?”
翟纹皱眉:“你什么意思?”
“你被掳走是武德九年的八月十九日,我调查过,米来亨的商队是八月二十五日离开的敦煌,然后在白龙堆沙漠遭到奎木狼截杀。以商队的速度赶到白龙堆沙漠大概需要月余,然后奎木狼返回玉门关,给你穿上天衣。此时距离你被掳大约一个半月。”
令狐瞻盯着她,“若是这一个半月之间你不曾受辱,此后奎木狼便无法再碰你。是如此吧?”
翟纹听得又是吃惊又是鄙夷,冷冷道:“你怎知道一个半月之内我不曾受辱?”
“我不知道!”
令狐瞻咬着牙,“我只需要让别人知道,便足够!”
翟纹恍然大悟:“你是……你是想——”
令狐瞻满脸羞辱,却不得不道:“没错。奎木狼杀死米康利,追杀玄奘,想要劫夺那半件天衣,便是不曾碰过你,想要解开你身上的天衣魔咒吧?我只需要让世人相信这点,就足够了。”
翟纹也是满脸羞愤:“令狐郎君,我对你真的很失望。你愧为男儿!”
令狐瞻失魂落魄:“玄奘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士族维持利益的方式太懒惰,其实这话并不对。南朝之时,王与马,共天下。可是自隋唐以来,我们士族已经没有了朝廷里的特权,能够凌驾于寒门之上的,是我们精心维持的尊严和荣耀,让寒门敬畏,羡慕,心向往之。你可知道为了维持这份尊严和荣耀,我们要牺牲多少?我们古板地遵循着魏晋以来的古法礼仪,哪怕穷困潦倒,也必须鄙视商贾,绝不经商,有家族男女敢乱门风礼法者,一律族规严惩。所以,吕晟掳走你,其实是为了羞辱我令狐氏!”
翟纹默默地叹息了一声,她出身士族,自然知道士族子女的悲哀。
“自魏晋以来,无论寡居女子再嫁,未婚女子私奔,世人皆不以为意,可是妇人被掳失身却万万不可。你身上有天衣是众人皆知之事,我们只需要让众人知道,你这件天衣乃是神仙所授,借米来亨之手给你便可。”
令狐瞻道。
翟纹听得瞠目结舌:“你……你怎的如此无耻?”
令狐瞻闭目长叹:“男儿活在世间,便如同落寞的士族,活的是个尊严、荣耀。若是尊严没了,还如何在他人的目光下活着?我跟你谈的便是这件交易,你帮我寻回尊严,我让你好好活下去。”
翟纹默默地盯着他,忽然有些可怜这个男人:“你想让我怎么生活下去?”
“西汉时有位紫阳真人周义山,学得《太丹隐书洞真玄经》白日飞升。我们便说,紫阳真人见天庭神灵下界为妖,算到你我有拆凤之劫,有坏人伦,故此将一件天衣借了米来亨之手叫你穿上,来护你贞洁不失。”
令狐瞻道,“反正你身上确实有天衣,不怕验证。我先将你迎入令狐氏的别宅之中将养,待得众人相信,你我再和离,我送你回归翟家。你若是不愿回归翟家,我可将别宅送你,你自由生活,彼此再不干涉。”
翟纹讥讽:“你真是煞费苦心!”
令狐瞻冷冷道:“世上男儿各有各的艰难困苦,有些人迎风破浪,只为仕途;有些人算尽心机,只为发财;有些人砥砺前行,只为胸中襟抱;而我,只为了找回丢失的尊严!莫说是煞费苦心,便是披荆斩棘,舍身丧命,我也不愿毫无尊严地活着!你我反正没什么情感可言,这就是一桩交易,愿不愿做,你自己决断!”
令狐瞻转身挑开车帘,跳下马车。
翟纹忽然苍凉地笑着,随后慢慢流泪,失声痛哭:“这就是你要给我的人生!”
