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大索长安。
太子党羽尽皆被抓,但平素和太子交好的朝臣实在太多,李世民特意下旨,只抓参与谋反者,其中最关键的人物就是侯君集。一夜下来,上千人被捕,侯君集也束手就擒。只是搜捕东宫的时候,却没有找到那术士韦灵符,让李世民深恨不已。
整个善后事宜数日之后才得以完成。李世民拿着太子党羽的名单,痛心得无以复加。李元昌是自己的亲弟弟,杜荷是自己的女婿,开化公赵节是自己姐姐的儿子,李安俨是自己贴身宿卫将军,侯君集是自己最宠信的大唐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太子这场谋反就像拿刀子在挖李世民的肉,彻心彻肺地痛。因为他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如何处置这些人!
这几日在朝廷上对于如何处置太子也意见纷纭,有人主张效法齐王李祐处理结果,赐死之。有人则不赞同,认为损伤骨肉亲情,违背人伦。但赐死派的则反唇相讥:太子以臣叛君,以子叛父,若不严惩,人伦纲常何在?国家律法何在?
这时通事舍人来济打破僵局,道:“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以尽晚年。则善矣。”
李世民被触动内心悲凉之处,喉头哽咽:“诸位公卿,朕想恳求一事。”
见皇帝说得如此郑重,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急忙道:“陛下请讲。”
“玄武门和承天门之战便抹去如何?”李世民道。
众人有些发愣,没听懂李世民的意思,连一向跋扈的长孙无忌也不敢随意猜测,大殿里有些沉默。李世民见状,不得不把意思表达清楚:“太子的谋反,便让它消失在史书中吧!玄武门之战、承天门之战都没有发生过,太子正在密谋阶段便被纥干承基告发,其党羽悉数被抓。”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皇帝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是明目张胆地要求所有人跟他作弊,篡改史书啊!众人一齐望着房玄龄、令狐德棻、许敬宗等人,贞观年间大修历代史书,便是以这些人为主。
“诸位公卿,”李世民没有看房玄龄,而是扫视着众人哀求,“朕只是想减轻太子的劣行,给他一个活着的理由。数月前,朕赐死了祐儿,难道如今又要赐死太子吗?朕如今已年近半百,寻常之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是人间至悲,何况是朕亲手诛杀朕的儿子?你们哪怕不能体会一个皇帝的称孤道寡之意,难道不能体会一个为人父母的悲伤吗?”
李世民说得两眼潸然,但众人仍旧沉默着。其实大家很明白李世民的意思,他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给太子减轻罪责,能留太子一命,成全父子之义;另一方面只怕也是考虑到千秋万世之名。毕竟,李世民一辈子打造仁君形象,可接连两个儿子起兵造反,后世历史,谁还相信他的仁善?
可……可篡改史书,那是要骂名千古的啊!尤其是房玄龄、令狐德棻等史学大家,这简直是比剐了他们还难受。李世民也很清楚众人的抵触,所以才在大殿上拖着众人一起下水,要篡改,是大家一起做的决定,谁都别当圣人。
众人不说话,李世民也不说话,跟他们以沉默对峙,看样子众人不答应,李世民是绝不肯放弃的。最终长孙无忌忍不住了:“陛下,父子之义乃是天地人伦,陛下想成全父子之义,我等自然不能说什么。对吧,房相公?”
房玄龄苦涩地叹气。
长孙无忌又盯着令狐德棻和许敬宗,两人也默默叹息。
“好了,”长孙无忌道,“既然大家都同意,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世民感激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退朝。
内侍省中,李承乾孤独地坐在黑暗的宫殿内,宫殿大门紧闭,四周传来北衙禁卫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宫殿内空空荡荡,李承乾沉默地跪在地上,迷茫地望着窗外的明月,似乎一瞬间,这月光流过了自己的一生。可是等月光流尽之后,这片大地上又何尝会有一丝痕迹?
承乾忽然孤独地笑了起来。正在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两名禁卫打开门,杨妃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杨妃是曹王李明的生母,封为贵妃,颇为受宠,但自己一向与她不熟,此时却为何来此?
承乾心头正在诧异,杨妃将食盒放在他面前:“太子,想必是饿了吧?先用些膳吧!”
