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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 正文 第十五章 大唐咒禁科

    敦煌城北门外是羊马市。敦煌城的羊马交易量巨大,城内东西二市颇为狭小,于是商贾们便在西门和东门外进行羊马交易,久而久之便成市集,市令虽然照旧征税,却并没有建什么里坊,各种建筑乱糟糟一团,污秽遍地,羊马成群,人流熙攘,到处是骡马的嘶叫声和商贾喧哗声。

    玄奘深一脚浅一脚,在闹哄哄的集市中东张西望,寻找了半天,才在一峰峰的骆驼群里看见了李淳风。李淳风正掰开一只骆驼的嘴,在牙人的介绍下观察骆驼的口齿。

    “李博士真是好兴致。”

    玄奘笑着打招呼。

    李淳风一回头,顿时惊讶:“这不是玄奘法师吗?且稍等……”

    李淳风急忙到旁边的水桶里洗了洗手,这才跟玄奘见礼。

    “法师来这里是专程为了找在下的?”

    李淳风问道。

    “是啊!”

    玄奘笑道,“贫僧去阴氏的府上打听,才知道你每日都要到羊马市上闲逛。”

    李淳风有些尴尬:“不瞒法师,在下一直有个小癖好,便是喜欢牲畜,什么马匹、骆驼、羊狗之类的,在长安时便时常去市上瞎逛。”

    “畜生道也是六道之一,其中自有天地间的大道。”

    玄奘笑道。

    “我信的是道术。”

    李淳风道。

    “大道如一。”

    玄奘道。

    李淳风大笑,抱起自己买的小羊羔,两人谈笑着走出羊马市,信步而行。

    “法师来找我,不知有何事?”

    李淳风抚摸着小羊羔,问道。

    “贫僧是想请教一下李博士,”

    玄奘道,“在青墩戍时,你也曾亲眼见到奎木狼人形狼形互换,时而是奎木狼,时而是吕晟,可猜到其中缘由?”

    李淳风盯了他片刻,忽然一笑:“法师既然从玉门关平安归来,想必早就得见真相了,我如果欺骗,自然瞒不过法师慧眼。不错,当日从青墩戍回来,我就和令狐德茂、阴世雄等人深谈过,他们原原本本把真相告诉过我。那吕晟如今被奎木狼占据了身体。”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

    玄奘恍然地点头。不过想想也不奇怪,令狐氏既然派了赵富潜入玉门关,哪怕赵富暗中背叛,又怎么会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那么,李博士认为,吕晟如今是生,是死?”

    玄奘问。

    李淳风为难:“这……我从未见过这种怪异的事情,如何判断?”

    “那么,按照道术而言,一个人被神灵或者妖孽占据身体,是生是死?”

    玄奘并不打算放弃,继续追问。

    李淳风思忖了好半晌,仍然没有回答:“法师辛苦找到这里,定然可以教我!”

    玄奘叹了口气,将吕晟和奎木狼的双魂一体之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番,最终的结论是:“他还活着!”

    李淳风耸然动容:“此事当真闻所未闻!”

    “是啊,贫僧也是第一次听说,”

    玄奘苦笑,“或许,神灵下界之事本来就罕见吧!”

    李淳风问道:“法师来找我,可是有什么需要在下去做的?”

    玄奘双手合十,这次手掌没有贴到一起:“贫僧来请李博士出手,破解吕晟的魂魄分离,让他魂魄归一!”

    李淳风呆了:“这……这便是说,要把神灵的灵体给驱赶出来?”

    “是啊!”

    玄奘道,“这手段更近似道术。贫僧修行多年,只是读些佛经,对于术法一类并不精通,只好求教李博士了。”

    “这是要跟神灵开战啊!”

    李淳风喃喃道,“在下只是奉了阴妃的懿旨,来给阴老夫人拔除邪祟的,可从没想过灭杀神灵……”

    “真没想过吗?”

    玄奘含笑道,“当日你可是应了阴世雄的邀请,到青墩戍降服奎木狼的。”

    “那只是好奇!”

    李淳风叫屈道,“我根本不知道奎木狼有多厉害,听说了这等奇异之事,想见识见识罢了。结果……法师也瞧见了,灰头土脸的,险些死在那儿。”

    “李博士还是不尽不实啊!”

