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女城外,梵帝陀村。
如今的梵帝陀村已经成了帝那伏国,村边的山冈上,耸立起了高达十八尺的宫墙,将曾经的行宫彻底包围在里面。飞鸟不能越,猿猴不能攀。高高的宫墙上,四角都有望楼,帝那伏国每年从村庄中轮流征调三十个禁卫,在望楼和城门处值守。这些禁卫也是帝那伏国唯一的武装力量。
据说帝那伏王三令五申,要日夜值守,不得间断,严防任何人靠近宫墙,晚间还要派人围绕着宫墙巡逻。帝那伏王每日晚饭后亲自提剑巡视,绕着宫墙走一圈,然后才会回宫陪伴王后,甚至白日里,帝那伏王还亲自到城门口值守。梵帝陀村的百姓都很奇怪,帝那伏国是戒日王亲自册封,又在曲女城外,谁敢不开眼来冒犯?帝那伏王为何这么谨慎小心?大家议论纷纷,却不得真相。
这一日,碰上缴纳租税,梵帝陀村的百姓算是亲眼见到了,帝那伏王果真就在城门口看门,亲自盘问每一个入宫交税的人。
三年过去,那顺也二十岁了,更加成熟,更加稳重,甚至举手投足间还有了些威严,虽然说帝那伏国仅有四五百户人家,可好歹他也是堂堂萨蒙塔,进入了戒日王周围的国王阶层。
那顺身上穿着王袍,头上戴着王冠,腰中挎着长剑,带着几名禁卫,亲自坐在城门口查验过来交税的百姓。
“国王陛下,”一个老妇人提着一篮子鸡蛋,恳求道,“今年园子收成不好,换不了银币,欠您的租税,就用这篮子鸡蛋抵偿好不好?”
“嗯。”那顺从篮子里拿过一个鸡蛋看了看,“这鸡蛋个大,饱满,王后最近体弱,正好补补身子。准了。”
老妇人欢天喜地。
渔夫挑了一担鱼:“国王陛下,那我用这两担鱼纳税可否?”
“是鲜鱼吗?”那顺问。
“鲜鱼。”渔夫道,“今日早晨,刚刚从恒河里打的。您熬鱼汤给王妃喝,保准王妃百病不生,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吉言,吉言!”那顺笑得眉开眼笑,“准了。快挑进去吧!”
身边的禁卫一个个咧嘴,而这些百姓们则一个个窃喜。三年多相处下来,他们发现自己的领主其实是个傻子,很好糊弄,尤其是对王妃的宠爱,简直没有底线。简单说,这个国家的内政外交方针只有一桩:王妃高兴不高兴。
这些狡诈的百姓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简直拥有了对付国王的大杀器。譬如纳税时,简单地拿几个鸡蛋,捞一网鱼,甚至去山上打一只野鸡,只要花言巧语,说这些对王妃的身子大补,或者说王妃看到以后会很快乐,国王陛下就会慷慨地收下。纳税既然如此简单,这几年梵帝陀村的百姓简直舒坦得如过神仙日子。
“国王陛下……”有个更狡诈的家伙干脆从山上揪了一把鲜花,“这花是我花了整整一年才找到的。您把它种在宫中,王妃睡觉时能安神,净心!”
“真的啊?”那顺急忙拿过翻来覆去地看。周围的百姓暗骂,这厮实在可耻,我们好歹送鸡蛋鲜鱼,他竟然从路边揪野花!
正在这时,一名壮妇从宫中跑了出来,神色惶恐:“国王陛下,王妃晕倒啦!王妃晕倒啦——”
那顺大吃一惊,丢掉手里的野花,撒腿就往宫中跑去,大喊道:“关闭宫城!全国戒严!”
门口的禁卫立刻驱散来交税的百姓,将宫城的大门关闭。只不过全国戒严根本办不到,全国部队只有三十人,顶多能扼守住几个路口。
如今的王宫是戒日王的行宫改造的,规模虽然宏大,却有些破旧,那顺盖完围墙也没有钱装修王宫,只好简单收拾了一下,不过基本格局都还在。他疯狂地跑进王后的寝宫,就看见在两三名仆妇的忙碌下,莲华夜正躺在胡床上,已经醒来,脸色有些苍白,不过精神还好。
“莲华夜!”那顺都快哭出来了,扑到莲华夜身边,“你怎么了?别吓我!”