“您为何来此?”承乾问。
杨妃叹了口气:“文德皇后是我的恩人,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父子间的事我虽然无法干预,却不忍心看着你受苦。这都是我命尚膳监做的你爱吃的东西,快吃些吧。”
承乾眼圈慢慢红了:“我从来不知您还如此关切我。”
“人心自有向背,青雀(魏王李泰小名)虽然也是文德皇后所生,可这些年他对你用的手段大家都看在眼里,”杨妃也流泪,“好好一个太子,生生被逼成这样,知道真相的人谁不心疼?”
“父皇宠爱四弟,我也无话可说。”承乾黯然,“这些天我自己反思,也是我性子乖张了一些。”
“你自从得了足疾之后,性子是有些偏激,可若不是青雀用那些卑鄙的手段使人诱惑你,我还真不信了,当日温文纯孝的太子,竟然会杀师、刺弟、弑父谋反!”杨妃性情淑婉,即便生气,也是端庄无比。
“四弟使人诱惑我?”承乾愣了,“何人诱惑我?”
“你还不知么?”杨妃愣了,“自从你事败之后,宫里都传遍了,说那韦灵符是青雀派到你身边的内奸!”
“啊?”承乾彻底惊呆了,“这——这从何说起?”
杨妃跺脚:“太子啊,你真是、真是到了这般时候还蒙在鼓里,怎么能不败呢?我且问你,去年你刺杀于志宁,是不是那韦灵符蛊惑你的?”
承乾想了想,点头:“这还真是。”
“那么从去年,你开始劝诱齐王造反,是不是也是这韦灵符在鼓动?”杨妃问。
承乾重重点头:“对,是他!”
“再说今日,你策划谋反,是不是也是这韦灵符劝说?”杨妃问。
承乾这回毫不犹豫地点头:“对,他不但帮我制定策略,而且说服了侯君集投靠我……他果真是四弟的人?”
杨妃看着这样糊涂的太子,当真有些无话可说。承乾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
“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承乾失声哭道,“我和他一母同胞,从小感情深笃,他为何会如此处心积虑,活生生要把我推向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权之下,哪一朝有过兄弟亲情?”杨妃黯然叹道。
“父皇已经废掉我的太子之位了,”承乾擦拭眼泪,问道,“是不是要册立他做太子?”
“有这个想法。”杨妃道,“昨日青雀入宫,哀求陛下册封他为太子,并承诺自己百年之后,定然会杀掉子嗣,把皇位传给李治。”
“悖逆人伦,胡说八道。”承乾骂道。
“是啊!”杨妃道,“这话谁都不会信,可偏偏陛下就信。”
承乾愤怒至极:“我今时今日落得这种田地,全因为这李泰!他竟然如此歹毒,哪怕我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究竟如何处置你,陛下还没有决断,你倒未必会死,”杨妃道,“可要想拖着青雀一起败掉,也并不难。”
承乾愣了,急忙施礼:“如何才能做到?请贵妃教我!”
杨妃道:“你只需要问陛下一句,太子之位是可以凭借阴谋诡计而夺取的吗?必定能绝了青雀夺嫡的指望!”
承乾一时间还没想明白,忽然门外响起禁卫施礼的声音:“参见陛下!”
“谁在殿中?”李世民的声音响起。
“是贵妃娘娘。”禁卫回答。
“唔。”李世民不置可否,鼻子里发出声音。
这时殿门一开,李世民走了进来,杨妃急忙起身拜见。
李世民神情复杂地看了太子一眼,又问杨妃:“爱妃为何在这里?”
杨妃温婉地道:“都是自家的孩子,虽然犯了国法,可想起长孙姐姐当年的好,我这心里也怪不忍的。就让尚膳监做了些吃食,不让孩子遭罪吧。”
一提起长孙皇后,李世民倍觉伤感,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温和地道:“还是爱妃有心了。你且回宫去吧,朕和承乾叙叙话。”
杨妃默默地福身,退了出去。空旷的宫殿内,剩下父子二人沉默地对视片刻,又双双错开了视线。
“一个月之前,朕在这内侍省中送走了祐儿,没想到今日又来送别你。”李世民嗓音干涩,透着一股凄凉老迈之气。
“儿臣只恐怕父皇会在此送走更多的儿子。”承乾道。
“你在诅咒朕吗?”李世民这次倒没有愤怒,神情中是浓浓的无奈。
承乾摇摇头:“儿臣是感慨自己的宿命。父皇您以宫廷政变夺得帝位,四弟才上行下效,将儿臣硬生生推到叛逆的境地,所以儿臣恐怕无论哪个皇子当了太子,都会有觊觎之人。”
李世民最听不得人提起玄武门旧事,当即恼怒道:“你自己不争气,还怪青雀?”
