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内,漫天星斗的照耀下,众人正在彻夜狂欢。精通乐舞的胡人弹奏着各种乐器,众人载歌载舞,喧嚣长饮。玄奘三人沉默地站在一旁,显得格格不入。
高台上,那群胡人使者早就下去玩乐,只有奎木狼孤独地端坐在狮子床上,似乎看着这喧闹的人间,又似乎看着远处的诸天星斗。奎木狼挥了挥手,有人吹动了号角,苍凉的号角顿时压下了所有的喧闹,人群渐渐寂静下来,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烧。
“玄奘法师,为何不喝些酒?”
奎木狼问。
“贫僧是僧人,不饮酒。”
玄奘答道。
“甚是可惜,你来玉门关本尊却连一口酒水都未能招待。”
奎木狼道,“诸事已了,法师可以安心地去了。等本尊炼化出天衣,自然会跟掌管轮回的泰山府君说一说,让你重新转世为人,再度修行。”
鱼藻“铮”的一声拔出横刀:“吕……吕郎,我决不允许你杀死法师!”
奎木狼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何谓杀害?只不过耽误他二十年修行罢了。你们凡人生命太过短促,区区六七十年,不过是天上六七十日的光景。在你们看来所谓杀害,是因为人死之后便是永别,可是对于天人而言,你今生后世不管变了何种模样,那道灵体我仍然能看见,何来杀害之说?”
鱼藻愣愣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分辩。
“玄奘法师,大道修行岂是一世之功,或许十世百世也未能成功。我掐断你今世修行,只不过耽误你二十年而已。”
奎木狼道,“今夜你便去吧,下世再来。”
奎木狼命人在一块青石周围架起火堆,都是胡杨和红柳等硬木,然后就要将玄奘绑在青石上。李澶抽出横刀,鱼藻拉起硬弓,挡在玄奘身前。十五星将面无表情地围拢过来,人手一把巨大的陌刀,双方一触即发。
奎木狼站在高台上,轻轻地喷了口气,夜空中一丝冷幽幽的火色丝线一闪而至,鱼藻手中的硬弓当即剧烈燃烧。鱼藻惊叫着在地上摔打,却扑不灭那火焰,只瞬间,一把硬弓便烧成了粉末。
“这便是三昧真火,无物不焚,玄奘法师绝不会有痛苦。”
奎木狼淡淡地道,“你们保护不了他的,我只消把真火射在他身上,他瞬间就烧成灰烬,你们根本挡不住。”
鱼藻和李澶对视一眼,都有些绝望。
鱼藻大喊:“吕郎,你不可以杀法师,他是你的好友啊!你忘了当年你们在长安的友谊吗?”
奎木狼哂笑:“说多少遍你才肯相信,吕晟已死,你面前的只不过是他的躯壳。方才星将降世你也看见了,你觉得还有可能唤回原来的人吗?”
鱼藻浑身颤抖:“那就是说……是你杀了吕郎?”
“杀……本尊不太能理解……”
奎木狼摇头道。
“我杀了你——”
鱼藻疯狂地大叫,冲向高台,却被星将们挡住,不得寸进。
“十二娘!”
玄奘急忙喝止了鱼藻,走过去低声道,“不要莽撞,忘了贫僧说过的话吗?吕晟未必活着,可也未必死了。我们来不就是为了探究真相吗?你们两个且少安毋躁,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冲动。”
“可是师父,您要被烧死了呀!”
李澶急道。
“若是贫僧真被烧死,吕晟自然是死了。若是我没有被烧死,吕晟便还活着,贫僧只能赌一把了。”
玄奘道。
“法师,您能否说清楚?我不太懂。”
鱼藻一脸迷茫。
“听不懂就在一旁看着。”
玄奘说完,径直走上大青石,“来吧,把贫僧捆绑好,结实些。”
两名星将过去,用铁链将玄奘锁在青石旁的木柱上。鱼藻要过去,被李澶拉住,拼命摇头,两人只好眼睁睁看着玄奘四周被堆放起木柴。
高台上,奎木狼一伸手指,指尖冒出一团极淡的幽蓝色火焰,一甩,几乎是无形的火焰在空中划出一道细丝,射向玄奘。这次细丝的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众人甚至能够看到火焰在空中运行的轨迹,火焰所过之处,空间仿佛被烧灼成虚空,发出颤抖。玄奘睁大眼睛看着,两眼充满了求知的欲望,有时皱眉思考,有时又露出了然的微笑。旁边的李澶看得摇头不已。
细丝慢慢接近玄奘,就在这时,从障城内突然奔出一名姿容绝色的女子,她提着长裙急匆匆地奔跑出来,满脸惊惶。玉门关众人见到,纷纷鞠躬施礼,甚至有人跪倒在地。
“奎郎,不可!”
