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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记 正文 第十一章 李世民:甘露煮酒论帝王

    曲女城中,戒日王仍然对玄奘保持着尊重,靠近皇宫有一座戒日帝国的皇家寺庙,以戒日王的姓氏“伐弹那”命名,称为伐弹那王寺。为了表示尊崇,戒日王请玄奘暂住在伐弹那王寺之中。

    这一夜,却有客人来访,玄奘命王玄策将人迎了进来,不禁有些意外,竟然是伊嗣侯三世。

    “怎么,法师觉得很意外吗?”伊嗣侯三世笑道。

    “确实有些意外。”玄奘急忙请伊嗣侯三世坐下,“陛下不是和戒日王在谈判吗,为何有闲暇来找贫僧?”

    “和戒日王谈完了。”伊嗣侯三世叹息道。

    “结果如何?”玄奘急忙问。

    伊嗣侯三世摇头:“戒日王最终同意接受我波斯残族,然而要求我们迁入中天竺,并且打散聚居,群居的人不得超过五万。除了每年要缴纳大笔的赋税,还要求抽调一万人编入戒日帝国的军队中。这些条件朕无法答应,因此就谈崩了。明日朕就返回犍陀罗。”

    玄奘不解:“既然能有个活路,为何不答应呢?”

    “法师是不知道,”伊嗣侯三世苦笑,“倘若朕答应他的条件,那就是把波斯子民带进了火坑。我们就成了一头头牛,供他驱策鞭打,敲骨吸髓,还要去沙场给他充当肉盾。朕朝思暮想,是为了给子民寻找一个栖息的家园,朕梦想中的家园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玄奘沉默了很久:“回去后,陛下打算如何做?”

    伊嗣侯三世露出迷茫,然后苦笑着:“朕其实是来找您的弟子,悟净法师的。”见玄奘有些诧异,伊嗣侯三世继续询问道,“听说悟净法师是大唐的官员?”

    王玄策唉声叹气:“东宫右卫率府长史,从五品。”

    “那又为何做了僧人?”伊嗣侯三世问道。

    “陛下思念师父,小和尚我又恰好犯了错,承蒙陛下看得起,命我来照顾师父。”王玄策解释,“我和师父约定,若是朝中有事,我就可以回归朝堂。”

    “贫僧这么说了吗?”玄奘淡淡地说。

    王玄策装傻:“哦?难道我记错了,师父您当时怎样说的?”

    玄奘不理他了,转向伊嗣侯三世:“这个人胆大包天,大唐皇帝也只是让他来收收性子罢了。”

    “胆大包天,才能在这乱世中游刃有余啊!”伊嗣侯三世感慨,“朕的性格,若是做守成之主,还能勉力支撑,在这乱世之中,真正如土鸡瓦狗一般。悟净法师,在你看来,我波斯的困境,可有什么解决之道?”

    “没有。”王玄策立刻道,“无解死局。”

    伊嗣侯三世苦涩:“连你也这么看么?”

    王玄策点头:“陛下身在网中,西有大食,东有天竺,北有吐火罗和西突厥,若不跳出这网罾,那就是他人砧板上的肉。只是何时吃掉罢了。”

    伊嗣侯三世眼睛却是一亮:“难道朕可以跳出这网罾么?”

    “可以,只是不知道陛下是否有这个勇气。”王玄策道。

    伊嗣侯三世深深鞠躬:“请法师教我!”

    王玄策笑了笑:“不知道陛下对大唐和西突厥的局势可了解?”

    “所知不多。”伊嗣侯三世道。

    “十一年前,大唐攻灭东突厥之后,始毕可汗的儿子欲谷设逃奔西突厥,趁着统叶护可汗死后西突厥陷入纷争之际,积蓄起了自己的势力,向东袭扰大唐边境,向西攻打西突厥原有势力,试图一统西突厥。前年他击杀了同俄可汗。去年,同俄的儿子继位,又被他击败斩杀。同俄的侄儿薄布随后被立为可汗,双方如今正在鏖战不休。”王玄策说起政治局势,如数家珍,“去年我大唐攻灭高昌国之后,成立安西都护府,正在与薄布一起剿灭欲谷设。在下以为,这个局势,正是陛下您的用武之地!”