莲华夜温柔地笑着,抚摸他的头,却被王冠硌了一下手,那顺急忙把王冠摘掉,扔到了一边。
“傻子,我没事。”莲华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怀孕啦!”
“啊?”那顺蒙了,“怀……怀孕啦?”
“对呀!咱们要有自己的孩子啦!”莲华夜说。
周围的仆妇一齐恭喜,那顺傻傻地站了起来,似乎没搞明白状况:“我要有孩子啦?我和莲华夜有孩子啦……哈……哈……”他嗓子里咕哝几声,随即搂着莲华夜放声大笑,笑得整个人都倒在了床上。
仆妇们面面相觑,从没见过国王陛下高兴成这个样子。
笑了片刻,那顺搂着莲华夜呜呜地哭了起来:“莲华夜,咱们要有孩子啦!”
莲华夜也流出了眼泪,反手搂着他,轻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现在是几个月了?”那顺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莲华夜的肚子。
“说是有三个月了。”莲华夜道。
“三个月?”那顺瞪大了眼睛,“三个月了怎么才知道?”
“我又没怀过孕。”莲华夜也委屈,“呕吐啊,倦怠啊,还以为是身子有恙。”
那顺忽然愣住了:“对,你没怀过孕。三十三世,你从未怀孕过,可是这一世却怀孕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咱们破掉轮回了!莲华夜,咱们破掉轮回了!”
莲华夜担忧地望着他,身体忽然有些冰凉。她知道,那顺仍然没有醒过来,依旧沉浸在虚假的命运中。这让她有些凄凉之意。可是再一想,那又有什么呢?清醒而活,过悲惨的日子,还不如虚假而活,珍惜这幸福的日子。
“是的,那顺。”莲华夜温柔地道,“我们破掉了轮回!”
四名仆妇对视了一眼,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不愿意打搅国王夫妻的幸福。
一名仆妇离开王宫后,径直来到城门口,道:“开门,我要去村里给王妃抓药。”
禁卫们也知道王妃晕倒了,不敢怠慢,赶紧打开城门,仆妇急匆匆出门而去。
曲女城,皇宫。
这个冬季,戒日王喜欢上了太阳。他已经难以行走,时常让人搀扶着,或者坐在胡床上,拥着狐皮大氅,坐在皇宫中望着西方的落日。有时候,他会回想起自己的一生,那个十六岁登基,兵不释甲、象不解鞍的戒日王,在他的记忆里仍然如此鲜活。
他想活下去,这个念头随着他的老去,越来越强烈。他没有儿子,他兄长也没有儿子,随着他老去,这个帝国已经出现不稳的状况,若是他死去,这个帝国会崩裂吗?伐弹那家族数代打拼才挣下来的帝国,会在他手中完结吗?他不敢想。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长生不死,永远拥有这个帝国。他要继续完成未竟的心愿,征服南天竺,跨过印度河,重现孔雀王朝最辉煌的时代!
凝望着渐薄的落日,戒日王下定了决心:“去,把宰相和娑婆寐找来。”
宰相府距离皇宫很近,不久之后婆尼便率先赶到,过了不久,娑婆寐骑着白象进了皇宫。这些年戒日王对娑婆寐越来越宠信,赐给他骑象入宫的特权,这是连宰相婆尼都不曾有的权力。
两人一起见过戒日王。
戒日王道:“朕刚刚收到梵帝陀的情报。莲华夜,怀孕了。”
娑婆寐合十:“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婆尼脸上却有些忧虑之色,微微叹了口气,并不作声。
“听说她怀孕已经三个月了,也就是说,朕的长生药已经炼成了?”戒日王不胜悲伤,“长生药既成,朕也就是要死了。却不知道这长生药是否真能让朕长生下去。”
“陛下不用忧虑。”娑婆寐道,“这长生药已经在人间养了三十年,到如今开花结果,陛下应该高兴才是。”
婆尼终于忍不住了,斥责道:“若是你这长生药并无效果,那该如何是好?岂不是坏了陛下的性命?”