前面,已经是敦煌城。
和翟纹相反的方向,李澶驾着马车,拉着他的爱人,返回敦煌城。
敦煌城的南门和西门外大军云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军帐。西沙州共有三座军府、三镇、四大守捉,悉数征发之后总计七千五百人。其中寿昌军府和龙勒镇主要守备阳关方向的吐谷浑,王君可留下一千人,又给令狐瞻留了三百人守敦煌城,其他人等悉数调发。
六千二百兵卒从寿昌县、从龙勒乡、从效谷乡、从悬泉乡,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朝敦煌集结,征调来运送甲仗和粮草的役丁更是有两倍之多,大量的牛马车辆载着军资钱帛行走于路上,仿佛整个西沙州都翻腾了起来。
李澶一路行来,还看见一队一队不曾披甲的私家部曲,一问才知道,王君可邀请敦煌士族随军出征,八大士族每家出动五十名部曲,由各家家主统领。李澶和鱼藻顿时明白,这是要将士族家主们挟持为人质了。
到了南门,王君可和王利涉早已得到消息,亲自跑出来迎接。
原来,昨日凌晨鱼藻和李澶偷偷离开刺史府。王君可听说女儿又跑了,勃然大怒,但一听说是和李澶一起跑的,便不在意了。到了下午时分,王利涉又来禀报,说临江王派的迎亲队伍到了。
王君可这才着急起来,但这两日来征发府兵,加上西窟惊变,忙得焦头烂额,也顾不得寻找。如今见李澶和鱼藻安全回来,他顿时松了口气。
“跑去哪儿了?”
王君可厉声询问鱼藻。
“王公,”
李澶笑道,“鱼藻在府中觉得憋闷,我便驾了车,陪她出去走走。我们即将成婚,婚后再有这等悠闲惬意的日子可不多了。”
王君可一愣,急忙把李澶拉到一边,低声道:“她知道你身份了?”
李澶点点头:“告诉她了。”
“没反对?”
王君可问。
“她同意了。”
李澶道。
王君可长长松了口气,说到底,他仍然是希望女儿能与将来的夫婿情投意合,有个好归宿,当即笑逐颜开,拍着李澶的肩膀,连连夸赞。
“世子,”
王利涉笑道,“大王派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住在大乘寺,大王占卜了吉日,明日酉时三刻,最是吉利。咱们便掐着漏刻上刺史府迎亲,赶在酉时三刻出门,头天晚上就宿在州城驿。”
“这么急?”
李澶有些意外。他原想着尽量把王君可拖上几日。
“没办法,谁让瓜沙路远呢!”
王利涉笑道,“昏迎的吉日和昏礼的吉日都是占卜好的,中间就隔着四日,三百里瓜沙古道,咱们紧赶慢赶也得走上三日。”
李澶“哦”了一声,稳定了一下心神,笑道:“王公亲自送婚吗?十二娘只有一个兄长,如今还在长安,王公如能亲自送她到瓜州,想必她欣喜一些。”
王君可倒不疑有他,见李澶关心女儿,也不禁高兴:“你这孩子到底年少,胡说些什么?哪里有阿爷给女儿送亲的?我会令王君盛送亲,十二娘的同宗兄弟多得很,必定不会让我家女儿受人欺负。”
李澶有些失望,却知道这个理由是没办法把王君可诱入瓜州了。
正在琢磨,却听王君可道:“不过咱们还是会一路而行。”
“啊?”
李澶吃惊,“为何?”
“因为有烽火急警,说奎木狼正在往北逃窜,如今已经偷越了东泉驿,想来是要往瓜州方向去。”
王君可道,“你阿爷也来了文书,说北边的突厥人蠢蠢欲动,恐怕会入寇瓜州。如今我大军征调,正好东进瓜州助你阿爷一臂之力。”
李澶心中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阿爷偏生发来文书邀请他,这岂非引狼入室吗?
“你就安安心心筹办昏迎之事,如今我大军集结,只差了寿昌军府,路有些远,但料来明日下午时分能赶到。你们明日走后,我大军后日便开拔,也只是落后了你们五十里路。”
王君可笑道,“说不定,还能进瓜州城喝一口我女儿的喜酒呢。”
李澶心乱如麻,也没心思再说,借口要送鱼藻回府,急忙忙进城。
王利涉既然来了,自然没有再让李澶驾车的道理,当即安排了车夫。李澶进了马车,鱼藻一直没从车里出来,却把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我阿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见李澶进来,鱼藻急忙问。
李澶叹了口气:“你阿爷的用意,是想趁着咱们昏礼庆典之时袭拿瓜州!”