    “哦?”伊嗣侯三世沉吟,“我波斯如何做?”

    “简单。”王玄策打了个响指,“陛下真正应该做的,不是东进,而是北上。因为东进,您面对的是敌人,北上,您面对的是朋友。若是陛下北上经过吐火罗,进入西突厥大草原,联合大唐夹击欲谷设,陛下想象一下,会是什么景象?”

    伊嗣侯三世陷入沉思,半晌不语。玄奘也不理会,任凭这个弟子舌灿莲花,游说波斯皇帝。

    “您是说,若是我波斯能配合大唐剿灭欲谷设,就能进入大唐避难么?”伊嗣侯三世问道。

    王玄策连连摇头,叹息道:“陛下,您不要总想着避难好不好?您是帝王,何必非要托庇于他人羽翼之下呢?等到我大唐一统西域,您得到的,是吐火罗!”

    伊嗣侯三世霍然一惊,呼吸都粗重了:“吐火罗?朕能得到吐火罗?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王玄策道,“如今吐火罗的军队都已经被薄布抽调,北上参战去了,整个吐火罗国内空虚。您要想进入西突厥,势必要闪电行军,一举占领吐火罗,这才能突然插到欲谷设的后方,配合大唐给他致命一击!薄布尊我国皇帝为天可汗,您又为我大唐立下大功,在我大唐的支持下,区区一个吐火罗,谁敢跟你抢?”

    伊嗣侯三世惊喜交加:“法师说得不错,朕也知道吐火罗国内空虚,只是忌惮西突厥的势力,不敢贸然占据。若是大唐愿为朕撑腰,朕有十足的把握,一举将之拿下!”

    “不错。”王玄策这才笑了,颇有些孺子可教的嘉许,“吐火罗的地势陛下肯定了解,山岭重叠,易守难攻,尤其是你背靠大唐,能源源不断得到物资,哪怕大食人千军万马,他又能奈你何?这是不是比你强行东渡,与戒日王厮杀要好得多?”

    “没错!”伊嗣侯三世兴奋得脸色涨红,急切道,“法师,您可否禀报大唐皇帝,我波斯人愿意配合!”

    “可……”王玄策为难地看了看玄奘,“我正在给师父做徒弟,怎么能擅自回长安呢?”

    玄奘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理会他。

    伊嗣侯三世哀求地望着玄奘:“法师……”

    玄奘叹了口气:“修道,修的是一颗心。悟净,你既然心在庙堂,贫僧也不阻拦你。”

    王玄策正色道:“师父,弟子奉旨出家,自然心在佛门,您千万莫要误会。”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跟着贫僧修行吧!”玄奘道。

    王玄策急忙改口:“呃……弟子刚刚悟到一个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下这六十万波斯人颠沛流离,无处可归,弟子若能给他们另找出路,避免这场战争,岂非比造了七十级浮屠还有功德?菩萨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弟子决定,我宁可不当这和尚,也要帮波斯人完成这桩使命!”

    玄奘静静地望着他,神情从容平淡。王玄策给他盯得发毛,垂下了头。

    玄奘道:“好,你去吧!”

    “真的?”王玄策惊喜交加。

    玄奘点点头:“贫僧会写一封手书,说明详情,你带给皇帝陛下,他自然便不会怪你擅离之罪。”

    王玄策这才真有些羞愧了,面对玄奘的光风霁月,自己耍的小手段和小心机让他不禁汗颜。

    王玄策拜服于地:“弟子……多谢师父成全!”

    王玄策和伊嗣侯三世于是秘密协议,当天晚上,王玄策随同伊嗣侯三世回到馆舍,两人共同拟定了国书,以汉文和波斯文誊写两份,用印之后以火漆密封,交由王玄策藏好。

    伊嗣侯三世握着王玄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王长史,朕六十万子民的生死前途,就交付给您了!若是能得大唐庇护,朕向马兹达神发誓,我波斯族人永生永世为大唐藩属。”

    “陛下放心,大唐和波斯一向交好。有您的承诺,我国皇帝定然相助!”王玄策慨然应允,“在下此去,必然不辱使命!”

    伊嗣侯三世郑重道:“这不是帝王的承诺,而是誓言!”