“我的长生药绝不可能无效。”娑婆寐冷冷地道,“何谓长生,破轮回者得长生。莲华夜和那顺经历了三十三世的轮回,体内早已经孕育了不死之物。他们能清晰记得每一世轮回,便是击破了轮回,陛下夺了他们的造化,自然获得不死之药!”
“婆尼,且不要责怪尊者。”戒日王劝说自己的堂兄,“反正朕已经活不了多久,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倘若真有一线机会能长生,那岂不是赚了?”
婆尼只好闭嘴不言。
“何谓长生?先死而生!”娑婆寐道,“陛下且放心,我早已经推演得当,绝不会有差错。”
“来人,传旨。”戒日王不再犹豫,吩咐道,“派遣宫中御医十名,接生婆十名,侍女三十名,黄金珠宝,一应事物,去送给帝那伏王。”
那顺收到戒日王的礼物,极为意外。他这个国王做得糊涂,作为小萨蒙塔,是需要向大萨蒙塔纳税进贡的,他自己都不懂得收税,更别说向戒日王进贡了。结果三年里,他竟然没有向戒日王缴纳分毫的贡赋。虽说戒日王并没有在意,但那顺也没有傻到认为戒日王需要向他送礼的地步。
那顺问了税官才知道自己要向戒日王进贡,想了想,才把鸡蛋啊鱼啊之类的作为回礼送给了戒日王,至于那枝野花,他当然没舍得送,而是种在了莲华夜的卧室里。
这些御医、接生婆和侍女来了之后,王宫显得狭窄起来。而且人一多,那顺也更加担心了,日日提着剑在城门口逡巡。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莲华夜怀胎七个月了,再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戒日王终于坐不住,带着婆尼起驾来看望。
戒日王的身体更加虚弱,曾经雄狮一般的帝王,如今连上个台阶都走不动,需要靠着肩舆抬上来。那顺亲自到城外迎接,四年没见,只见戒日王的头发已经全部变得灰白,苍老憔悴,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顺,这些年在这里住得可还好?”戒日王温和地道。
“挺好。”那顺笑道,“经常有村民来送我些鸡蛋和新鲜的鱼虾。有时候还有新鲜的野味,抹上蜂蜜烤了给莲华夜吃,她总是很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戒日王道,“前几天,朕派去大唐的使团回国,带来了玄奘法师的消息,你可想听听吗?”
“真的吗?”那顺欣喜不已,“我师兄如何了?”
“朕的使团到长安时,他还没有回国,后来托人查了查,才知道他停留在于阗了。使团回国之时,大唐天子已经派人去于阗迎接他,想必这时候已经到长安了吧!”戒日王道。
“何时我才能去长安看望师兄啊!”那顺有些怀念玄奘了。
戒日王饶有深意地看着他:“或许需要很久,得十七八年后了。”
“为何?”那顺奇怪地问。
“你总得等儿子长大成人吧?”戒日王苦涩地道。
“这倒是。在儿子长大成人之前,我和莲华夜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他。”那顺快乐地道。
戒日王怔怔地望着他,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呆了半晌,才摇摇头:“朕来这里是想看望你的王妃。还不请朕进去吗?”
那顺这才醒悟过来,堂堂帝王来探望,他再紧张莲华夜,也没有阻止的道理。当即在前面带路,请戒日王和婆尼进了王宫寝殿。
莲华夜在接生婆和侍女的搀扶下,正在寝殿内慢慢地走着,见戒日王进来,急忙施礼。戒日王怕动了她的胎气,赶忙命侍女把她搀扶起来,那样子,简直比那顺还要紧张。惹得那顺阵阵狐疑。
“怎么样?孩子有没有动静?”戒日王让人扶着,靠近了莲华夜问道。
“有时候会踢我一下。”莲华夜丰腴了很多,原本就是绝世的姿容,更显得光彩四溢,“看样子,长大后会是个小捣蛋鬼。”
“呃——”戒日王不知该如何评价,当即干笑道,“你这儿子,将来必定是天降圣人,会成就一番从所未有的宏图霸业。所以,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陛下说得是——”那顺傻呵呵的,刚应了一句,莲华夜的脸色顿时变了,打了他一下。
“陛下,我夫妻二人绝无觊觎帝国的野心。”莲华夜神情惶恐地向戒日王赔罪,“当年那顺想当国王,只不过是为了我而已。”
那顺这才醒悟,也吓了一跳:“对对,陛下,我这儿子哪里有这等能力。将来我把他带回粟特去,给他娶妻生子,就心满意足了。绝不会让他回天竺的。”
“决不能带回粟特!”戒日王急了,“你们一定不能把他带回粟特!朕做主,让他从小就生活在曲女城中,不,曲女城的皇宫中,哪里也不能去!”