鱼藻一惊,顿时急了:“那怎么办?”
“不要急,不要急,”
李澶安慰她,“前日晚上,我已经让王利涉派人赶往瓜州告知阿爷了,他自然会防范的。玄奘法师他们也会提前过去,莫要担心。”
说是不要担心,两人相顾一眼,心中却都是说不尽的忧虑与悲伤。
送到刺史府门前,李澶依依不舍地离开,鱼藻独自走进庭院。从中庭到后宅,无数的婢女、仆役正忙碌个不停,鱼藻嫁的是郡王府,昏礼规格乃是诸侯礼,一应仪式烦琐复杂,每一步骤,每一种花色都有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定式。
鱼藻一回到家,就开始任由仆妇们摆弄,八大士族几乎都派了嫡房的长妇来帮忙,士族长妇们见多识广,却各有见解,有些引用《周礼》有些引用《仪礼》有些则自备了《春秋公羊传》翻开来引经据典。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整整一夜,鱼藻只打了个盹。
“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日入三商为昏。”
三商,便是三刻。日入,便是酉时。也就是说,酉时三刻以后才能算昏,才能举办昏礼。
昨夜几乎一宿未眠,今日又折腾一日,鱼藻整个人都是蒙的,如同飘浮在云端,脑袋空空如也,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在经历着一种蜕变。从此以后无论从身份还是心理,都会是另一个人。至于是什么样的人,鱼藻想不明白,她有些恐惧。
这时,王君可走进房中,挥手命婢女和各家长妇们退出去,怔怔地看着鱼藻。鱼藻已经穿上了纯衣[image]袡的吉服,端坐在坐榻上。长发也挽了起来,遍插珠翠。
在王君可眼中,眼前的女儿忽然有些陌生。
王君可沉默着坐在胡凳上,父女俩长久无言。
“你仍然在恨阿爷吗?”
王君可问道。
“如何敢恨。”
鱼藻淡淡道。
“知道你要出嫁,不知为何,这两日我眼前尽是瓦岗寨时的情形。那时候你才八岁,还梳着垂髫。你时常跑去找程咬金的儿子练剑,你兄长给你做了一把木剑,可是有一次你偷了兵卒的一把环首直刀,要和程处亮对打,结果割伤了自己,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王君可陷入深沉的回忆,眼眶有些发红,“我抱着你跑去找魏徵,他做过道士,懂医术。他给你包扎,你乱蹬乱踢,他送给你一把从宇文化及军中缴获来的铜铙,让你用小鼓槌敲着,你立刻便不哭了。那时候我就在想,将来你会嫁到谁家?当你受伤,你哭泣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来疼你……”
鱼藻木然坐着,眼中流着泪:“阿爷,你知道我想起瓦岗寨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吗?是阿娘和兄长。我想不起那山上的任何人,什么程咬金,魏徵,宇文化及,那是你们英雄豪杰的金戈铁马,统统不在我的记忆中。我记忆中全是咱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王君可闷闷道:“成婚之后,世子就会回长安,你归宁之日,便回到长安见你的阿娘和永安。”
“长安……”
鱼藻凄然笑着,“还回得去吗?”
王君可皱眉:“为什么回不去?”
鱼藻挣扎片刻,却终究没透露什么,苦涩道:“阿爷,你知道这一日我在想什么吗?”
“嗯?”
王君可笑道,“以后咱们父女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闲坐畅谈,阿爷很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我在想,”
鱼藻喃喃道,“从今日之后,我便不是王氏女了。无论王氏兴也罢,衰也罢,荣也罢,辱也罢,全然与我无干。从此以后我会改了姓氏,去了族谱,离开自己的爷娘,去侍奉别人家的爷娘。那么,阿爷你生我养我,意义何在呢?”