承乾诧异:“难道父皇还不知道,儿臣的谋士韦灵符,是四弟派来的内奸吗?”
“什么?”李世民怔住了。
承乾脸上露出嘲讽,将韦灵符受李泰派遣,蛊惑自己刺杀于志宁,煽动李祐造反,制订宫变计划的事情讲述了一番。李世民禁不住呆若木鸡。
“儿臣是败了,技不如人,在这无情的皇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承乾讥讽地道,“听说父皇有意立四弟为太子,那就替我恭喜四弟了。他果真是最像父皇的那个儿子。”
李世民脸上火辣辣的,解释道:“朕还没有决定立青雀为太子。”
“那就还是会立他了?”承乾咯咯笑道,“父皇这是要告诉子子孙孙,我大唐的太子之位原来可以凭借阴谋手段来夺取吗?”
李世民脑中忽然犹如电闪雷鸣一般。承乾一直没能理解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但李世民刹那间就明白了,因为这是他最恐惧的事情。
从武德元年起,大唐立国二十五年,虽然初步开创了盛世,可大唐君臣最焦虑的事情,是这个王朝到底能走多远!隋朝全盛时,比如今的大唐更要强大,可仍然是历经二世而亡。况且在大唐之前,从魏晋到周、隋,此前四百多年中,无数的王朝,其寿命多者不过五六十年,少者二三十年,李世民和臣僚终日探讨的,就是如何打破这种怪圈,让大唐长治久安。
李世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因为他自己背负的原罪,玄武门杀兄逼父,和那些短命王朝的同室操戈、阴谋残杀实在太相似了。承乾的话给了他当头一击,让他突然间明白,决不能允许皇子们以阴谋夺嫡的手段登上帝位,否则日后的大唐将永无宁日。
“这件事朕已经有计较,你就安心地走吧!”李世民叹道。
“是啊,与我何干呢?”承乾黯然一笑,“父皇今日来,既然是送别儿臣,从此人间事与我再无关系。真是好后悔来这人世走一遭。”
“你还是不了解朕啊!”李世民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朕怎么舍得杀你?一个李祐已经让朕痛断肝肠,难道你还要让朕背负杀子的罪名吗?今日早朝,朕已经决定废你为庶人,流放黔州。只盼你能够在黔州平淡一生,只盼你我来生不再做父子。”
李世民脚步蹒跚,转身离开宫殿。殿门在身后轰然锁闭,这是他今生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爱恨难舍的儿子。
次日,李世民下诏,在贬承乾为庶人、流放黔州的同时,幽禁李泰于将作监。此举招来了李泰一党的大肆非议,李世民亲自拟定诏书:“魏王泰,朕之爱子,实在喜爱之。朕给他恩遇尊崇诸王,给他爵位超出常例,却导致他骄奢僭越,认为承乾虽然是嫡长子,却可以取而代之。二人争相交结朝臣,招揽凶徒,使得文武百官,各有依附,亲戚之内,分为朋党。朕讲求公道,不偏不倚,都予以废黜。不仅要给这天下做榜样,也是给后代做警示。从今之后,太子无道,有藩王觊觎其位者,双双弃之。传之子孙,以为永制。”
之后降封李泰为东莱郡王,迁出京城,责令就藩。
处置完承乾和李泰,李世民快刀斩乱麻,将驸马杜荷、开化公赵节、李安俨等人斩首,至于汉王李元昌,李世民原本不想杀他,但群臣反对,只好赐死于宅中。最后剩下侯君集,李世民也犹豫了,他实在舍不得杀这个心爱的悍将。这时更是传来消息,侯君集在狱中拒不承认谋反。
李世民想起侯君集,又是阵阵感伤,于是命人摆驾刑部天牢,亲自去见侯君集。他特意下令:召王玄策与朕同去。
这几日王玄策成了长安的风云人物,先是靠一己之力擒拿李祐,随后更是以奇智鼓动叛军提前造反,让李世民避免了杀身之祸。两场大功哪一桩都是赫赫功勋,就看陛下怎么封赏了。
王玄策急忙赶了过来,李世民已经上了辇车,特诏王玄策同车。王玄策受宠若惊,上了辇车,才发现皇帝更憔悴了,几日之间似乎老了十多岁,连鬓边的头发都白了一片。