    伊嗣侯三世亲自送出门外,凝望着王玄策一人一马消失在夜色中,深深地喟叹。

    军团长赫伦和纽多曼走过来,赫伦喜悦地道:“陛下,您真的打算按照王玄策的计划北上?”

    “暂且作为一个希望罢了。”伊嗣侯三世淡淡道。

    赫伦愣了:“难道您并未决定?”

    “当然。”伊嗣侯三世道,“北上之路,哪里有王玄策说的那般容易,无数关隘,每一处都会有意外。若是我们没打下吐火罗,那么连现在的容身之地都要丢掉。即使打下吐火罗,但最终西突厥内战是欲谷设胜出的话,咱们将直面欲谷设的报复。即使一切圆满,薄布击败欲谷设,可若是大唐军队没有及时抵达,咱们又会面临薄布的报复!所以,这仅仅是一个希望,仅仅是希望……”

    伊嗣侯三世喃喃地说着,馆舍中供着萨珊之火的祭坛,火焰熊熊燃烧,照耀着伊嗣侯三世的脸,那脸在火光的光暗之影中跳跃,映照悲伤,映照绝望。

    翌日一早,夜三时。朝阳初升于恒河平原,玄奘将王玄策送出城门外。玄奘望着这个徒弟,说道:“临别之际,贫僧不再多说,只告诫你一句:天道无情,视众生如刍狗,可若是你把自己的同类人也当作刍狗,他日回归朝堂,位置越高,为祸越大。”

    “师父,”王玄策苦笑,“可事实上,无论是我还是普通人,在帝王眼中都不过是刍狗。在大国争锋的夹缝里,平民百姓连一根烧火的柴草都算不上,他们连收割都懒得,直接把你践踏进泥地里。”

    “那么你若是高官显贵,也会把平民百姓看作烧火的柴草吗?”玄奘严厉地盯着他。

    王玄策沉默片刻,摇摇头:“师父,您可经历过隋末战乱?”

    “我比你还大十来岁,怎么不曾经历?”玄奘说。

    “是啊!师父和我都是洛阳人,从杨玄感叛乱开始,洛阳大地战火不停,王世充、翟让、李密、窦建德、宇文化及,再加上当今皇帝,无数势力围绕着洛阳绞杀,尸横遍野,整个河洛之间几乎人烟灭绝。师父,我就生存在那种环境之下。”王玄策道,“师父,您可知晓一个孩子面对战火和兵乱时的那种无力吗?城头王旗变幻,你方唱罢我登场,今日我家中住的是瓦岗军,明日一开门,又是王世充的郑军,好容易在郑军刀下留得性命,一眨眼,唐军又来了。所以,我无比感激大唐,是大唐结束乱世,给我以安定,给我以荣耀。弟子从小就立下誓愿,我决不再任由他人摆布,我要做一条泥鳅,游行于列国的夹缝中,让这些帝王的手,成为我的手,让这些帝王的刀,成为我的刀!我今生誓死忠于大唐,可即便是大唐皇帝,也不能掌控我的人生。师父,弟子也有亲情人性,可是谈论此物实在奢侈啊,两把刀锋碰撞的间隙里,容不下情爱之物。”

    玄奘叹了口气:“有些事,是世态改变人心。贫僧也不强求,只希望你能多想想那些美好的情感,不要将它们践踏。”

    “弟子拜别师父!”王玄策跪下磕头,与玄奘洒泪而别。

    这些日子,他与玄奘倒是真正有了感情,不过向北走出一百多里,王玄策驱马站在一座山崖边,猛然摸摸自己的头,居然还披发戴着金箍,顿时懊恼地摘掉金箍,用尽全身力气扔进了悬崖,然后用绳子将头发挽了起来。

    他朝着山谷大声呼喊:“我王玄策又回来啦!大唐!吐蕃!天竺!西突厥!大食!帝王们,你们颤抖吧——”

    一腔愤懑发泄完,王玄策猛地想起来:“哎哟,我的金箍!金子啊!”