王君可目光一凛,面上全无表情,笑道:“等你做了人母就知道了,为人父母,怎么能讲回报呢?阿爷也不瞒你,这次把你嫁入临江王府,也是存了抬高王氏门楣的想法。有时候阿爷想想,也觉得歉疚,不过看你和世子两情相悦,也便欣慰了。至于嫁入李氏便不是王氏女,这点担忧你完全不必有。便是朝廷律法,也不可能断了我父女的恩义。”
鱼藻终于忍不住,苦涩地道:“阿爷,便是到了此时也不肯跟女儿如实说吗?”
王君可仍然笑着:“我言不由衷?”
“不是言不由衷,而是满口谎言。”
鱼藻盯着他,脸上仍然流着泪,“您生这个女儿,可不仅仅能帮您抬高王氏门楣,而是要替你一战倾城,再战倾国,奠定雄图霸业!所以,值当!很值当吧?”
王君可静静地盯着她,父女俩长久地对峙,鱼藻似乎听见中间有崩裂般的巨响。
“你知道了?”
王君可最终叹了口气,“玄奘告诉你的?”
“你知道?”
鱼藻有些惊异。
王君可没有说话,半晌才道:“鱼藻,你知道权力对于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不只是荣耀,还有一切掌控在手的快感。不管是千万人的命运还是他们的所思所想,你都能决定。自从我决意起兵以来,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快感,不管是李琰还是八大士族,不管是玄奘还是普通百姓,所有人都被我控制在手。我要他生,他们就能生,我要他死,他们就得死。这与做刺史的时候完全不同。”
“视他人如蝼蚁吗?”
鱼藻问道。
“不是蝼蚁,而是掌中鱼虾。”
王君可道,“因为前几日哗变,掌握烽候传驿的司兵参军被我拿下了,敦煌县尉被我拿下了,西关镇兵被我拿下了,不得我允许,西沙州连一片纸都出不去。所有人都是砧板上的鱼肉。这便是掌控。”
“阿爷,为了你的野心,真要让王氏万劫不复吗?”
鱼藻流着泪。
“这不是因为我的野心!”
王君可冷冷道,“这是我为石艾王氏打造的千百年基业!我从瓦岗寨挣扎出来,求存于乱世,先后依附翟让、李密、王世充、大唐,每次他们一做抉择,就改变我的命运。我不想这样!不但我不想这样,我也不想我子孙后代的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我要让王氏子孙在一片土地上说一不二,出口成宪,我要让王氏阀阅在我这一生就能贵比王侯!”
“那还不是你的野心吗?”
鱼藻哭着大声道,“我阿娘呢?兄长呢?你起兵谋反,他们怎么办?”
“放心!”
王君可面无表情,“他们绝不会有事,否则我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是我小瞧了阿爷,您从来算无遗策,阿娘和兄长自然能保护好。”
鱼藻哭道,“可是我呢?你就这样把我推进临江王府,只为了夺取瓜州城!您想过我的将来会怎样吗?你和李氏翻脸成仇,我是李氏妇;你诛杀临江王,我是世子的杀父仇人之女……哦,或许你还要杀了李澶吧?我成了寡妇,好再嫁一人,再为你谋夺一城,是吗?”
“闭嘴!”
王君可被激怒,挥起手掌要打她,看着面前成为新妇的女儿,忽然心中一痛,竟然没下得去手。
王君可起身朝门外走去:“话已至此,一切都无可更改。你安心地出嫁吧。”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不要再想着坏我大事,王利涉前几日曾派人去瓜州报信,人被我截杀了。没有人能逃脱我的掌控,所有人都必须按我的计划来走,包括你。”
鱼藻失声痛哭。
酉时三刻,世子李澶带着庞大的迎亲队伍前来迎娶自己的新娘。
根据周礼,他穿着[image]裳缁袘礼服,乘着不加纹饰的黑色马车,后面跟随着四乘从车,再后面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
李澶一手执着蜡烛,一手抱着一只红色绢帛裹起来的大雁,雁口缠着五色丝线,一步一步地走进刺史府。
迎亲礼的婚俗是在女方家的中堂举办撒帐仪式,整个中堂都用团扇和行障给遮蔽起来,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李澶和鱼藻先行奠雁之礼,又行结发之礼。两人被士族家的长妇们摆布了整整一个时辰,李澶这才得以用红色的丝帛牵系着自己的新娘,走出刺史府。
李澶搀扶着鱼藻上了婚车,还没行出坊外,周围就有大批的坊里邻居一拥而上将他们包围起来,推举出一名嗓子好的,开始唱《障车文》文辞唱罢,众人纷纷欢呼着喊叫,要主家给酒食。
王君可大笑:“刺史府的库房全打开了,每家一坛酒,一只羊,管醉,管饱!”