那顺和莲华夜面面相觑,都有些纳闷。
三人谈到这里,对话几乎没办法进行下去。婆尼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戒日王点点头:“那顺啊,咱们且到外面说说话如何?”
那顺点点头,跟着戒日王和婆尼走了出去。王宫后面便是山丘的斜坡,可以眺望恒河。不过那顺筑的围墙太高,如今恒河是看不见了,却有几个草亭还在。三人坐在草亭里,戒日王让内侍们退下去。
“那顺啊,朕有个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戒日王道。
“陛下请说。”那顺道。
戒日王温和地问道:“那顺啊,你看朕还能活多久?”
那顺吓了一跳,急忙道:“陛下当然长命百岁……哦,不,千岁,万岁。”
“呵呵。”戒日王苦笑,“别胡说八道了。朕告诉你,朕最多还能活三个月。”
那顺愣了:“您怎么知道?”
戒日王叹息一声,没有回答:“那顺,你也知道,朕没有孩子。伐弹那家族没有继承人,所以朕百年之后,这戒日帝国会是什么结局,实在是难以预料啊!朕有个想法和你商量一下。”
“嗯,陛下您请说。”那顺道。
“朕死后,你来做戒日帝国的皇帝,如何?”戒日王开门见山说道。
那顺彻底惊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这件事的确骇人听闻。”戒日王笑笑,“只不过朕已经深思熟虑,你来做皇帝,最合适!”
那顺脑子里一片混乱,当戒日帝国的皇帝?这也太荒唐了吧?
“你不要害怕。”戒日王努力劝说着,“做皇帝其实很简单,朕的计划是,等到朕驾崩之后留下遗诏,指明由你继位。你不用担心帝国的臣民反对,朕都会提前安排好,婆尼继续做宰相,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坐在皇宫内的帝位上即可。如何?”
那顺喃喃道:“我脑子很乱。”
戒日王看到他这反应,反倒很欣慰。这那顺分明就是个情痴,对政治诸事一窍不通,更没什么野心。戒日王告诉自己,这很好。
“好好想一想。”戒日王生怕他不干,劝道,“到时候你和莲华夜住在朕的皇宫里,不比这里要好上千倍万倍吗?”
那顺忽然想起一事,脸色严峻起来:“不行!陛下,我不能答应你!”
“为何?”戒日王急了。
“因为在莲华夜的宿命中,她会死于宫墙之下。”那顺正色道,“像我这里寥寥几人,王宫又不大,我哪怕整日守在门口,也能保护好她。可是到了你的皇宫,仅仅禁卫就三千人,宫中的宦官宫女不计其数,我如何能看护得过来?不行!不行!我决不能让她住到皇宫里。”
“这——”戒日王和婆尼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这次连一向反对这计划的婆尼都有些忍不住了:“那顺,你知不知道你拒绝了什么?”
“什么?”那顺愕然。
“你拒绝了一个皇位!”
那顺挠挠头:“皇帝的位置嘛……我拿来干什么?”
婆尼怔住了:“皇帝……这可是世上最强大的五个国家之一的皇帝!它统治三十多个国家,威慑上百国。其中最小的国家都比你这个帝那伏国大一百倍!”
“问题是,国家越大我越担心啊!”那顺指着四周,“这么小的地方我都守不过来,每天清早巡查一圈都得一个时辰,晚上巡查又得一个时辰,这样我陪着莲华夜的时间就少了两个时辰!要是大一百倍——”
婆尼忍无可忍:“是比你这里大一百倍的国家的一百倍!”