    玄奘摇头不已,“你真的只是来拔除邪祟吗?阴世雄和令狐德茂从未去过长安,不懂咒禁科的规矩,贫僧当年可是跟太史令傅奕直接辩诘过的,贫僧师从的道岳法师也跟你的师父袁天罡渊源颇深,咒禁科的博士要镇的可不只是邪祟,何曾会离开皇城,来偏僻边州?”

    李淳风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叹道:“怪不得太史令对法师又是忌惮,又是推崇,想欺瞒法师果然不容易。”

    “李博士奉的不是皇妃懿旨,而是皇命吧?”

    玄奘问道。

    “是。”

    李淳风老老实实道,“是陛下钦命我来敦煌。”

    “具体何事,不知道能否让贫僧知晓?”

    玄奘问道。

    李淳风看着玄奘的眼神颇有些幽怨:“都这地步了,我不说你就不知道了吗?不瞒法师,自武德九年的时候,我师父和太史令占算天象,发现西方白虎黯淡,天象紊乱,岁星逆行紫微,只是当时刚刚玄武门发生兵变,新皇即位,他们怕应在这件事上,因此不敢声张。”

    玄奘吃了一惊,太史令傅奕是佛门的老对手了,玄奘对他自然极为熟悉。傅奕是前隋和大唐首屈一指的占星大家,自武德年间就官居太史令,掌管太史局,“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凡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异,率其属占而候之”岁星便是木星,在天象和历数中乃是极为重要的一颗星,上古直到战国时便以岁星纪年。古人认为岁星绕太阳一周为十二年,根据岁星经行轨迹,将周天划为十二分次,十二地支,十二时辰也是由此而来。

    在周天上,岁星是由西方向东方运行,这个运行轨迹被称为黄道。周天划为十二分次之后,其中的各个星辰成为十二星座,岁星运行浩浩汤汤,亘古不变,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行经一个星座。

    占星术认为,岁星每经过一个星座,都会因为天人交感而引发人间动荡,或细微,或重大,或主皇帝死,或主大国破,或主诸侯动乱,或主天下水旱。

    至于逆行入紫微,那更是大凶之象,因为紫微乃是天帝所居!

    “到底怎么回事?”

    玄奘低声问。

    “法师懂天象吧?”

    李淳风问。

    “略懂。”

    玄奘道。

    李淳风摇头不已,这僧人他早就听说过,发现就没有不懂的,所谓略懂恐怕只是比佛学略差而已。

    “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镇守在紫微的西方,七宿各有职司,围绕紫微运转,可是从武德九年开始,奎宿黯淡,星域一片昏黄。”

    李淳风指了指天空。

    玄奘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此时是白天,晴空万里,大日当空,自然瞧不出什么。

    玄奘皱眉:“你的意思……可是跟奎木狼下界有关?”

    “奎木狼之事并未传到长安,这是我师父和傅奕占星时发现的。”

    李淳风道,“我问你,什么叫奎?”

    “奎……”

    玄奘想了想,“许慎的《说文》中说道:‘奎,两髀之间。’便是两条大腿之间,比喻其狭小。《庄子》中言道:‘西方十六星,象两髀,故曰奎。’”“法师果然了得!”

    李淳风由衷地赞道,“我师父自前隋时得到一部秘传的天象占星诗集,名为《步天歌》上面以诗句记载了周天诸星,其中说到奎宿的诗篇有十二句。”

    说着,李淳风诵念道:腰细头尖似破鞋,一十六星绕鞋生。外屏七乌奎下横,屏下七星天溷明。

    司空右畔土之精,奎上一宿军南门。河中六个阁道行,附路一星道傍明。

    五个吐花王良星,良星近上一策名。天策天溷与外屏,一十五星皆不明。

    玄奘猛然一惊,回想起玉门关时奎木狼讲述的天上故事,忍不住问道:“外屏、天溷、司空、土之精、军南门、阁道、附路、王良、天策,都是星辰的名字?”