那女子奔跑到玄奘身前,张开双臂挡在火线之前。
奎木狼大吃一惊,从狮子床上霍然起身,纵身飞跃下去,半空中划出一道道残影,那残影中似乎有人狼变幻,仿佛霹雳闪电般就到了那女子面前,伸手在半空中一抓,将火线抓在掌中。手掌中顿时呲呲作响,发出一股烧焦的皮肉味道,随即火线就熄灭了。
“你……娘子,你出来作甚?”
奎木狼恼怒,“方才实在太凶险了!”
无论玄奘还是鱼藻、李澶都愕然张大了嘴巴。娘子?奎木狼居然还有娘子?
那女子要去攥奎木狼的手掌,奎木狼却触电般躲开。那女子黯然片刻,温柔地道:“下次不会了,疼吗?”
“不疼。”
奎木狼被那女子这么柔柔地安抚,顿时消了气,“不过下次绝不要再做这等危险之事,三昧真火有时便是我也控制不住。”
“好的。”
那女子柔和地点头,“奎郎,我是想请你不要杀这个僧人,但是事情紧急,来不及跟你详说,这才情急之下不顾安危。下次我会注意的。”
“不要杀他?为何?”
奎木狼的眉毛拧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信佛的。方才在府内将养,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忽然出现个金甲神人。”
那女子道。
奎木狼诧异:“金甲神?哪个金甲神敢闯我的门户,入你梦中?他跟你说了什么?”
那女子道:“奎郎且不要着恼,那金甲神也并无恶意,他说我起塔造像,功德颇多,可是我家郎君如今却要杀僧,犯那五逆罪。若犯此罪,我们夫妻日后定会遭逢大劫,不得圆满。我便惊醒,急匆匆赶来,却发现你果然要处死僧人。”
奎木狼两眼凶光四射,朝着天空细细察看,冷笑道:“天上哪个毛神,居然长了本事,敢管我的家事!待我日后查出来,定然饶不得他!娘子莫怕,这僧人杀便杀了,所谓大劫……我倒要看看天上哪个神灵敢让我应劫!”
“话是这么说,可是夫君你是天神,而我只是凡人,这不祥之灾不敢应在你身,或许便会应在我身。”
那女子叹息道,“而且我是信佛的,眼见你杀死僧人而无动于衷,只怕也承受不起负罪之心。”
奎木狼踟蹰片刻:“可是若不杀他,炼不出天衣,你的身体始终不会——”
“哪怕炼出天衣,解开我身上的诅咒,可是我的心却被诅咒了,而且永世无法抹掉。”
那女子神态温柔,言词间却寸步不让。
奎木狼烦躁地看看这女子,又看看玄奘:“夜间风大,你还是先回去吧。来人,把玄奘也带进我的洞府。”
星将们过去挑开木柴,将玄奘解开。
奎木狼陪着那女子返回障城,两名星将推搡着玄奘也跟了过去。
“师父,我们怎么办?”
李澶喊。
“等着。”
玄奘头也不回。
“你……你说什么?”
敦煌长乐寺中,李琰惊得一跳而起,险些从绳床上跌下来。烛光映照着李琰的脸庞,他满脸惊骇地瞪着王君可:“本王……本王何时要造反?你……你这是污蔑!”
王君可却极为从容,淡淡一笑:“大王眼下自然没有要造反。”
“眼下没有造反?”
李琰怒不可遏,“你是说本王日后要造反吗?”
“大王,陛下已经命通事舍人崔敦礼携了诏命来瓜州,要召你入朝,如今崔敦礼已经过了凉州了。”
王君可道。
李琰顿时怔住了,身上不知为何冒出一股寒意。
崔敦礼此人李琰自然是知道的,是博陵崔氏的直系,身居从六品上的通事舍人,掌管四方馆,专门负责四夷事务,负责诏命、宣劳、出使。
“你怎么知道陛下派崔敦礼来召我入朝?”