    王玄策心疼完了,也无可奈何,只好策马北行。这次没有走原路,而是从曲女城向东北走,进入泥婆罗,翻过喜马拉雅山,来到了吐蕃境内。

    松赞干布听说之后大喜,亲自将王玄策迎入布达拉宫宴请。两人盘桓几日,王玄策辞别松赞干布,走上唐蕃古道,先是翻越终年风雪的唐古拉山口,进入青海。此时的青海在吐谷浑辖下,不过吐谷浑已经臣服大唐,王玄策拿出自己的银鱼袋,吐谷浑人盛情招待,负责一应所需。过青海之后已入大唐境内,沿着河西走廊,进入渭水谷地,尽头处便是辉煌长安!

    路上马不停蹄,星夜兼程,行程三四个月,王玄策终于得见长安。从金光门入长安,跻身于熙熙攘攘的西市,他几乎流下泪来。就因为喝醉酒,失手打碎琉璃盏,便被皇帝掷出长安,先是做送亲使,后化身吐蕃谋士,攻灭苏毗女国,正当胸中豪迈之气抵达巅峰之时,却做了和尚,跟着玄奘东奔西跑,颠沛流离。如今想来,王玄策只觉得如同一场梦幻。似乎昨夜醉酒平康坊,倚红偎翠,肆意喧嚣之后,一梦醒来,老鸨曰:王郎君,黄粱未熟,且再睡片刻。

    想起平康坊,王玄策内心火热热的难熬,却不敢造次,他如今差事未曾交卸,还算是使节。只好先到西市上吃了顿地地道道的长安美食,然后到礼部交卸差事,交付了出使时所持的半片鱼符。礼部的官员诧异道:“王长史,去吐蕃的送亲使团已经回来快一年了,您为何如今才到?”

    说得王玄策两眼潸然,但他去天竺寻找玄奘乃是李世民亲自交付的使命,与礼部无关,也不好细说。作为不良人的贼帅,他和皇帝的沟通不用通过各部,另有渠道,当即通过秘书监上书,向皇帝述职。李世民当即宣王玄策到太极宫甘露殿觐见。

    李世民上下打量他,道:“嗯,一年多的磨砺,性子倒沉稳了。王卿,你是否找到了玄奘法师?”

    “臣去了天竺国,不但找到了玄奘法师,还拜他为师,追随他游历天竺。”王玄策道,“臣向法师说明了陛下牵挂之意,法师向东北而拜,感念陛下深情厚谊。”

    王玄策将玄奘挑战五天竺高僧,辩难曲女城,最后被上尊号大乘天的事迹说了一番,听得李世民击掌赞叹:“好和尚!朕果真没有看错,到底是佛门千里驹,扬名异域,宣我大唐国威!”

    王玄策是负担使命而来,将犍陀罗的局势和伊嗣侯三世所面临的困境讲述了一番。这下子直接打开李世民的视野,他命人抬上舆图,让王玄策给自己讲述各国状况,听得神往不已。

    “王卿,你对当代列国的帝王如何看待?”李世民问。

    王玄策吓了一跳,却不敢不答:“要说这世上最强大的帝王,当然是陛下您了。自从陛下登基以来,横扫四方,东突厥、吐谷浑、高昌、焉耆、西突厥、薛延陀,无不屈服,我中原王朝从未有武功如此强盛之时。”

    李世民听得哈哈大笑:“那么其次呢?”

    “其次嘛……”王玄策犹豫片刻,“其次就是大食的哈里发吧!大食人崛起于沙漠,短短数年间灭萨珊波斯,北击拜占庭,西征埃及,向东快打到吐火罗了,恐怕迟早要进入突厥大草原,跟西突厥对战。”

    “不错,大食人新兴于沙漠之中,兵锋正盛,恐怕数十年不衰。”李世民感慨道,“那么第三位呢?”

    “第三位,算得上戒日王了吧?”王玄策道。

    李世民摇头:“在朕看来,戒日王还算不上。朕以为应该是松赞干布,他年纪轻轻就统合吐蕃,征服象雄、苏毗女国,击破党项、吐谷浑、白兰羌。朕听说松赞干布最大的心愿就是征服勃律之后,进入突厥大草原,和西突厥、大食人一争雌雄!”