    “正是,”

    李淳风惊讶地看着他,“法师果然精通占星。”

    “只是听奎木狼讲述过而已。”

    玄奘苦笑。

    玄奘便将那一夜玉门关中,奎木狼讲述的天庭说了一番。

    “果然如此!”

    李淳风神情严肃,“法师你知道我师父和太史令在占星时发现了什么?这三年来,岁星进入奎宿之后,因为奎星黯淡,便引发了诸多大凶之兆!岁星先后入犯土司空、天仓、天囷、天屏,犯王良、阁道、附路。”

    李淳风补充道:《石氏星经》曰,岁星入天囷,天下兵起,囷仓储积之物皆发用。

    《甘氏星经》曰:岁星入守天屏星,诸侯有谋,若大臣有戮死者。

    《荆州占》曰:岁星守入土司空,有土徭之事。

    《海中占》曰:岁星守土司空,其国以土起兵;若有土功之事,天下旱。

    《黄帝占》曰:岁星入天仓中,主财宝出,主忧,乱臣在内,天下有兵,而仓库之户俱开,主人胜客,客事不成,期二十日中而发。

    《石氏星经》曰:岁星守附路,大仆乃罪,若有诛;一曰马多死,道无乘马者。

    《石氏星经》曰:岁星犯阁道绝汉者,为九州异政,各主其王,天下有兵,期二年。

    《齐伯五星占》曰:岁星犯守王良,天下有兵,诸侯放强臣谋主,期不出年。

    “更严重的是,岁星甚至沿着附路入犯紫微垣,《海中占》曰:‘岁星入长垣,天子以兵自卫,强臣凌主;一曰叛臣被诛,若戮死;期不出百八十日。’《玄冥占》曰:‘岁星入紫微宫,奸臣有谋,兵起宫中,天下乱,人主忧,期二年’。巫咸曰:‘岁星守紫微宫,民莫处其室宅,流移去其乡。’”李淳风的面色愈发凝重。

    玄奘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奎宿下界,竟然引得如此动荡不安。不过想想也是,奎星镇守西方天界,震慑邪祟,一旦缺位,引起岁星侵入黄道之内,自然会引发一连串的反应。而根据天人感应的理论,自然便在人间引起轩然大波。

    比如说最著名的天象,荧惑守心。

    荧惑便是后世所说的火星,因火星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因此便被称为“荧惑”心,便是二十八宿的心宿。荧惑守心便是荧惑侵入心宿的天象,历来是大凶之兆,史籍中记载有二十三次,每一次几乎都会引起朝野动荡。

    最著名的一次,便是秦始皇三十六年,“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敦煌翟氏的先祖,汉成帝的丞相翟方进,就是因这种天象而死。

    西汉绥和二年,一名占星者李寻与翟方进有仇怨,借着荧惑守心一事上奏汉成帝,说荧惑守心,国有厄运,皇帝可以免责,宰辅大臣怎么可惜身?汉成帝为了脱罪,赐书问责翟方进,赐酒十石,牛一头。

    在汉代,皇帝赐给牛酒代表着一种政治意图,需要大臣揣摩。这意思很明白,翟方进于是自杀。

    “太史局上奏皇帝之后,陛下也忧心忡忡,命我师父和太史令调查因由,可惜一直找不到因由三年来岁星的轨迹运行异常,却不知何故。直到后来河西的商旅来京,传说敦煌出了一个神灵,名号曰奎木狼。虽然奎星和木、狼之间有什么关联至今不明,不过既然有了线索,陛下便命我来暗中调查一番。”

    李淳风道,“听到法师刚才所言,我终于确认,这位奎木狼,便是天上缺位的奎星!”

    “那么,回到我们刚才的问题,”

    玄奘笑道,“便是贫僧不请求你,你也会想方设法把奎木狼赶回天庭吧?”

    李淳风愣神:“呃……法师,您绕一大圈,终于算把我套进去了!”

    玄奘大笑,李淳风抱着小羊羔有些累了,把小羊羔放在地上,那小羊羔当即咩咩叫着朝河边跑去。

    李淳风想追过去,玄奘一把拽住他:“李博士,我们算立约了吗?”

    “哎哟!”