李琰喃喃地道。
王君可笑道:“在您提亲之前,我已经有意为犬子求娶张氏之女,因此家书往来颇为频繁。我要求每次寄来的家书中都要写一写朝廷大事,尤其是与河西有关之事。我昔日袍泽如今在兵部的颇多,因此就托了驾部司,用了朝廷的驿递。”
朝廷驿递其实是严禁替私人传递书信,不过西沙州距离长安三千里之遥,外任流官与家人数年难得一见,通信也极为不便,因此对王君可这种一方刺史,朝廷也不过睁只眼闭只眼。
“陛下召我入朝也是寻常之事,毕竟本王在瓜州已经三年了。”
李琰道。
“要说崔敦礼来宣召您,的确是正常,可也不正常,”
王君可道,“通事舍人负责承旨宣劳之事,让崔敦礼来传旨是陛下对您的看重。可不正常的是,崔敦礼负责四方馆,有安抚四夷之职,瓜州可不是四夷,陛下派他来到底有何深意呢?”
“你觉得陛下有何深意?”
李琰冷冷地问道。
“无他,既然是安抚四夷,自然是怕四夷乱了,”
王君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为何陛下怕四夷乱了呢?”
“或许……或许……”
李琰六神无主,“或许是陛下正筹划进攻东突厥,让崔敦礼来瓜州走访一番吧。”
“那我便再说一条消息,”
王君可盯着李琰,一字一句道,“崔敦礼离开凉州后,李大亮立刻调集五千军队赶往甘州!”
李琰皱眉:“甘州是凉州都督府的治下,李大亮派兵到甘州,关我——”
李琰忽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你是说……”
李琰浑身颤抖,最后那句话竟然不敢说出口!
“没错!”
王君可沉声道,“当日在州城驿时我便跟您说过甘州刺史张弼和李大亮的隐秘关系,他二人当年在瓦岗寨上乃是生死之交!陛下让李大亮坐镇凉州后,把他最信重的张弼安排到甘州,目标是针对谁,乃是不言而喻之事。等崔敦礼到了瓜州宣召之后,如果事情顺遂当然皆大欢喜,若是事有不顺,张弼的甘州军立刻便能直扑肃州。而肃州刺史牛进达也是瓦岗旧将,与张弼有旧,如果牛进达投了张弼,两家合兵,一万五千大军顷刻间就能抵达瓜州城下!”
“我……我……”
李琰手足冰凉,惊惧交加,“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从未有过背叛陛下的念头,苍天可鉴啊!”
“大王或许的确未有过背叛陛下的念头,但陛下可不愿把整个河西的安危放在你的一念之间。”
王君可冷冷地道,“大王您和裴寂交好,两个月前裴寂已经被抄家流放,进攻东突厥之前,自然要先拿下您,使得河西安定。万一您不愿像长乐王李幼良那样束手待毙,非要放手一搏,陛下在北面以倾国之兵攻打东突厥,你这里一动,岂不是整个河西都要糜烂吗?”
李琰如遭雷殛,脸上似哭似笑,瘫坐在绳床上,王君可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他,李琰木然地接过来,手臂颤抖,却送不到嘴边。
“陛下……召我回朝……会如何处置我?”
李琰喃喃地道,似乎是自问。
“可以参考长乐王旧事。”
王君可道,“当年有人告发长乐郡王、凉州都督李幼良暗中养士,交结境外,可能谋反。陛下命宇文士及接任凉州都督,审理此案。当时李幼良想赶到长安自辩,却没来得及,宇文士及已经赶到凉州。于是李幼良企图北奔突厥,却被宇文士及给拦截下来。陛下遣侍御史孙伏伽鞫视之后,随即赐死。”
李琰额头汗如雨下,怔怔地发呆。
“这一案有个疑点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李幼良当初既然打算去长安自辩,为何宇文士及一到,便企图逃奔突厥?如今想来,恐怕是他已经明白宇文士及是带着杀意而来!”
王君可冷笑道,“所谓暗中养士,交结境外,这个罪名放在哪个边将身上都可以找到证据。如果陛下想要您活命,您乖乖跟着崔敦礼回长安,或许能削为庶人,保全性命。如果陛下想要您死,您往瓜州城北门出去,离开十几里也算是北奔突厥。所以,陛下会如何处置您,下官着实难以揣测。不过陛下既然将五千大军调到了甘州,对您的重视只怕远超李幼良。”
李琰颤抖着手,终于将杯中酒喝到了嘴里,甘美的葡萄酒此时苦涩难咽:“我知道陛下会拿下我,却不想会如此之快。我曾经翻来覆去想过,这一天来到之时,我该如何选择,事到临头,却发现根本无法选择。”
“怎么会无法选择?”
王君可问。
“如何能有选择?”