“陛下。”王玄策小心翼翼地跪坐。
李世民却没有说话,车辇驶过承天门,碾着青石路面,朝着刑部而去。一路上李世民都没有说话,沉默地望着车外,王玄策更不敢说话,心中打鼓。到了天牢,李世民带着王玄策进入囚室,侯君集被铁链锁于墙上,蓬头垢面,李世民命人将他解了下来,侯君集没想到皇帝会亲自来探望自己,泪流不止,跪地磕头。
李世民感慨地望着他:“听说你拒不认罪,朕不想让那刀笔吏来羞辱朕的有功之臣,因此亲自前来。有什么话你可以向朕说。”
侯君集哭道:“罪臣无话可说,本想能为陛下驱策,征战四方,只可惜到中途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臣死有余辜。”
“你有四大功劳。自从军起,就跟随朕南征北战,屡立战功。”李世民也无限伤感,“武德九年,是你与敬德劝谏朕发动玄武门之变,这场功勋朕永世不忘;贞观四年,你奔袭两千里,攻灭吐谷浑,是灭国之功;贞观十四年,你攻灭高昌国,又一场灭国之功。这四场功劳朕永世感念,因此将你的画像置于凌烟阁,期待朕的子孙也记住你为大唐的付出,荫庇你的子孙长久富贵。朕,还有这大唐,无论谁做皇帝也给不了你更多的荣耀,你却为何要谋反呢?”
侯君集哭道:“是臣自己不争气,当初攻灭高昌时,搜刮了高昌王宫的宝物,又掳了些高昌女子,回国后被那帮御史攻讦,锁拿下狱。虽然陛下您仁慈,几日之后就将臣释放,可心中总是郁郁难平。然后受到那术士韦灵符的蛊惑,说我今生有封王之相,也就信了他的鬼话。”
李世民叹道:“当年秦叔宝跟随朕冲锋陷阵,经大小二百多战,流血数斗,导致日后常年卧床。朕时常惋惜。可是君集,朕此时倒宁愿你也如同叔宝一般,能够安度晚年,让你我君臣相守一辈子!”
侯君集只是呜呜地哭,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也眼圈发红:“今日朕在朝堂上说,从前家国未安,君集浴血为国,朕实在不忍处置他。朕想乞求诸位留他一命,诸位公卿答应朕么?群臣说,君集之罪,天地所不容,请诛之以明法度。”
侯君集哭道:“罪臣不敢求陛下法外施恩,但求一死。”
“君集呀,朕与你长诀矣。”李世民失声哭泣,“从今而后,若是思念你,也只能到凌烟阁上,看一看你的遗像了。”
侯君集哭声不止:“臣死不足惜,若陛下能记得臣的些许功劳,恳求陛下能给臣留下一个儿子,不要令我后嗣断绝。”
“准了。”李世民不再说话,慢慢地转身离去。
王玄策由始至终不曾说话,默默地跟了出去。
回去的车辇上,李世民依旧眼眶通红,却不再沉默,斜卧软榻之上,凝望着王玄策:“玄策,这场变乱,多亏了有你的急智,朕才没有踏进长生殿,侥幸逃了一命。逆党朕会惩处,功臣朕会赏赐。但朕很好奇,当日你鼓动卫率府攻打承天门,在所有人眼中,你都是逆党,万一无人替你证明,你如何自处?”
“这不是有马周嘛,”王玄策笑道,“臣不怕被冤枉。”
“若是马周死于兵乱之中呢?”李世民仍然追问。
“怎么会!”王玄策摇头,“臣的不良人团团保护着他。”
“那时你就存了让马周替你作证的心思吗?”李世民问。
王玄策心中一突:“呃——臣那时倒没这样想,马舍人是文人,臣怕他有损伤罢了。当时时局纷乱,臣也不晓得能不能帮陛下平定这场叛乱。一旦被太子逆党得手,臣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能想那么多。”
“世人都说你胆大包天,朕却知道,你每一次冒险都是谋定而后动。”李世民目光幽幽地凝望着他,“咱们假设,这次太子得手,朕被这逆子弑杀,你当真会被太子诛杀吗?”
王玄策大骇,跪倒在地:“臣不解陛下话中之意!”
“马周在你的控制中,太子赢了之后,你只要把马周一杀,转眼之间你就是太子一党的第一功臣!”李世民眸子凝视着他,“朝廷内外数千人作证,是你王玄策东奔西走,鼓动卫率府攻打承天门。这份功劳,太子会不认?”