    李淳风痛叫一声,玄奘这才醒悟,自己是用左手拽的他,急忙放手。

    “你这左手……便是天衣?”

    李淳风揉着胳膊,脸色发白地道。

    “相信我,天衣和奎木狼,牵扯一桩绝大的秘密,定能让你给皇帝有个满意的交代。”

    玄奘笑道。

    “法师,”

    李淳风有些不解,“你为何确定在下能祛除奎木狼的灵体,让吕晟魂魄归一?”

    玄奘沉吟片刻:“李博士既然是咒禁科博士,修的是孙思邈的禁经二十二篇,必定懂《针十三鬼穴歌》吧?”

    “这你都知道?”

    李淳风对这个僧人简直是无话可说。

    原来这《针十三鬼穴歌》又叫鬼穴十三针,是古时医家的不传之秘,专治鬼魂附体,中邪癫狂,乃是针灸人体十三鬼穴,祛除恶煞的医家法门。后来孙思邈认为颇有错讹,于是进行修正,作《针十三鬼穴歌》传诸后世。

    李淳风身为咒禁科博士,承继的就是孙思邈的衣钵,玄奘一提他就明白了。

    想了片刻,李淳风举起手:“击掌为誓……哎,用右手!”

    玄奘笑着用右手和他击掌,李淳风这才跑到河边把小羊羔抱了回来。

    这时他转目四顾,却有些愕然,原来玄奘带着他,两人一边聊一边走,不知不觉便往北走,进入敦煌最富庶的农田地带。

    敦煌水源丰富,甘泉河从鸣沙山的南侧绕山而来,带来祁连山上清澈的河水,流量庞大。敦煌人在甘泉河上开凿有四条大型引水渠,分流来河水之后又在引水渠上开凿了无数的水渠,密密麻麻的水渠从田间穿插而过,白杨参天,林木茂盛。

    在这田间渠边,是一座座的村庄。一座村庄便是一座坞堡,夯土版筑的堡墙又高又厚,与城池并无分别。

    “这……这是哪里?”

    李淳风诧异道。

    “平康乡,皆和村。眼前这条渠名叫皆和渠。”

    玄奘简短地道,眼睛却盯着水渠对岸一座坞堡。

    此时是黄昏时分,已经有农人从田中归来,鸡犬相闻,炊烟袅袅。

    李淳风神情戒备:“法师,你带我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李博士不用介怀。我们既然要破解奎木狼和吕晟的一体双魂,自然得掌控他的行踪。贫僧带你来这里,便是要等一个人,让他做内应。”

    玄奘道,“他一直跟随在奎木狼身边,奎木狼此次必定会来敦煌杀我,此人也会跟来。贫僧已经打听过了,皆和村是他的家,家中仍有父母妻儿。他离家三年,至今未回来过,所以他只要回到敦煌,就一定会回家看看。”

    “谁?”

    李淳风问。

    “他来了。”

    玄奘指了指远处。

    李淳风诧异地望去,只见一座葡萄园的园囿边,一条人影骑着马躲藏在阴影中缓慢而行,身体富态,肥头大耳,马背上还驮着大包小包的礼品。那人神情鬼鬼祟祟,偏生还眉开眼笑,贪恋地四处张望。

    玄奘道:“此人便是奎木狼的玉门关长史,赵富。”

    玄奘带着李淳风从树荫里走出来,站在水渠边,含笑等着。

    赵富正策马行走,忽然看见玄奘和一名年轻的男子站在水渠对岸,猛然就是一惊:“你……玄奘法师?你……你来此做甚?”

    玄奘合十:“贫僧来感谢赵长史当日在玉门关相助之恩。”

    “我……我没助你!”

    赵富气急败坏,胆怯地四下打量着,眼见无人,方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法师,一别两相欢,咱们就不能互不打搅吗?”

    “再帮贫僧一次!”

    玄奘竖起一根手指,“此次之后,你我一别两相欢。”

    赵富咬牙切齿:“你……莫要得寸进尺!”

    玄奘盯着赵富和他身后的包袱,忽然道:“赵长史看来是刚从敦煌城回来吧?”

    “你管我!”