李琰惨笑道,“贞观元年我来瓜州上任,陛下便派了李大亮到凉州,派了你来西沙州,就像你当日说的,瓦岗旧将已经将我团团包围,明显布局已久,只待何时拿下了。我如何有选择?我能选择的,就是坐在家中,等待使者上门,一根白绫赐死,或是一根铁链锁拿。”
“下官今夜来见大王,便是要给大王多一种选择。”
王君可盯着李琰,慢慢道。
李琰愣怔片刻:“你如何给本王选择?”
“谋反!”
王君可轻轻地道。
声音很轻,可听在李琰耳朵里,无异于霹雳惊雷,震得他寒毛直竖,脸上变色。
“大胆!”
李琰气急败坏,摔掉酒杯,冲到兵器架上抽出一把利剑,抵住了王君可的喉头,“你竟然心存此念,着实该杀!”
王君可仰起脸,迎着剑锋慢慢起身。李琰惊惧地后退。
“下官今夜来到长乐寺,而不是请大王去刺史府,便是要让大王自己来抉择。”
王君可道,“大王可以拿了我交给陛下,或许能逃得一命。”
“你以为我不敢拿你?”
李琰咬牙切齿道。
“大王要拿我,我束手就擒。大王当场斩了我也可以,只需宝剑轻轻一递,便能插进我的喉咙。”
王君可淡淡地道,“我之所以不顾生死来说这番话,是因为你我两家乃是姻亲。鱼藻和世子的婚事已经纳完征,钱帛聘礼送到了我府上,只差请期、亲迎,你我两家已经是事实上的姻亲之家。”
李琰愣了,颓然收回宝剑:“是本王连累了你。可是……”
李琰脸上露出迷茫,“你是早知本王处境的,为何愿意与我结亲?”
王君可苦涩:“事已至此,下官也不避讳大王,您是知道我的,我最大的心愿便是立下王氏阀阅,跻身士族。与大王结亲,当然是我王氏之幸。当时也有一些私心,觉得陛下即使要拿下您,也会以比较温和的手腕,您之所以不被陛下所容,只是您自己与建成交好而已,哪怕废掉您,王爵也会交给世子继承。”
李琰苦笑:“你这样想,本王当日其实也猜得到。能如此,已经是本王邀天之幸了。”
“是啊!”
王君可叹气,“下官也没想到陛下防备您竟然如此之深,竟然调动凉州军压境。这样一来,您本人能为庶民已经是万幸,临江郡王怕是要削封了。唉,与罪民结亲,我王君可今生的仕途算是到头了。”
李琰默默点头,诚恳地道:“君可,你知道本王是极欣赏你的,你是大唐悍将,从瓦岗寨厮杀到一州刺史着实不易,不能因为本王失去了沙场立功的机会。你退掉这门亲事吧!退婚书里甚至可以指斥本王一番,这样也能让陛下看到你的忠心。”
王君可神情感动,拱手道:“多谢大王。可是……已经晚啦!如今不但瓜沙肃三州,便是长安也知道了你我结亲之事。若是在您临难之时我退掉婚事,这满朝的清议如何看我?我王君可素来风评不好,大家都说我用兵作战为人诡诈,可那是行军打仗,为了求胜不择手段。但做人,我从未毁诺。既然命运如此,我便陪着大王一起扛吧。”
李琰闭上双眼,努力抑制眼中的泪水:“君可,你既然以此待我,我岂能不报之?本王自问这一身还是值些分量的,与其交给那崔敦礼,不如交给你来立功。你把我拿下交给崔敦礼,就说觉察到我的反迹,大义灭亲,朝廷必会重赏。你也能早早脱离这西域黄沙之苦,回到长安了。”
王君可顿时怔住了,呆呆地看了李琰好半晌,眼眶一红,长揖到地:“大王仁厚之心,让君可实在……实在无地自容!”