众人称颂之声震耳欲聋,喧闹了好半晌,李澶才有机会驾车载着自己的新娘突出重围。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南门出去。这时已经宵禁,迎亲自然无碍,可其他坊的人想弄些酒食就不方便了,婚车经过坊口,都会有人在坊墙上呼喊,念《障车文》王君盛笑着命人给每个经过的坊送二十坛酒,活羊两只,这种大手笔的行为引得所过各坊一片欢呼。
出了南门之后,绕到东城外的甘泉河边,经木桥过河。婚车行驶在河桥上,鱼藻撩开车帘,苍凉厚重的敦煌城笼罩在暮色之中,恰似一座天地间的囚笼。再抬头向前,大漠沙碛,遥无尽头。
鱼藻觉得,人生便是从一座囚笼行走到另一座囚笼的过程。她唯一期待的,就是吕晟答应过她,会带着她在天上飞那么片刻。她默默地想着,或许人生百年,受苦受难,挣扎求存,就是为了看一眼天外的风景。
鱼藻的嘴角噙起一丝微笑。
同样的夜色中,玄奘、吕晟、李淳风和李植混杂在李氏商队之中,突破了王君可的重重封锁,进入瓜州的鱼泉驿。这座鱼泉驿便是当初玄奘初遇吕师老和李澶的地方,往东一百零五里,便到了瓜州。
这时候众人才算松了口气,王君可的手伸不到瓜州地界,进了鱼泉驿,众人就算安全了。李植并没有亮明身份,派了主事去向驿丞做了报备,便如普通商贾一般在鱼泉边的胡杨树林里扎下营帐。
玄奘简单洗漱一番,便有仆役前来请他到李植的帐中议事。
哪怕是在行旅途中,世家大族的气派也展露无遗,李植的帐中铺上了地毡,中间摆放着一张食床,上面瓜果菜蔬,酒肉浆酪,胡饼面食,极为丰盛。玄奘、吕晟、李淳风等人围坐在食床四周,众人身后各有一名仆役伺候着。
待众人简单吃过之后,李植沉声道:“依着吕郎君的吩咐,咱们离开敦煌两日来,每隔三个时辰老夫便让人送来最新的情报。前日酉时,世子李澶已经与鱼藻成婚,昨日卯时迎亲队伍离开州城驿,今夜抵达无穷驿。”
众人默默地听着。
“今日辰时,王君可誓师出征,率领六千六百人东进,其中包含了八大士族的四百名部曲,李氏也出了五十人。除了我李植之外,其他七位士族家主尽皆被裹挟在军中。”
李植脸色有些难看,“今日,王君可行军六十五里,今夜驻扎在其头驿。”
玄奘禁不住有些吃惊,要知道王君可早已经控制了西沙州的烽候传驿,可李植仍然能准确掌握他的行踪,并且源源不断地递送过来,可见李氏强大的实力。
“王君可的行军速度并不算快,”
吕晟沉吟着,“其头驿距离无穷驿只有三十五里,他是要缀着李澶的迎亲队伍?”
“没错,”
李植点点头,“从目前来看,王君可是打算在李澶和鱼藻成婚之时,突袭瓜州城。”
“瓜州那边呢?”
吕晟问道。
“三日前通事舍人崔敦礼抵达瓜州,传达诏命,召李琰入朝。”
李植道,“李琰领了诏命,希望崔敦礼宽限数日,办完世子的昏礼。”
“那么李琰到底是什么态度?”