    赵富色厉内荏。

    李淳风懵然不解,静静地看着。

    “这包袱里的锦缎,像是东市方家绸缎庄的上等货。”

    玄奘隔着水渠打量着,“哦,还有张老福的乳酪,孙博士的饴糖……看来赵长史在东市逛了挺久啊!不过贫僧就奇怪了,你贴身跟随奎木狼,为何能外出呢?”

    赵富脸色发白:“他……奎神他不知道……”

    李淳风这时也明白了玄奘的意思,笑道:“哦,原来你是私自外出的!”

    “那么,他为何能私自外出呢?”

    玄奘问。

    “恐怕是奎木狼交付他有使命,他完成之后私下逛了逛东市,买了些货物,回家来探望父母妻儿吧?嗯,三年没有回家,情有可原。”

    李淳风道。

    “原来如此。”

    玄奘点点头,“那么,他既然能得空回家,说明奎木狼不在州城,且距离州城有一段距离,所以他才能打个时间差。”

    赵富呆呆地看着二人推论,额头上汗如雨下。

    李淳风笑道:“奎木狼交代他去州城办事,如今州城之中西关镇的哗变刚刚被镇压,五门封锁,严查出入。他身为奎木狼的帮凶,凭什么能出入自由,且还敢大摇大摆在东市购物?”

    这个问题就有些深入了,玄奘仔细思考了片刻,猛然想起当日河仓城外,奎木狼和王君可寥寥对答过几句,脱口而出:“他来见王君可!”

    “扑通”一声,赵富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浑身颤抖,呆滞地看着玄奘,仿佛见鬼了一般。

    “果然如此,你是来见王君可的?”

    连玄奘自己也被惊住了,“奎木狼为什么派你来见王君可?当日河仓城外,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那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赵富声嘶力竭地喊道。

    李淳风冷冷道:“这话你说给奎木狼听,他信吗?”

    赵富呆若木鸡,确实,隔着河看了一眼,便通过蛛丝马迹推理出自己的使命,说给谁听都没人信。

    李淳风淡淡地道:“赵长史,背叛奎木狼的事做过一次,就会做第二次,因为对奎木狼而言,都一样。说吧,他命你来见王君可,是什么目的?”

    赵富从地上爬起身,汗如雨下。玄奘静静地盯着他,等待着。

    “奎神……奎神命我来找王君可……”

    赵富咬着牙,喃喃道,“要一个人的下落。奎神和王君可立过契约,奎神要杀一个人,让王君可找出那人藏身之所。”

    “谁?”

    玄奘追问。

    “令狐德蒙!”

    赵富道。

    玄奘一脸纳闷,并不知道此人是谁:“此人是谁?难道和令狐氏的家主令狐德茂有什么关系不成?”

    赵富苦笑地摇头:“我是敦煌人,竟从未听过此人!”

    李淳风却倒吸一口气:“此人我倒见过一次。令狐氏这一代兄弟四人,如今家主虽然是老三令狐德茂,可令狐氏真正的中枢,便是这位令狐德蒙。他历来隐居不出,名声也不为外人所知,只有士族的上层才知道,此人才是令狐氏真正的主事人物,令狐氏筹划的大事,都是出自此人手笔,其他七大士族的家主对令狐氏的忌惮与尊重,有一半来自令狐德蒙。”

    “奎木狼缘何要杀令狐德蒙?”

    玄奘问。

    李淳风和赵富都摇头不知。

    “那么,”

    玄奘忧心忡忡,王君可竟然会与奎木狼私下勾结,这让他极为不安,“既然是立约,奎木狼让王君可找出令狐德蒙的藏身处,那王君可让奎木狼做的是什么?”

    赵富坦然摇头:“这我实在不知。就是那日奎神从河仓城返回玉门关后,召见了东突厥和吐谷浑的使者,随后他们便动身赶回王庭去了。”

    “可以确定跟王君可有关吗?”

    玄奘问。

    “不知道,”

    赵富摇头,“他们是在障城的洞府内密谈,我无缘参与。只是前两年也有过降神仪式,西域各族也曾派人来观礼,奎神并不曾单独接见谁,想来是要做到对各族不偏不倚吧!”

    “法师,这很重要吗?”