王玄策汗流浃背:“可是臣之前与太子并无瓜葛,太子自然知道臣是假冒的。”
“太子篡位,急于拉拢人心,他会否认?”李世民冷冷地道,“事实上,这场政变无论谁输谁赢,你王玄策都是大赢家!”
“陛下错怪微臣了,臣绝无此心。”王玄策连连磕头。
“你起来。”李世民将他扶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朕今天带你来天牢,也是让你看一看朕对待功臣宿将的态度。叛逆之臣朕都能赦免,何况一念之差?”
“可是臣真的没有首鼠两端,政治投机。”王玄策委屈道。
“若是有,朕原谅你。若是没有,算是朕敲打你。”李世民脸上有了一些微笑,“朕一向欣赏你的胆大包天,但你一定要切记,这个天,是大唐国境外寥廓苍茫的天,而不是长安头上的这一片天!”
“臣记住了。”王玄策道。
“你有擒李祐之功,平太子叛党之功,这两场功劳朕都记着。”李世民道,“你目前是从五品下,可超转数阶,不过魏徵当日定下规矩,不良人的贼帅品秩不得超过五品。你可愿卸掉不良人的差事?”
王玄策想了想,他经过此番敲打之后,心中悚惕,当即道:“臣还是做这不良人的贼帅来得畅快。”
“也好。”李世民道,“你就卸了这个长史,去鸿胪寺做个少卿吧,专门负责诸国往来之事,正好将不良人分布于各国。”
鸿胪寺少卿乃是正五品上,这一下王玄策官升三级。王玄策磕头谢恩,但心中却知道,皇帝对自己警惕之意甚是深重。
“替朕擒获那韦灵符!”最后,李世民咬牙切齿地说道,“嘿,三王门外杀,大唐见轮回!就是此人,断送了朕的三个儿子,朕要亲自审他,看一看他到底是何来历!”
王玄策不敢怠慢,当即安排不良人查访韦灵符。韦灵符能够以术士之身干谒魏王、太子,在长安也是名人。要说访查起来并不困难,可事情就奇怪了,无论不良人如何查访,查到的仅仅是一年前这韦灵符进入长安之后的事情,仿佛一年前,世上从未有过此人!
王玄策顿时忧虑起来,这件事越发严重。唐初时代,户籍是相当森严的,普通居民只要离开所在地,都会由官府发放“过所”,每到一城都会勘验。更不用说道士了,道籍和僧籍一样,管理更加严格。但是如此著名的一个人,不良人费尽心思竟然查不出他的来历,这不得不让王玄策悚惕。
是谁替他抹掉了身份?
王玄策将目光盯上了勋戚公侯,讯问了数十位和魏王李泰有深交的勋贵,终于得知,此人是工部尚书杜楚客引荐给魏王的。杜楚客是杜如晦的弟弟,驸马杜荷的叔父,历来和魏王交好。魏王党的朝臣大多数都是杜楚客拉拢。数日前魏王被贬,杜楚客也被捕。后查明他未参与谋反,看在杜如晦的面子上,李世民免他一死,罢免在家。
杜楚客的宅邸和于志宁一样,也在高官云集的崇仁坊。王玄策带着不良人在宵禁之前就潜伏到崇仁坊,确认杜楚客在府中。到了戌时,仍旧是老办法,搭人梯翻墙而入,直奔杜楚客的卧房。
众人匿迹潜踪,避开家丁和恶犬,小心翼翼地接近后宅,却愕然发现,杜楚客的房中竟灯火通明,连房门都洞开着。王玄策站在廊下,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杜楚客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来的可是王少卿?请进来吧!”
王玄策朝手下示意,不良人立刻明白,分散而去,把守住各个要道,连房顶都有人值守。王玄策这才手扶剑柄,在门廊处脱掉靴子,走入室内。
杜楚客今年已经五十六岁,须发有些斑白,被贬之后更是形容憔悴,面带死气。室内也极其简陋,只是在屏风前铺着几张坐榻。杜楚客趺坐在坐榻上发呆,王玄策正襟危坐,手扶剑柄。
“杜公,为何此时还未就寝?”王玄策问道。
“就寝了,岂不是还要被你吵醒?”杜楚客淡淡地道。到底是做过高官之人,虽然遭贬,但气度不减。
“抱歉,”王玄策低头,“只是有一桩事,不得不上门询问。白日里人多口杂,这才夤夜前来。”
“是来问韦灵符的下落吧?”杜楚客道。
王玄策心中涌出浓烈的不安:“你知道我的来意?”