李淳风诧异道,“李澶不是说,他已经把王君可谋反的消息告知临江王了吗?可临江王的举动颇为奇怪,他竟然毫不在意,不但派了迎亲使迎娶王君可的女儿,甚至还下令王君可率军来瓜州帮他抵御突厥。他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吕晟摇摇头:“临江王性子虽然有些弱,却不是昏聩无能之人。他既然得到王君可谋反的消息,仍然做出这种举动,很可能是一个诱敌之策。”
李植点头:“老夫也是这样看,临江王先派人迎亲,以安王君可之心,然后召他去瓜州御敌。王君可想趁着昏礼时拿下瓜州,李琰又何尝不是想趁此机会拿下王君可?”
李淳风倒吸了口冷气:“也就是说,这场昏礼便是双方绞杀的战场。谁得了先手,便决定了胜败。而咱们就跟那飞蛾扑火一般,要一头扎进去?”
吕晟淡淡道:“咱们是要一头扎进去,却不是飞蛾。”
“那我们是什么?”
李淳风问。
“眼下的局势便是一副象戏,王君可和李琰分别是棋盘上的上将,不过他们所能调动的只是天马、辎车和六甲,而我们所做的却是那执棋的手!”
吕晟道。
“吕兄,你这是何意?”
李淳风吃惊道,“这可是万人绞杀的军阵,你可莫要行险。”
吕晟和李植脸上现出神秘的笑容,帐中烛火映照,两人眼中都闪耀出炽热的光。
玄奘心中猛然便是一震,失声道:“你……你们是想助王君可造反!”
吕晟和李植顿时一惊,都盯着玄奘,目光森然。
帐篷里一时气氛凝重,李植挥手命仆役们出去,守住帐外。
吕晟微笑地望着玄奘,但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法师想说什么?”
玄奘深深吸了口气,盯着他:“贫僧明白了,那日西窟事变,你们当众剥落七层塔,让观象台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是你们报复五大士族的终点,因为五大士族虽然干犯了朝廷律令,私研天象,可最严厉的刑罚也不过是主犯徒二年,家主连坐。这不是你们的目标。”
“那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呢?”
吕晟玩味地望着他。
“你们的目标是把他们私研天象的证据送到王君可的手中,逼得他们不得不受王君可挟制,最终被他裹挟造反!”
玄奘沉声道,“王君可以区区一州之地造反,必将失败。将来朝廷清算,才能以谋反的罪名将敦煌士族连根拔起。所以,你们此去瓜州,并不是要协助临江王平灭叛乱,而是要助王君可攻占瓜州,彻底将这桩叛乱扩大,激怒朝廷。也只有如此,才能让朝廷深恨五大士族,将他们连根拔起!”
吕晟和李植沉默地盯着玄奘,李淳风也怔住了,众人半晌无言。
“法师果然洞彻万物,看这个世界人心,看得通透。”
吕晟道,“可是你是个方外之人,追求如来大道,看破了也不必说破,就当你站在天外,旁观这世上的众生悲喜吧。”
玄奘盯着他,悲伤地摇头:“贫僧离大道还远,如今只是世上一介俗人,父母所生,吃五谷杂粮,也会有爱,也会有恨,也会有悲悯和义愤。”
“你修道所为何来?不就是摆脱这世上的八苦吗?”
吕晟吼道,“何谓太上忘情?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你这辈子既然走上了追求大道之路,便与普通人不一样,我的路已经中途崩塌了,只能陷入这爱恨情仇中,厮杀出一个今生无憾。可你不同!”
“为何我不同?”
玄奘问。
“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看破我计划的人吗?不!”
吕晟指着头顶大吼,“还有这漫天神佛!
还有这天上神灵!我的一举一动,遭逢际遇,他们都在我头顶看着呢!可他们干涉了吗?没有!因为他们看破了这世间的真相——人世间就是囚禁众生的囚笼,唯苦无乐,烦恼生死!