“本王是说真的。”
李琰认真地道,“这西沙州是你的地盘,本王就不走了,在这里等崔敦礼。等他到了城外,你派人来拿我便是。”
“大王厚义,君可实在是……”
王君可有些失神,似乎在犹豫,片刻之后却决然摇头,“这种事恕我做不出来!大王,今夜我来劝您谋反,并不是要试探您。事实上,之前数日我已经替大王做了谋划,大王不如听我详细解说一番再做决断。”
李琰黯然:“好,你说。”
“大王也知道,陛下听了代州都督张公谨的奏疏,一直在筹谋对东突厥发动灭国之战,若是我所料不错,再过一个月,入秋之时便是最好的出兵时期。”
王君可目光炯炯,“攻灭东突厥乃是一场国战,规模庞大。下官仔细推演过,这一战起码要兵分三路,一路是从定襄方向,主攻云中;一路是从代州出兵,攻略东突厥腹地,而另一路极可能从灵州出兵,截断东突厥向西转移。凉州乃是灵州的西侧门户,一旦灵州出兵,则凉州必定得囤积重兵,捍卫西路军的侧翼。”
一谈起兵事,王君可侃侃而谈,伸手在空中虚划着,仿佛眼前便是一幅天下舆图,正值金戈铁马,沙场争雄。李琰对兵事当然也不陌生,两眼微闭,眼前便出现了王君可勾画的进兵路线,甚至军力规模、统军将领,大体都心中有数。
“若是您在此时起兵,我们且来看一下手中的兵力。”
王君可道,“我西沙州能动用的镇戍兵有一千五百人,等兵部勘合一到,我便能征召五千府兵,这就是六千五百人——”
李琰吃惊:“君可,你……征召府兵的真正目的……不是要剿灭奎木狼,而是助我造反?”
“当然。”
王君可笑道,“奎木狼乃是士族的敌人,关我何事?再说了,他只有区区三百骑,我当真要破他,一千镇戍兵足矣。我在给陛下的奏疏中说要防备东突厥和吐谷浑,只是说服陛下的理由罢了,真正目的,是在为大王谋划!”
李琰苦笑不已,更为王君可的决断和谋划心惊不已。自己还没看清危机的时候,他便预言到了自己今日的窘迫情势,自己还没想好是坐以待毙还是赴京自辩的时候,他就断定自己只能谋反,甚至已经在筹备兵力。这等眼界,这等决断,这等谋划,当真让人思之悚然。
也许,非常时刻,只有这样的人物才能挽救自己的危亡吧!李琰暗暗地想道。
王君可继续说着:“瓜州能动用的镇戍兵有两千五百人,刺史独孤达是您的人,一旦起兵,便伪造兵部勘合征召府兵,加起来也有六千人。如此,我们两家的总兵力便是一万两千五百人。”
“独孤达自然听本王的,可是即便如此,区区一万两千多人也无法割据瓜沙啊!”
李琰苦恼道,“凉州是军事重镇,屯兵足有五万人,我们根本不堪一击。”
“下官既然要为大王谋划,岂能如此粗糙,”
王君可笑道,“大王莫非忘了,肃州牛进达那里还有五千兵马。”
“可是牛进达却不会跟本王造反的。”
李琰苦笑。
王君可摇头:“牛进达当然不肯造反,但他手下的兵马却可以拿来一用。你我两家这两日便订下亲迎之期,请世子来敦煌迎亲,到瓜州成亲。牛进达身为您的下属,无论如何都会来参加喜宴,到时候秘密将他拿下,夺了鱼符,然后我们率领大军接管肃州。”
李琰顿时点头:“只要能拿下牛进达和鱼符,接管肃州当然不是问题。”
“对。这样我们手中便有一万八千大军,我们立刻东击甘州,击溃张弼!”
王君可道,“届时崔敦礼肯定已经被拿下了。为了避免攻打坚城,我们可以用崔敦礼押送您回京,需要派大军保护的名义——”
“等等,等等……”
李琰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君可,从兵法上而言,你说的自然没有问题。哪怕李大亮给张弼增调了五千人,我们有一万八千人在手,自然可以击破甘州城。可是……可是士卒们为何会跟着本王造反,去攻打甘州?”
“士卒当然不肯跟我们造反啊!”
王君可愕然道,见李琰愣怔地看着他,才知道他是真的不明白,只好耐心解释,“想要士卒跟着咱们造反,想都别想。所以咱们起兵之时不可能是以造反的名义,而是奉朝廷之命征召军队,攻打突厥。等整合完瓜沙肃三州的军队,到了甘州城外,对外宣布张弼勾结突厥,进入甘州平叛不就行了。”
“然后呢?”
李琰愣愣地问,他是实在不了解,“拿下甘州,士卒不就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叛贼了吗?”
王君可大笑:“自然是如此。可是一场殊死搏杀,士卒们手上沾了大唐将士的鲜血之后,谁还能回头?拿下甘州之后我只要不执行军纪,这些士卒刚杀过人,就会像开了闸的恶魔一般劫掠甘州,杀人劫财。哼,我三日不封刀,谁的手中会不沾染上平民百姓的血?这样一来,谁还敢心存二意?而且河西几百年独立于中原政权,素来有割据之风——”
“等等,等等……”
李琰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君可,浑身颤抖,“你……你是要屠城?”