    李淳风问道。

    玄奘慢慢地在河岸上走着:“王君可此人一直让我有种不安,但我也说不上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我只能说,自我当日在州城驿见到此人以来,他的每一步似乎都有深意。首先,他将鱼藻嫁给李澶,这是李琰先提的亲,倒没什么可说的,但他为了求娶张敝的嫡女,大肆打压敦煌士族,这一点让我百思不解。”

    李淳风笑道:“王君可向往士族,在朝廷里也是出了名的,他攀附张氏并不奇怪。”

    “张氏有什么值得他攀附的?”

    玄奘淡淡道,“王君可是流官,总要调任的,对整个大唐而言,相比于崔、卢、郑、王、李这山东五姓士族,敦煌士族只不过是二流士族而已。你看他一系列的手段,先是通过莫高窟惨案,褫夺了令狐氏在西关镇的兵权,随后又因为张敝拒婚,掀起走私大案。”

    “这只是对张氏的报复而已,”

    李淳风笑道,“我听说张敝宣称,王君可的儿子只配娶他家的庶女,这才激怒了王君可。”

    “不不不,李博士,你不要这样看问题。”

    玄奘摇头,“走私大案固然是直指张氏,可罪名却是与化外人私相交易。这其实是敦煌商货贸易中的潜在规则,各大士族明里暗里都有参与。王君可今日能以这罪名办了张敝,他日就能以这罪名办了任何一家士族。他是剑指八大士族!”

    李淳风初来乍到,其中关窍还有些不太明白,可赵富是商贾出身,顿时频频点头:“敦煌士族中,除了令狐氏、阴氏基本不从事贸易,其他士族都暗中从事商贸,只是张氏、李氏做得最多,其次便是翟氏。”

    “所以,”

    玄奘整理着思路,“我怀疑今日的西关镇哗变是王君可故意逼出来的!”

    敦煌城,刺史府。

    此时已经是黄昏,闭门鼓即将敲响,而刺史府后宅的街上,却有一行人骑着马慢慢地走了过来。夕阳照过旁侧的坊墙,将巷子里染作一片苍黄,马上骑士的脸上也是苍黄凝重。

    前面的两骑正是令狐德茂和翟昌,令狐瞻带着两名部曲护卫在身后。

    “今日真是辱没先人!”

    翟昌愤愤地道,“一场好局,竟然被王君可给翻盘了,不单你们令狐氏丢了整个西关镇,州县两级衙门的十几名士族官员也都被拿下。你看到他提拔的名单了没有?都是自己的心腹!”

    原来,今日镇压西关镇哗变之后,王君可虽然没有杀人,却对整个西关镇大清洗,除了自己提拔的镇副之外,两名校尉、四个旅帅、十个队正全部锁拿下狱,其他兵卒则被打散到各个镇戍和守捉之中,替换出来的可靠兵卒则被编入西关镇。王君可是军中起家,自然不缺乏忠诚的将官,当即从各处抽调校尉、旅帅和队正进入西关镇。

    可以说,除了令狐瞻这个空头的镇将没有动之外,如今的西关镇已经被王君可牢牢掌控。

    非但如此,公廨钱事发之后,那些同时“病倒”的十几名官员也尽数被拿下,不过王君可倒没那么多文官来替补,大多数命副手接任,只是关键位置让曹诚安插了自己人。

    这一仗八大士族可以说是大败亏输,不但丢了一个镇的兵权,还丢了州县衙门一些紧要差使,今日晚上,自己还得亲自上门来找王君可和解,也怪不得翟昌郁闷。

    “弘业公以为我们输了吗?”

    令狐德茂淡淡道,“今日之事是我大兄策划的,目的便是要将西关镇拱手交给王君可。”

    翟昌诧异地望着他:“德蒙公不是……哦,不知德蒙公有什么深意?”

    “我长兄所忧虑的,是摸不清王君可的路数。当日他借着莫高窟一案拿下瞻儿的镇将,我长兄便认为此人有大野心,但是他无法判断此人对我敦煌士族是敌是友,是福是祸。那天你我来见他,送上舍弟德棻的书信,其实便是试探他。”

    “试探他?”