他们默默地看着人间的悲剧在上演,就如同看着烟花坠落星渊。神灵的生命漫长,寂寞,他们会在天上挂起白幕,令人世间的悲喜投射在幕布上,这张巨幕从天市垣横跨紫微垣,一直拉到太阳运行的黄道,不知有几亿万里。天上的神灵无聊时,会呼朋引伴,坐在流星上观赏,就像我们观赏台上的百戏。他们挥挥手,这一幕就会切到另一幕,哈哈哈,法师,无数人的生死挣扎,看得他们乏味,连一滴眼泪都赚不回来!这就是真相!人世的真相,和天上的真相!”
看着吕晟神情激越的长篇大论,玄奘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忽然明白了,吕晟的人格中为何会诞生奎木狼,因为他少年时向往的大道已经崩塌,化身恶魔,就需要有一个向这世界开战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就是天上和人间都是一样不堪。人间不值得挣脱,大道不值得求索。
“不,吕兄,你错了。”
玄奘慢慢地摇着头,“这里是鱼泉驿,当初就是在这里我遇见了吕师老。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讲唱一篇《敦煌变》那时候,胡杨树的叶子垂在阳光里,山上融化的雪水顺着鱼泉流淌,泉水中还有鱼儿摆尾。我和一群行人围坐在四周,津津有味地听着。沙碛古道的路很苦,生活也很苦,可是疲累的时候听一听故事,我们会很快乐。我们的心会随着故事里的人物时而感动,时而担忧,时而解脱,时而酣畅,绝不是乏味。因为这个世界很精彩,别人的人生也很精彩,我们期待着活成那个样子。
“后来,我又在这里遇见了临江王李琰和世子李澶,他们给我讲述起他们的烦恼,嗯,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小民有小民的烦恼,可是大家都不曾放弃了希望。因为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它就像跨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你跨不过去的时候,会疲惫,会绝望,可是当你咬咬牙过去了,站在山巅,觉得方才的坎也不过如此。然后咬咬牙,走一段平坦的路,再去跨另一座坎。没办法呀,人是被时间推着,总不能不往前走吧。我们肩膀上扛着的还有家庭,还有责任,还有对爱与幸福的追求。
“你看看眼前这条鱼泉,它是从祁连山上融化,汇聚成溪,一路上流淌,直到在沙碛里干涸。如果这是人生,那我们就是这鱼泉里的鱼,我们呼朋引伴,陪伴着挚爱和家人从山上顺流而下,看着一路的风景,享受着彼此的温暖。所有人都会死,都知道这条河的终点会在沙碛里干涸,它们就不愿再走这条鱼泉之路吗?不,它们终将走下去,只是要让自己在这一段路上无怨无悔。所以,贫僧修的如来大道,不是要坐在流星上欣赏天幕中上演的悲欢离合,而是要站在这岸边,守护好它们的今生今世。”
帐篷里死一般的沉默,吕晟垂着头,手里攥着一杯酒,指节发白。
很久之后,吕晟恢复了平静:“法师这番话,仿佛是我当初的誓言。可惜,吕晟还活着,却也死了。无论我是否被妖狼附体,我今生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在这一段路上让自己无怨无悔。”
李植朝着玄奘深深一揖,诚恳地道:“我等皆明白法师的苦心,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君可必须反,瓜州城必须破。你说的没错,只有打疼了朝廷,五大士族才能被连根拔除。不过看在法师的面子上,我们可以控制这场叛乱的烈度,尽量不再波及无辜。”
玄奘起身,淡淡地道:“可是在贫僧看来,这世上的一草一木,皆是无辜。如此,我们便不再是同路之人。吕兄,武德七年我们相识,哪怕相隔千里,在贫僧看来也是一路同行。从此以后贫僧去走那西天路,你去走那修罗场,告辞!”
吕晟默默地望着他,神情有些悲伤,却并没有阻拦。
“吕郎君,”
李植森然道,“决不能让他走了,否则你我多年的谋划便毁于一旦!”
“法师要走,说明我们缘尽于此。”
吕晟淡淡地道,“多年前我们便走上了歧路,这是他内心的坚持,我愿意成全。”
“你——”
李植两眼冒火,喝道,“拿下!”