玉门关障城如今便是奎木狼的洞府,内中并不大,方圆一亩,北面和西面开有两座城门,城门狭窄,顶上呈三角状,三尺多厚的墙体形成了幽深的甬道。玄奘随着奎木狼和那女子进入障城,南侧贴墙建着一栋房舍,足有两丈多高,形制宏伟,东南角有马道,可以登上房顶,平整厚实的房顶建有女墙垛口,实则是一座小型的战备平台,中间有马道登上城墙。
城内的西北角另有一栋稍微矮小的房舍,乃是伺候那女子的婢女们所居住的。两座房舍中间是一条折角的宽阔通道,连通了两座城门。
玄奘随着奎木狼二人进入这座洞府,顶上高达两丈,内部极为开阔,空间以帐幔和珠帘分隔,正中央砌着一座高台,有台阶七层,每一层都镶嵌着玉石雕成的莲花。高台上是一座巨大的狮子床,雕刻精美,栏杆和床腿上图案繁复,镶嵌着黄金、美玉和明珠,在灯烛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狮子床下,一张雪白的羊毛地毯从高台沿着台阶铺下,直到地面。
地面上摆着十几张芦苇编织的蒲团,玄奘一言不发地在蒲团上趺坐。
奎木狼带着那女子走上高台,台阶两侧站着四名婢女。奎木狼吩咐婢女搀扶着那女子,两名婢女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伸出手去,却又犹豫。奎木狼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婢女们一咬牙,伸手扶住那女子,顿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浑身颤抖,额头出汗。
“不必了。”
那女子甩开婢女,自行在狮子床上坐下。
奎木狼温言道:“如今身子可好些吗?”
“你走这些天又一次心口绞痛,气息不畅,胸中憋闷,”
那女子道,“几次都呼吸不上来。”
奎木狼迟疑片刻,道:“娘子,仍是用我这内丹治疗一番吧!不过你却要仔细,休使大指儿弹着,若使大指儿弹着,就看出我本相来了。”
“不可,奎郎,会伤着你的!”
那女子拒绝。
奎木狼却不答,趺坐在狮子床上,张开口来仰天一喷,顿时光滑闪动,从口中喷出一件宝贝。玄奘仔细看着这内丹,有鸡子大小,一口喷出一尺多远,悬浮在半空,奎木狼一把攥着。
玄奘听说过道家有修炼内丹的秘术,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炼出内丹。道家炼丹分为外丹和内丹,早期道家多以炼制外丹为主,便是以炉鼎烧炼金石,配制药饵,炼制成不死金丹。
以东汉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和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为炼丹术的巅峰大成之作。
内丹相对而言则更加玄异,乃是以人体为炉鼎,精气神为药饵,以周天之火烧炼,逐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合道,最终在体内结成金丹,长生不死,立地飞升。修炼内丹极为玄奥,需要餐霞食气,所谓炼五芽之气,服七耀之光,完全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
所以自秦汉以来,道家术士以外丹为主,哪怕到此时,内丹术据说也是少有流传。
不过想想,这奎木狼乃是天上正神下界,有内丹自然不算意外。可是按照道家流传,哪怕是天上正神,想要修炼出这样一枚内丹,也不知要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年磨难,配了几转雌雄。那实在是天上神仙性命攸关的东西。
玄奘一眼不眨地盯着,只见那奎木狼摄着内丹,缓缓按向那女子的额头,手掌一贴着额头,奎木狼顿时显出痛苦的神色,面色狰狞,竟然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直到手掌松开才放松下来——内丹竟然整个没进额头之内。
猛然间玄奘霍然起身,吃惊地盯着奎木狼的手掌。他手掌之上竟然布满针尖般的红点,鲜血淋漓!竟然与自己触碰左臂天衣的状况一模一样!
奎木狼强忍着疼痛,手掌又贴向那女子的左耳,他脸上痛苦的神情更甚,竟然发出一声嘶吼,手掌慢慢移开,那颗内丹竟然从左耳内冒了出来。奎木狼又将内丹从右耳送进去,这次却从那女子口中摄了出来。
就这样,内丹在那女子体内体外循环不息,而奎木狼已经是大汗淋漓,似乎只要一触及那女子的肌肤,奎木狼就痛苦万状。这种疼痛玄奘真是切身体会,那种针扎的疼痛深入骨髓,真的非人力所能忍受,可奎木狼硬生生让内丹在那女子体内游走了一个周天,这才一张嘴将内丹吞入口中,大汗淋漓地坐在了狮子床上。
在看那女子,她的精气神竟然好了很多,面色红润,精神饱满。
“奎郎,你没事吧?”