    翟昌一头雾水。

    令狐德茂解释道:“那封书信是大兄早在半年前便让德棻准备好的。这些年我们已经试过多次,此人不爱财货,不喜美女,不贪占土地,他如今是四品大员,更高的官爵是我们难以给他的,那就看看家族荣耀他要不要。”

    “可那次也没试出什么啊!”

    翟昌思忖道,“他号称想立下王氏门阀,可后来却仍然跟我们作对。”

    “所以我们才知道他想要的更多,”

    令狐德茂难得地笑了笑,“他到底为什么非要掌控西沙州?官职?权力?可西沙州作为边州,做到头也就是一介刺史,正四品下,他何苦开罪我士族,树下强敌?”

    翟昌恍然,叹道:“确实如此。此人的心思如山之厚,如海之深。那德蒙公为何还要把西关镇送给他?”

    “大兄是要看看他手中的牌。敦煌地处边州,王君可在朝廷的人脉是用不上的,真正要看的是这三年来他暗中在敦煌培植了多少势力。所以,不用西关镇这么大的一个饵,他怎么肯把藏在水中的鱼亮出来?”

    令狐德茂道,“如今我们已经看到了,盐池守捉赵平、龙勒镇将马宏达是他的人,之前我们可知道?”

    翟昌一阵悚然,之前任何人都不知道王君可在三镇四守捉中藏着这么两副好牌。如此一来,仅仅在敦煌军中,眼下就有龙勒镇、西关镇、盐池守捉牢牢掌控在他手中。而士族手中只剩下紫金镇的宋楷、子亭守捉的翟述,剩下的悬泉、常乐两位守捉使并不是士族之人,恐怕事急之时会听从王君可的命令。

    八大士族在军中已经完全被压制。

    “不过我们通过清洗西关镇的一系列变动,人员调拨、划派、拆分、重组,已经摸清楚了王君可的底牌,这样一来反倒安心了,送他一个西关镇也无妨。”

    令狐德茂道,“所以请弘业公放心,也请各位家主放心,我大兄自然备有后手。”

    翟昌这才松了口气,这时两人已经到了刺史府门口,便不再交谈。

    王君盛正候在门前,四名兵卒静默地站在两侧。见到众人过来,王君盛也不说话,微微一拱手,命人打开侧门,众人下马,刺史府的兵卒把马牵到旁侧的马厩。

    王君可正站在中庭之内等着:“德茂公,弘业公!”

    翟昌忍不住讽刺道:“上次造访,可没见王公降阶相迎。”

    “上次是你们替张氏来拒婚的,这次是来谈交易的,自然不同。”

    王君可一抬手,“请。”

    翟昌脸色有些难看,令狐德茂却平静如初,二人随着王君可进入正堂。令狐瞻按着腰间横刀,与两名部曲守在廊下。

    “令狐镇将不一起吗?”

    王君可问。

    令狐瞻冷冷道:“我如今已被免职,不是镇将,只是令狐家中一小儿。”

    王君可哑然一笑,也不说什么,陪同令狐德茂二人在席上分宾主落座,食床上早已经备好了瓜果和酒水,王君盛在一旁伺候,给令狐德茂二人斟酒。

    “刺史公真是好手段,一举拿下我令狐氏经营十几年的西关镇。”

    令狐德茂道,“佩服!”

    “本官出身军中,平定哗变只是举手之劳。”

    王君可笑吟吟道,“二位家主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当然不是。”

    翟昌冷笑,“对于你这样的封疆大吏,我们只能去朝廷喊冤,岂敢在你的治下乱来,不怕抄家灭门吗?”

    令狐德茂摆摆手,阻止翟昌发牢骚,径直道:“刺史公,你要什么?我士族能给你什么?”

    “何出此言?”

    王君可故作惊讶。

    “这半年来,刺史公屡屡针对我士族出手,必有所图。”

    令狐德茂道,“上次舍弟写信,愿意助你王氏归宗太原,看来这礼是有些轻了,刺史公看不上。”

    “也不是看不上。”

    王君可沉吟道,“虽然为此心动,只是本官深知这只是镜花水月,如今敦煌在我治下,令狐侍郎自然愿意相助,可我是流官,他日调任,只怕就会是一场空了。”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点。”

    令狐德茂点了点头,但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让王君可信服。事实的确如此,这只是令狐氏给王君可画的饼,他日王君可一调走,哪怕他调回朝廷任职,又如何跟一个礼部侍郎讨债?