杜楚客点点头:“今夜,韦灵符刚刚来过。”
王玄策霍然而起:“他在何处?”
杜楚客指了指他身下的坐榻,王玄策低头看了看,并无异常,不禁诧异起来。杜楚客解释:“方才,他就在这个榻上坐着,在你来之前,化作烟雾消散。”
“胡说八道!”王玄策大怒,“杜公,我敬您杜家乃是大唐勋贵,您却视我如三岁孺子么?”
杜楚客摇摇头:“老夫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故弄玄虚的。你且看。”他伸手一指屏风,“那韦灵符刚刚在这屏风上写了一首诗。”
王玄策扭头看去,那山水屏风上果然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诗:
隋珠以弹雀,舐秦以属车。旦为称孤客,夕为狐鸟馀。
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若得灵符现,明日玄武门。
王玄策文才并不高,却也能看出这首诗拙劣不堪,用韵、格律、平仄几乎全都乱掉。但这首诗的第三句仍然把他震撼得无以复加。“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这句话明明是李世民梦中所见,怎么会被一个术士写在屏风上?
“这……这是什么意思?”王玄策额头渗出了冷汗,他跳起来摸了摸,墨迹未干。
“前四句,引用的是《抱朴子》。”杜楚客道,“那意思是说,拿着隋侯珠去射鸟雀,舔舐秦王的痔疮以获取车马。早上还称孤道寡,黄昏却沦为野狐和鸟雀吃剩的食物。其后这句嘛,想想也真是如此,三王相杀,岂不就是玄武门之变重演么?”
“那么最后两句呢?”王玄策问。
杜楚客深吸一口气,似乎带着点恐惧:“若要见到韦灵符,明日就在玄武门等他。”
“胡说八道!”王玄策冷笑,“玄武门深处禁宫,何等紧要场所,他明日如何能出现在玄武门?”
“这就是今夜韦灵符来找我的原因。”杜楚客苦笑,“他告诉我说,半个时辰之后,你会来找我。并让我转达,明日他要去玄武门自首,随后便化作烟雾消失了。”
卯时,甘露殿。
窗外仍然是一团暗夜,开门鼓的鼓声正远远回荡在朱雀长街,长安轰鸣。李世民的内心也剧烈地轰鸣着。王玄策将整个屏风搬到了甘露殿,李世民盯着上面的诗句,脸色煞白。
他比王玄策感受得更为深刻。“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明明是梦中所闻,为何会被一个术士知晓?
“朕只告诉过你一人!”李世民冷冷地道。
王玄策坦然抬头,道:“若臣心中有鬼,绝不敢将此屏风搬到宫中!”
李世民沉默了很久,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解释:“此事又该如何解释?”
“等那韦灵符出现,一切迎刃而解。”王玄策道。
“传朕旨意,命北衙禁卫埋伏玄武门、重元门、安礼门、夹城巷子。”这是要将玄武门重重围困了,李世民想了想,“若是那韦灵符从宫外进来,不加阻拦!朕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来自首!”
内侍监急忙去传达旨意,李世民又叫住他,说:“对了,去鄂国公府上,召尉迟敬德进宫。”
王玄策有些奇怪,尉迟敬德已经五十七岁,两个月前曾经请求致仕养老,李世民舍不得,驳了回去,但允许他五日一上朝。不知为何,李世民又想起了这位老伙计。
不多时,尉迟敬德披挂整齐,手持钢鞭,两名禁卫扛着他的长槊,来甘露殿觐见。
李世民握着他的手,动情地道:“敬德,尚能一战否?”
尉迟敬德慨然笑道:“臣尚未老去,只恨世间再无窦建德与刘黑闼!”
李世民哈哈大笑:“好,随朕登上玄武门。当日你我在此处奠定了皇权霸业,今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小丑敢在这门下跳梁!”