那女子惊慌地问道,手几乎要抚摸上奎木狼的肩膀,却不敢碰触。
“无妨,我损耗过甚,需要休息片刻。”
奎木狼怜爱地看了那女子一眼,闭上双眼,似乎是陷入禅定。
那女子叹了口气,不敢惊动他,莲步款款地走下高台,站在了玄奘面前:“法师!”
“你身上可有半件天衣?”
玄奘问。
那女子黯然点头:“正是。已经穿了三年了。身体不能碰触便罢了,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心口绞痛,呼吸断绝,像是死了一次一般。”
“贫僧为何没有这症状?”
玄奘疑惑道。
“这我便不知了。除了我们都是不可碰触之人,或许天衣的其他效用也因人而异吧。”
那女子道,“我已经听说了,那半件天衣便是在法师的身上。奎郎乃是为了治好我,才去劫夺天衣,把您掳了来。”
玄奘思忖片刻,算是认可了这种解释。
玄奘问道:“请问女施主怎么称呼?”
“法师果真不知道我是谁吗?”
那女子凄凉地望着他。
玄奘心念一转,吃惊道:“翟家小娘子,翟纹!你果真是翟纹?”
“是我……”
翟纹默然叹息,“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人叫了。”
玄奘虽然隐隐预感到翟纹仍然活着,却没想到到了玉门关的第一夜便亲眼见到了她。想起吕晟——或者说奎木狼和翟氏、令狐氏的恩怨纠缠,令狐瞻自我囚禁于痛苦羞辱,八大士族和奎木狼的三年厮杀,种种诸事皆是因为眼前这女子一人而起,忍不住苦涩叹息。
“奎郎心神损耗太大,需要休息。”
翟纹道,“法师可愿陪我走走?不用担心你那弟子和那个女孩,赵长史已经安排他们休息去了。”
玄奘默默点头,翟纹推门走了出去。玄奘跟着她,两人从西门离开障城,城门口有两名星将值守,见到翟纹只是微微鞠躬,并不阻拦。
两人行走在玉门关内,此时已经是戌时,仍然有不少百姓围坐在篝火边狂欢胜饮,篝火丛丛,有人喝醉了,拍打着羯鼓,奏出一曲古老的歌谣。
翟纹引着玄奘信步而行,一路上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篝火和星空,沉默无言。
玄奘忍不住问道:“翟娘子,你被掳走之后,为何会做了奎木狼的娘子?”
翟纹淡淡地道:“我是一介女子,被人掳走能做什么,可会由着我的意吗?”
玄奘无言以对。
“法师从敦煌来,可见过我的父亲和兄长?”
翟纹问道,“他们现在还好吗?”
“令尊甚好,令兄如今做了子亭守捉使,也是安好。”
玄奘迟疑片刻,“只是令狐瞻——”
“令狐瞻?”
翟纹回想片刻,似乎才想起此人是谁,忍不住幽然叹息,“这个名字法师不提,我几乎忘了。才三年,似乎轮回了好几世。那令狐郎君如何了?”
“他仍然在为你复仇,日前和奎木狼血拼了一场,受了些伤。”
玄奘道,“他以为你死了,贫僧临来之时,他嘱托道,一定要寻得你的坟墓,好让你归葬祖坟。”
“令狐郎君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这场婚姻真是害了他。”
翟纹微微有些伤感,“法师离开时请告诉他,我尸骨无存,让他给我立个衣冠冢就行。”
玄奘愕然:“你不愿回去吗?瞧来奎木狼对你甚为宠爱,似乎……”
“我这个样子,如今还能回去吗?”
翟纹苦笑,“我翟氏是敦煌士族,门风礼法严谨,我被掳之后已经委身为他人之妇,羞臊满门,死了还好,如果活着回去,恐怕连我父兄都不敢想象是何等后果。至于奎郎,他虽然对我宠爱,却绝不肯我离开玉门关半步。我每日寂寞的时候,就在这关上关下绕城而走,每一处缺口,每一块沙丘我都熟悉,早已经把它视为自己的家了。除了思念父兄,我的人生并无缺憾。”
“可是,”
玄奘踟蹰,“如此下去,敦煌士族和奎木狼的血腥仇杀仍将永无休止。”
翟纹沉默着走了很久,才答道:“我回去,仇杀就会结束吗?”
玄奘张口结舌,无法回答。
“或者我死了,仇杀就会结束吗?”