“那就是了。”那顺道,“那么大,我巡查一圈得多久?一年怕也见不到莲华夜一次。不干!不干!”
“你——”婆尼几乎气疯了,“你拥有戒日帝国,还需要自己来守护莲华夜吗?你拥有亿万子民,数十万军队,你想让大河分流,大地崩裂,高山让路,只需要一声令下,有成百上千万的人来为你效劳。”
“听起来很好啊!”那顺想了想,又摇头,“不行,把莲华夜交给别人保护我不放心。哪怕成千上万人保护她,但只要我不在,我就会担心,她也会牵挂。”
婆尼和戒日王都有些迷茫,世上之人,怎么还有对皇帝之位无动于衷的?
戒日王怏怏地回到了皇宫,召来娑婆寐,把遭到那顺拒绝的事情说了一番。娑婆寐也愣住了,不过他倒不担心,笑道:“陛下,那顺那里您尽管放心,此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一切顺利。”
戒日王于是放下心事,从曲女城到梵帝陀,每日里哨探往来不绝,一日六次,源源不断地把莲华夜的状态反馈过来。就在这种等待中,三个月倏忽而过,戒日王知道自己不行了。
戒日王如今皮肤松弛,骨瘦如柴,曾经犀利的眼神如今浑浊不堪,身上散发着将死的气息。半个月前,他就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微微地转动头颅,看一看四周的风景。
婆尼每日都守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有时会为他念一卷佛经。一日,婆尼念起佛陀知道涅槃将至,离开灵鹫山返回故乡时说的那句话:“我已老,衰耄矣。我之旅路将尽,年寿将满,年龄已八十矣。阿难,犹如旧车辆之整修,尚依革纽相助,勉强而行。”
戒日王听着,眼眸中忽然流出了泪水,喃喃道:“婆尼,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婆尼也哭了,“朝廷的几个重臣都尊重您的旨意,军队的几个统帅也发誓听从您的安排。陛下,戒日帝国不会丢的,我们会守好您的国家。等到长生药起效后,你死而复生。”
戒日王欣慰地点了点头,沙哑着嗓音道:“去,把那顺找来。”
婆尼立刻安排人去找那顺。
莲华夜即将生产,那顺本不愿意来,只是听说戒日王将崩,他本是个善良之人,念及戒日王对自己的恩德,这才答应。临走前,那顺又向刹帝利禁卫要出入城门的通行令,交给莲华夜,千叮咛万嘱咐:“你快生产了,一旦身子有不舒服,立刻派人去皇宫找我。”
莲华夜答应下来,那顺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梵帝陀村距离曲女城不过二三十里,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
那顺进来参拜之后,看了一眼,不禁叹了口气,他知道,戒日王命不久矣。此时,帝国的重臣和将军也都来了,大家站在戒日王的床前,神情悲伤。看到那顺进来,众人纷纷鞠躬致意,虽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戒日王为何把皇位传给此人,但所有人都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在今日之后便会是戒日帝国最有权势的人。
“那顺,朕今日就要走了。”戒日王睁开浑浊的眼睛,喃喃地说着。
声音低不可闻,那顺要贴到他嘴边才能听清。
“朕已经写好了遗诏,交代了将军和重臣,这个帝国,以后就交给你了!一百五十年前,笈多帝国崩溃之后,朕的祖先从一个小城邦崛起,五代人征战,传到朕的手里。”戒日王缅怀着昔日的荣光,“朕十六岁登基,又用了十六年的时间才让天竺重新一统。这十六年里,朕象不解鞍,兵不解甲,征伐百国,片刻不敢懈怠。因为朕总是害怕将来到地下,父亲和兄长会怪朕。今日,朕就要去地下向他们赎罪了,朕带的礼物,便是这一统的天竺,辉煌的帝国,朕希望告诉他们,朕犯了无可饶恕的罪,但已经拼命补偿了,朕让伐弹那家族的荣光,照耀在这片寥廓的大地。可是——朕却没有子嗣!父兄相问,朕要如何回答?”