李世民、尉迟敬德和王玄策在百骑的簇拥下,登上玄武门。这时北衙禁卫已经埋伏停当,四周隐约可见刀光映日,李世民站在玄武门的城墙上,不禁感慨万千。十六年前,自己就是在这里孤注一掷,发动兵变,登上皇图霸业的同时,也被推进了终生的噩梦。
“朕从未后悔!”李世民喃喃道,“如果时光重来,朕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时太阳慢慢升起,皇宫中璀璨辉煌。李世民命人在旁边树上日晷,沉默地等待着。他不知道韦灵符何时会出现,但他很有信心,对方不会让自己久等的。如果此人是冲着十六年前的玄武门之变而来,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都是个煎熬。
果然,到了巳时三刻,东宫北门元德门外,突然出现一个布衣长袍的术士。此人面相清癯,三绺长髯,头顶束发,插着根木簪。宽袍长袖,仪态从容。北衙禁卫早已把周围困得风雨不透,然而却谁也不知此人究竟是如何出现的。上千名甲士紧急调动,顺着宫城外的夹道,将此人团团包围,长矛如林,巨盾如墙,两侧的城墙上,更有弓弩手张弓搭箭,只消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李世民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眺望着,下令:“随他过来。”
两侧军阵散开,韦灵符面带微笑,从容地走在万军之中,仿佛闲庭信步。顺着夹道往西,经过安礼门,慢慢走向玄武门。两者距离不到二里,韦灵符走到玄武门城下时,北衙禁卫已经密密匝匝地围拢过来。
韦灵符抬起头,与城楼上的李世民对视:“那日,这城楼上是右卫中郎将常何吧?”
李世民不答,沉默地看着他。
韦灵符笑了笑,走进玄武门的门洞,声音从门洞中飘出:“我走的这条路,便是当年建成和元吉所走之路,他们从东宫来到玄武门前,看见常何守门,一定会觉得很放心。陛下,他们有没有跟常何打招呼?你一定知道,因为你当日就埋伏在南海池和临湖殿之间,或许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韦灵符走出玄武门,过重元门后往西走,竟然丝毫不理会城楼上的李世民。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敬德低声道:“今日决不能让此人活着!”
王玄策诧异,心中想道:“玄武门兵变已经是世人皆知之事,还有必要灭口吗?”
李世民和敬德急匆匆下了玄武门,王玄策和周围的北衙禁卫也跟随上去。远远的,就见那韦灵符在万军环伺中走向临湖殿。从临湖殿向西望去,南海池波涛隐约,中间是连绵的树林和楼阁。
“陛下,”韦灵符回头望着李世民大笑,“当日你和敬德就埋伏在那树林楼阁之中吧?建成和元吉去南海池见太上皇,走到此处发现有伏兵,建成拨马往回撤,你知道被发现,当即出来向建成呼喊。陛下,你当时喊了些什么?”
李世民这时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脸色铁青,沉默不言。
韦灵符摇摇头:“你既不说,那也无妨。我们所知道的是,你当即一箭射向建成。你的箭法一向极好,这一箭更是你的巅峰水准,一箭穿喉,建成死于马下。之后双方的亲卫展开混战,元吉也中箭落马。你随即策马冲向元吉,却不料马匹被树枝挂住,你也落马。随后元吉挣扎着爬起来,夺了你的弓,要以弓弦勒死你。此时敬德赶来,元吉放掉你,夺路逃走,敬德一路追杀。敬德,这是你救驾之功,我的叙述并无错漏吧?”
尉迟敬德哼了一声,傲然不答。
“元吉向东逃走,到了武德殿外的树林中,被敬德一箭射杀。之后敬德抽刀斩掉元吉的头颅。”韦灵符面孔朝着武德殿的方向,闭目凝思,似乎能看见当日的血腥一幕,“当时薛万彻正率领东宫和齐王府的人马猛攻玄武门,眼看支撑不住,敬德提着建成和元吉的头颅,出示给薛万彻等人观看。东宫人马知道再战已毫无意义,随即溃散。”
敬德大喝:“你这个妖人,此事人尽皆知,你装神弄鬼,到底是何企图?”
“我这个妖人只是想问陛下几句话!”韦灵符大笑,“按照你所修的国史上讲述,太上皇当时在南海池泛舟。临湖殿与南海池近在咫尺,你与建成侍卫厮杀如此激烈,太上皇竟然不曾派人查看?太上皇出行,三卫五仗共一百八十人,千牛备身四十八人,你率领七十余人伏击建成、元吉,太上皇竟然无动于衷?你杀死建成、元吉之后,敬德披甲持矛,提着两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闯到太上皇面前逼宫,那两百多的禁卫竟然任由他出入?陛下,我这个妖人想问你一句,当日,太上皇真的是在南海池泛舟吗?他分明是被你提前拿下,囚禁在这船上!”