翟纹问,“所以我活着,死去,是否回去,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变化,依然如此。”
玄奘苦笑不已,这场仇杀虽然是因翟纹而起,事实上翟纹却是其中最无辜的人。主导这场三年血战的,无非还是众生心中五欲执着而成的贪爱之心,憎恚为性而起的恶业之心,痴愚无明而生的我执之心。
众生在这天地中如同干燥的蛛网,任何一根线条被火苗点燃,便蔓延天下,焚烧众生,无人能逃脱其中。无论有罪,无罪,有关,无关。
这时两人已经走进兵城,两汉之时的兵卒便驻扎在这里,地方颇大,到处都是低矮的房舍。如今早已经荒凉残破,残垣断壁,倒是有不少新修补起的民房,到处堆放着家户的日常用具,如同坊里间的寻常街巷。
两人走过两条街巷,便到了兵城边上靠近城墙的一处荒僻之地,这里耸立着一座坍塌了半截的烽燧,烽燧下是烽卒日常驻守的坞院。
翟纹推开坞院的门,带着玄奘走进院子,院子残破简陋,但干净整洁,看得出来时常有人打扫。院子里还养着一群鸡,院子左右两侧曾经是藏军械和粮食的库房,如今一侧改造成庖厨,一侧改造成鸡舍,鸡群已经在鸡舍的架子上休息,偶尔传来几声扑翅和骚动,满是生活的气息。
顶头是两间大的房舍。房门居然锁着,翟纹从身上拿出钥匙,打开锁:“法师,请。”
“这是什么地方?”
玄奘问。
“我家。”
翟纹微微笑着。
玄奘顿时愕然,诧异地看着翟纹拿出闷烧许久的火折子,点亮油灯,房舍里的场景顿时映入眼帘。房间很小,只有两间大,屋顶和墙壁已经残破,用芦苇混合着泥浆修补过。右侧一间布置成厅堂,地上铺着芦苇席,席上有毡毯,中间摆着一副食床,上面还有碗筷和瓦罐。两只老鼠听见人声,吱吱叫着飞快跑进黑暗中。
其他摆设与寻常百姓人家一样,都是日常用具,只是靠墙一侧却有一张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着大约百十卷书卷。书架上还搁着鸡毛掸子,用来掸灰。
厅堂的另一侧似乎是主人的卧房,用屏风隔开。房内虽然不大,却极为温馨,充满居家之气息。
翟纹请玄奘在芦席上坐下,从屋角的坛子里舀出一碗葡萄汁端到了玄奘面前。
“知道法师不饮酒,我也是不饮酒的,这是我自家酿的葡萄汁,法师自从进了玉门关便滴水未沾,且解解渴吧。”
翟纹道。
玄奘致谢,端起葡萄汁喝了一碗:“味道很好。”
翟纹露出欣然之色:“这几年我在玉门关,各种家什都学会了,酿酒、织锦、裁衣、做胡饼面食、种植蔬菜瓜果。”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果然那掌心已经有不少硬茧,“我还会烤羊、烹鱼,只是没有亲手杀过,到底还是怕见血。法师不食荤腥,一会儿我下庖厨给您做些馎饦。我的面片擀得极薄,淋上香油,撒上葱花,味道很香呢。”
“呃……”
玄奘想要客气一下,奈何肚子确实饿了,“那就多谢翟娘子。”
翟纹起身出去准备餐食,玄奘四处望着,看着那屏风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屏风有八折,生绢屏面,上面用工笔绘着一幅宏大的山水景物,仔细一看,画的竟然是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从明德门一直画到玄武门。玄奘并没有进过宫城,但看皇城的街巷衙门与自己所见分毫不差。
这幅画若是在长安绝对是违禁之物,因为朝廷严厉禁止私人绘制城郭和舆图。也不知是何人所绘,玄奘看了看,并没有落款。
屏风上还搭着一截三尺长的绫绢,上面绣着鸳鸯,也不知做什么用。
就在这时,忽然听院子里翟纹笑道:“四郎回来了?玄奘法师正在屋里等着呢。”
玄奘诧异,这么晚还会有谁来?听起来竟像是住在这里一样。
玄奘急忙起身,刚走到门口,顿时就惊呆了。只见一名白衣男子正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和翟纹并肩站在一起,两人言笑晏晏。赫然便是奎木狼!
“奎木狼——”
玄奘吃惊道。
“法师,”
翟纹笑道,“他不是奎木狼,是吕晟。”
奎木狼——或者说吕晟,神情温和地望着玄奘,轻声道:“法师,多年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