戒日王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抬手臂,却抬不起来。婆尼急忙上前托起他的手臂,戒日王的手紧紧地按在了那顺的手上。
“那顺,帮帮朕,把这个帝国延续下去!”戒日王充满期待,眼睛死死地盯住那顺,似乎那顺不答应,他就不会再眨动眼睛。
那顺犹豫着,婆尼哭了:“那顺,答应陛下吧!这是一个老人临终的心愿啊!你难道想让他死不瞑目吗?”
那顺终于被触动了,他忽然想起自己父母临死的时候,在突厥人的屠刀下,便是能留下这样的心愿也是奢侈啊!
那顺无奈地点头:“我答应你!”
戒日王干枯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出尽了他的生命,手臂重重地垂落下去。在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中,戒日王凝视着虚无的上苍:“朕一定要回来——”
一代雄主,溘然而崩。
梵帝陀村,王宫。
几乎就在戒日王驾崩的同时,随着莲华夜凄厉的尖叫,一个婴儿诞生了。
戒日王送的大批接生婆和侍女都在寝宫伺候,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等到婴儿降生之后,众人才松了口气。莲华夜虚弱地睁开眼睛,脸上、身上几乎被汗水浸透,头发都能攥出水来。
“我的孩子呢?”莲华夜喘息着问。
一名接生婆急忙抱过来孩子,放在莲华夜的怀中。
莲华夜紧张不已,看着孩子带着皱皮的小脸,甚至不敢伸手去碰:“男孩还是女孩?”
“恭喜王妃,是个男孩。壮得像一头小象。”接生婆道。
“男孩啊……”莲华夜把脸贴在了婴儿的脸上,充满了幸福。
那接生婆却露出诡异神色,伸出手捏作莲花状,在莲华夜眼前轻轻一抚,莲华夜立刻眼皮一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时,帷幕一掀,娑婆寐从容地走了进来,接生婆急忙鞠躬施礼:“参见尊者。”
娑婆寐从她手中接过孩子,仔细看了看,伸出手指轻轻地捏在了孩子的耳垂上。等手指松开之后,孩子的耳垂上赫然出现了一颗红痣。
“尊者,为何要做一颗红痣?”接生婆问道。
“不必问太多。”娑婆寐淡淡地道,“方才曲女城传来消息,戒日王已经驾崩了。那顺已经答应登基称帝!”
“恭喜尊者!”接生婆大喜,“尊者筹谋三十年,终于完成了心愿!”
“好了。”娑婆寐道,“戒日王已死,我这便带孩子前往曲女城。”
娑婆寐志得意满,笑吟吟地转身去抱孩子,结果竟然没有抱起来,他一愕,这才发现有一只手臂牢牢地搂着孩子,居然是莲华夜!
莲华夜竟早已醒来!她一把将孩子抱在怀中,仇恨地望着娑婆寐:“原来,控制我演这三十三世的轮回,是为了谋夺戒日帝国!”
娑婆寐和接生婆都怔住了,接生婆吃惊地道:“你如何能醒过来?”
“没什么奇怪的。”娑婆寐叹了口气,“这三十年,失魂术在她身上用得太多了。莲华夜,虽然我控制了你三十年,可我对你的补偿比你失去的更多。如今你有了终生挚爱的伴侣,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马上你还会是戒日帝国的王后。在这整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你更幸福。”
“哈哈哈——”莲华夜凄厉地大笑,“我幸福吗?你觉得控制我的一生,把我从一个悲惨的命运,换到另一个悲惨的命运,是幸福吗?你觉得让我在一生里尝遍三十三世的痛苦,是幸福吗?娑婆寐,你是个魔鬼!”
“无论老和尚是神佛也好,魔鬼也好,都是控制你命运的人。”娑婆寐淡淡地道,“你这一生注定无法逃脱老和尚的掌控。莲华夜,不要再反抗了,你反抗了三十年,可有一次逃脱了我给你设定的命运?”
“那是我没有勇气!”莲华夜愤怒地道,“如果我的生命中仅仅是我自己,我没有勇气反抗你;如果仅仅有那顺,我还是没有勇气反抗你。可是,如今我们有了孩子,我绝不愿意连孩子也做你的傀儡,被你控制一生!”