这一句话,说中了李世民心中最为惊惧之事。若仅仅是和建成争夺太子之位,杀死建成、元吉,他还可以粉饰,可如今一旦证明他在玄武门政变之前,曾经控制并囚禁李渊,事情可就大了。他一直宣扬玄武门兵变是因为遭到建成、元吉的戕害被迫自卫,如此一来,这份说辞就会支离破碎。况且还会背负囚禁父亲这样的罪名,让他苦心经营的仁孝形象被摧毁殆尽。
“胡说八道!”李世民愤怒地道,“当日太上皇明明在泛舟,只是丝乐之声嘈杂,无法听见。你一个宫外之人,又知道什么?”
韦灵符冷笑:“我既然是宫外之人,那就拿你刊行天下的国史让你心服口服。”他从袖中拿出两卷书册,正是《武德实录》和《贞观实录》中的两卷,擎在手中高高举起,“这些年你篡改《武德实录》《贞观实录》,也是煞费苦心,先将你确立为太上皇早已属意的太子人选。比如太原起兵前,说太上皇曾对你许愿说,‘若事成,则天下皆汝所致,当以汝为太子。’你还固辞了。我呸,当年还未起兵,天下怎么就是你打下来的?这算是试图从源头确定你的合法性吧?另外,你诋毁建成、元吉。这国史中说,‘建成,性宽简,喜酒色游畋,齐王元吉,多过失,皆无宠于上。世民功名日盛,上常有意以代建成,建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协谋,共倾世民。’嘿嘿,好一个受害者!”
李世民脸色铁青,韦灵符继续道:“非但如此,你还悖逆人伦,抹杀太上皇的功劳,将太上皇形容得优柔寡断、懦弱无能。上面说大业十三年,你游说太上皇起兵,太上皇居然吓得魂飞魄散,说,‘汝安得为此言,吾今执汝以告县官。’哈哈,真是笑煞人也,太上皇居然要绑了你去见官!最后,你多方编造建成和元吉用阴谋手段毒害你,使玄武门之变成为自卫之举。你看上面写的:建成夜召世民,饮酒而鸩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嘿嘿,当真是真龙天子啊,用鸩酒都毒不死你。再看这一条,元吉秘密奏请太上皇诛杀你,说你平定洛阳之后,不肯回京,散钱帛以树私恩,定是有意造反,请尽快杀之!陛下啊,元吉请求太上皇杀你,这理由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你到底是何人?”李世民吼道。他脑中眩晕,看着满目的日光,竟然有一种赤裸裸站在天地间的感觉。
“我乃是这世间善恶的审判使!”韦灵符轻蔑地道,将书卷抛掷于地上。
“审判使?”李世民冷笑,“审判善恶,却为何蛊惑朕的三个儿子自相残杀?”
“那只是让你明白一点,”韦灵符森然道,“这天地间是有报应的,你自身不正,杀兄囚父,你的儿子也会干出同样的事!”
“到底是谁指使你的?”李世民缓缓举起了手,四周响起咯吱之声,上千根弓弦慢慢拉紧。
“还不肯相信么?”韦灵符笑了笑,身体忽然冒出一股白烟。那白烟丝丝缕缕,似乎是从身体内部冒出,转眼就弥漫全身。
众人顿时愕然,一个个头皮发麻。李世民也骇然地看着,王玄策更是心神悸动。
“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韦灵符慢慢地念着。此时他的七窍之中都冒出了烟雾,连皮肤毛孔中都丝丝缕缕散逸出来,似乎整个人在烟雾中解体。
“快!”王玄策大吼,“用渔网!”
这时李世民也醒过神来,命令禁卫去找渔网。此处距离南海池不远,当即有人拎着一张渔网跑了过来,然而还没到韦灵符近前,一股风吹来,烟雾散尽。万军围困之中,韦灵符化作烟雾,消失不见。
李世民脸色铁青,奔过去仔细查看,却没有丝毫痕迹。他禁不住有些慌了,仰头望着天上的白云,似乎韦灵符化作白云而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世民喃喃道,“他果真是仙人,来惩罚朕不成?”
王玄策走上来,低声道:“陛下,此事有人可解。”
“何人?”李世民问。
“我师父,玄奘法师。”王玄策道,“当日在犍陀罗王宫,那个莲华夜,也是这般浑身冒出白色烟雾,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此情此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