帐篷外立时闯入几名部曲,持着横刀将玄奘团团围住。
吕晟勃然大怒,起身挡在玄奘身前:“承玉公,法师这些日子为我出生入死,你也都看到了。没有他,我至今无法找回记忆。你若要与我合作,便绝不能伤他!”
“你若能控制得了他,我便不伤他!可你能吗?”
李植寸步不让,“玄奘法师是何等人物,我们都清楚!他绝不会因为你而放弃他心中的道义,你我谋划三年,付出无穷的代价,难道要让他给搅黄吗?”
“这便是一场对决,如果他搅黄了,便是我输了。”
吕晟喃喃道,“无非是一场输赢罢了。”
“可我输不起!”
李植咬牙切齿,“我李氏举族的性命都压上去了!我输不起!”
“那你便杀了我!”
吕晟冷冷道。
“你——”
李植当真不敢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镜,对着吕晟喝道,“摄!”
吕晟一怔:“这是什么?”
“这是那人给我制你的法宝!”
李植一声冷笑。
“吕兄,不要看!”
李淳风叫道,几名部曲拿横刀架在他脖子上,李淳风不敢说话了。
吕晟惊讶地瞥了铜镜一眼,只见铜镜里映照出自己的面孔,只是慢慢地,那面孔却有些扭曲变形,仿佛波纹般荡漾,瞬间自己的面孔便化作了奎木狼凶悍狰狞的狼首!
吕晟顿时魂魄失控,两眼发直,眼睛里冒出幽幽的火焰,十指上,森然的狼爪蓦然出现。他霍然转头盯着玄奘,眼睛里露出疯狂的杀意。
李淳风急忙轻轻推开部曲的刀锋,赔笑拱手:“吕兄,承玉公,何必呢?何必呢——”
就在他绕过吕晟身后之时,突然间手中已经多了十几根银针,出手如电,银针疾如暴雨般刺入吕晟身上的穴位。吕晟身子猛然一僵,厉声嘶吼,一时间却动弹不得。
随即,李淳风一抖袖子,一枚黄色药丸甩了出来,“砰”的一声在空中炸裂,淡黄色的烟雾瞬息间笼罩了整个帐篷。李植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吸入了雾气,一头栽倒在地。
玄奘也觉得脑子里猛然一昏,身子刚要摔倒,李淳风一把搂住他,顺手在他鼻子下抹了一把。玄奘就感觉鼻子里吸入一股辛辣的味道,“阿嚏”一声,脑子恢复了清明。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短短的刹那间,李淳风已经制住了吕晟,迷晕了李植五人。玄奘回过头看了一眼吕晟,吕晟并没有受迷药影响,只是被银针禁锢了身躯,动弹不得,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身上、脸上竟然有一蓬蓬的银色绒毛开始往外冒。
“走,我禁锢不了他太久!”
李淳风拽着他就要跑。
玄奘有些伤感,却定定神,拽住李淳风:“从容一些。”
李淳风醒悟,两人撩开帐门走了出去。
营地内,李烈正带着人往来警戒,见玄奘二人出来,远远地挥手,打了个招呼。玄奘朝他合十,然后和李淳风来到拴马的胡杨树下,解开两匹马,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法师——”
李烈吃了一惊,带着人追了过来。
李淳风叫道:“烈兄,赶紧去救你们家主吧!”
李烈大骇,撒腿朝着帐篷奔去。李淳风一声长笑,与玄奘并肩驱马,朝着瓜沙古道疾驰而去。
两人刚奔出不到一里,猛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苍凉愤怒的狼嚎之声,玄奘在马背上回头,此时月上中天,明月照耀,古道上沙碛上泛着银色的光晕。
就在鱼泉边胡杨树的一根横枝上,蹲踞着一头巨大的苍狼,在明月之下悲伤地长啸。
《西游记》七十一回出现的紫阳真人张伯端其实是北宋道士,与历史难以契合,故改为西汉紫阳真人周义山。
象戏即象棋,初唐只有天马、上将(相)、辎车和六甲四种棋子,中晚唐以后出现王、军师(士)、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