    “那么,你想要什么?”

    翟昌追问了一句,“难道与我士族开战,便是为了张氏的嫡女?”

    王君可目光一闪,慢慢道:“如果是呢?”

    翟昌咬牙道:“如果是,我们已经说服了张敝,他同意这门婚事。”

    王君可大笑:“弘业公,你们果真说服张敝了吗?我却不信!在这种局势下妥协,可不是张敝愿意的。”

    翟昌一时哑然。王君可猜得一点没错,今日下午,他和令狐德茂已经跟张敝谈过,却再次遭到拒绝。哪怕是刀架在脖子上,张敝也不肯同意。士族何以立足?礼法门风和士族体面!在逼压之下被迫嫁女屈服,张氏还如何在敦煌立足?

    “我们自然有办法说服张敝。”

    令狐德茂缓缓道。

    “迟了!”

    王君可大声道,“说实话,本官挑起这些事端,的确是受张氏所逼迫,可如今么,张敝已经成了砧板上的肉,任我揉搓,他凭什么认为嫁了女儿就能平息我心头之怒?”

    两人对视一眼,神情都凝重起来。

    令狐德茂缓缓道:“刺史公就说吧!”

    “第一,张氏嫁女是必需的。第二,我要你翟氏和宋氏交卸子亭守捉使、紫金镇将之职!”

    王君可冷冷地道。

    翟昌猛然坐起,怒道:“岂有此理,这关我翟氏什么事?还有宋氏,根本与此事无关!”

    令狐德茂却冷静得多,扯了扯他,让翟昌坐下:“原来刺史公是想要尽数夺走我士族的兵权!可以说说理由吗?”

    “很简单。”

    王君可坦然道,“本官是军中出身,兵权一日不握在手中,便一日难以安寝,更不想重演第二次西关镇哗变。”

    令狐德茂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倒也能理解。还有其他的要求,刺史公一并说了吧!”

    “第三就是,”

    王君可竖起手指,“朝廷征召府兵的赦书一到,本官便会按照约定,出兵玉门关。我的要求就是,你们士族提供军粮两万石,绢两万匹!”

    令狐德茂和翟昌都惊住了,禁不住面面相觑。

    “打一座玉门关哪需要如此多的钱粮?”

    翟昌怒道,“西沙州每年和籴军粮两万石,百姓上缴的丁租两万石,州仓的籴粮两万四千石,还有屯田和营田的收入,而全州兵马耗粮每年才五万八千石,钱粮远远足够。难道一座玉门关你还要打一年吗?”

    “如果突厥入侵呢?”

    王君可冷冷道,“如果吐谷浑入侵呢?”

    “怎么可能?”

    翟昌喃喃道。

    王君可冷笑:“你别忘了,奎木狼号称狼神,而狼神对于突厥各部和吐谷浑人意味着什么!据本官所知,如今玉门关中多数人便是从西域各部投奔过来,为他效力。本官为何会恳求朝廷征召府兵?便是为了防止突厥和吐谷浑南北夹击!二位也知道,仗一打,钱粮便是海一样花出去。我要这点钱粮,多吗?”

    翟昌半晌不语,令狐德茂则目光幽深地盯着王君可,长久不言。

    便在这时,忽然听到中庭外一阵喧嚷,只听令狐瞻正低声说着:“你……你莫要鲁莽!”

    一个柔柔的女声温婉地道:“我并未鲁莽。这是我的事,不劳令狐郎君。”

    “胡闹!”

    令狐瞻似乎气急败坏,“赶紧回去!若是让你父亲知道,怕不是要重重责罚!”

    三人听了片刻,都有些愕然,王君盛急忙开门走了出去,正堂的门一开之间,三人瞥见中庭里俏生生地站着一名少女,王君可和令狐德茂并不认识,翟昌却张大了嘴,喃喃道:“怎么是她?窕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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