“刚当了母亲,就拥有如此灿烂的母性,当真值得钦佩。”娑婆寐笑吟吟地道,“可是你如何反抗我呢?我早已经在你心中种下了咒语,只要我念动咒语,在我的面前,你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莲华夜忽然举起旁边的油灯,把灯里的油洒了娑婆寐和接生婆一身,随即把油灯朝两人扔了过去。油灯落在床上,轰的一声燃起了大火,两人的衣衫也被火星溅上,顿时熊熊燃烧起来。两人大叫着,急忙拍打身上的火苗。
莲华夜从床上跳了下来,抱着孩子夺路而逃。
那接生婆身上沾的油多,根本打扑不灭,片刻之间变成了人形火炬,在烈火中翻滚着,惨叫着。刹那间整个宫殿冒出了熊熊火焰。莲华夜奔跑出宫殿,只觉得浑身虚弱,这时有禁卫跑过来救火,顿时吓了一跳。
“王妃!出什么事了?”禁卫问道。
“给我一匹马!”莲华夜强忍着身体上的痛苦,吩咐道。
这些禁卫大多是那顺从村里招募来的,都很老实,立刻牵了一匹马给莲华夜。莲华夜抱着孩子,翻身上马,策马冲出了城门。这时娑婆寐才灭掉身上的火,头发烧焦了,衣袍也烧掉了,浑身都是水泡和黑灰。他狼狈地跑了出来,大吼道:“王妃呢?”
“王妃……”禁卫有些糊涂,“骑着马,走了。”
娑婆寐二话不说,从旁边扯过一匹马,翻身上马,策马追出。
此时已经是深夜,无垠的星空挂在天竺的虚空上,偶尔有恒河的波涛声传来,拍打着深夜的静谧。梵帝陀村到曲女城的路并不好走,只是茂密的丛林中一条幽暗蜿蜒的小路,只能在星空和弯月的映照下,透过树影的罅隙寻找着路径。
莲华夜策马奔驰在丛林中,她刚生过孩子,在马背上这么一颠簸,下身开始出血,马背上滑腻腻的,已经被鲜血沾满。随着大量失血,莲华夜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几乎连坐都坐不稳,可是她拼尽了浑身的力气,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搂着自己的孩子,风一般在黑夜里奔驰。
莲华夜忽然回想起她的第一世,王舍城诞生的女婴眉眼精致如画,宛如新开的莲花花瓣。她的肌肤莹白澄澈,宛如一朵池中出水的优钵罗花,她的眼睛漆黑如玛瑙星空。她的身上自然散发出奇异的香气,芬芳馥郁,如同莲花。
她是莲花的化身,无论生于再污浊之处,最终都会抽枝发芽,亭亭傲立,不沾染污泥,不沾染邪恶。莲华夜的眼前渐渐发黑,她却在夜风中笑着。她叫莲华夜,这朵莲花注定要在最漆黑的暗夜里盛开。
到了城门口,莲华夜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骑在马背上高举戒日王赐予的令牌。守城的将领用灯火照耀,验明无误之后便开城门放行。
进入曲女城,莲华夜已经直不起身了,她用尽力气搂着自己的孩子,身子贴在马背上,任凭马匹将自己带往皇宫。也不知走了多久,迷蒙的双眼依稀看到了灯火辉煌的皇宫,马蹄嘚嘚,将莲华夜载到了宫墙之下。
大量的失血让莲华夜已经无法分辨任何东西,她走到宫门外,勉强举起令牌,喃喃地道:“开门……开门……”
声音低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突然间眼前似乎飞过来一道黑色的影子,那黑影挟着巨大的力量,轰的一声砸在了莲华夜的头上,将她整个人从马背上砸了下来。跌落的瞬间,莲华夜唯一的反应,是紧紧把自己的孩子搂在了怀中。
莲华夜躺在地上,头颅已经破碎,鲜血浸红了宫墙外的青石地面。她两眼大睁,凝望着头上的星空宇宙。孩子在怀中哇哇地哭着,她隐约的感觉中,知道孩子还活着,于是有一点欣慰。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是娑婆寐。
莲华夜凄凉地笑了,原来我从未逃离命运,到底是死在了宫墙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