    “可戒日王为何算不得呢?”王玄策问道。

    “戒日王?”李世民指着舆图,“早年间的戒日王还是一代枭雄,可如今嘛,岁月老去的不只是他的筋骨,更是他的精气。前些年攻打南天竺失败,他还真就偃旗息鼓了。如今又想什么跨过印度河,收复犍陀罗。嘿,若是他行动果断,朕还佩服他一二,可你看看他,瞻前顾后,迟疑不决,算是一代帝王所为吗?”

    “不过戒日王也确实有为难之处。”王玄策道,“伊嗣侯三世盘踞犍陀罗,势力不弱。戒日王一旦渡河西进,必定双方要拼一场,哪怕打赢了,北面的突厥人、西面的大食人也会趁机咬他一口。”

    “不会!”李世民断然道,“西突厥的薄布和欲谷设没有分出胜负之前,谁也不会顾得上犍陀罗。至于大食人,现在兵力陷在呼罗珊,他们可能有兴趣突袭犍陀罗,但目的只会是袭杀伊嗣侯三世。在没有平定波斯全境之前,他们绝不肯大规模越境和戒日王一战。所以,戒日王如果果决,犍陀罗拿下也就拿下了,自己占个先手,进可攻退可守。至于日后的事,管他呢,先拿下再说。到了嘴里的肉难道还能吐出来?”

    “可惜,戒日王没有这个勇气。”王玄策叹道,“那么您看,伊嗣侯三世可有生机?”

    “伊嗣侯三世嘛,此人性格太弱,在这强敌环伺的世界,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是诸王眼中的一场饕餮盛宴。”李世民遗憾地道,“若是他肯北上吐火罗,还能起到点作用,如今嘛,这些波斯人只怕要白白消耗在印度河争夺战之中了。”

    王玄策对李世民的眼光钦佩不已,当即跪拜道:“臣自作主张,已经说动伊嗣侯三世北上,进入吐火罗。”

    李世民愣了,怪异地盯着他,好半晌才道:“好胆识,朕真没看错你!”他走到舆图前,细细地看着,“你是意在西突厥吗?”

    “臣的想法怎么瞒得过陛下。”王玄策苦笑。

    李世民没有注意到他的奉承,对着舆图自言自语:“伊嗣侯三世要北上吐火罗,最紧张的人是谁?是欲谷设!伊嗣侯三世的动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和吐火罗一起,投靠薄布;二是甩开薄布,投靠我大唐。无论哪一种,波斯人的刀锋最终都要砍向欲谷设。欲谷设会怎么做?”

    “抢先占领吐火罗!”王玄策笑道。

    “对!”李世民道,“如此一来,我们提前知道欲谷设要分兵,就能趁着欲谷设兵力薄弱之际,闪电突袭,彻底击溃他。只要击溃了欲谷设,薄布还能像如今这样三心二意吗?只能彻底臣服大唐!”

    王玄策由衷赞叹:“陛下真是好谋划,大手笔啊!”

    “这明明是你的谋划!”李世民哼了一声,“这样的确可以击破欲谷设。可王卿你想过没有,倘若欲谷设亲自率军攻取吐火罗,咱们击破他留在于阗一带的人马,又有何意义?”李世民道,“朕要的不是打败欲谷设,而是彻底瓦解他的力量,让西突厥再无胆敢反抗我大唐之人!”

    王玄策诧异地望着李世民,不知他如何打算。

    “传中书舍人。”李世民下令。

    中书舍人在中书省负责起草诏令,算是皇帝的侍从。片刻之后,值班的中书舍人马周觐见,李世民道:“马卿,拟朕的旨意,传给安西都护府郭孝恪。告诉他,欲谷设将分兵南征吐火罗。若他留在于阗,可择机发兵袭破,务必擒杀之。若其亲自南征,卿可借机分化收买其部属,以待时机到来,彻底围歼。”

    马周拟旨拿到尚书省去用印,然后安排人加急发出。

    王玄策深深叹服:“陛下不看一时一地之得失,高瞻远瞩,臣实在不如。”

    李世民大笑:“西突厥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无论欲谷设也好,薄布也罢,无非是两头狼而已,自从统叶护可汗死后,西突厥再无猛虎,朕迟早要将其纳入囊中。”

    王玄策来了兴致:“陛下,您觉得这世上到底谁是对手?”

    “举世并无一人。”李世民笑道,“东方的高句丽,蕞尔小国,癣疥之患,朕迟早要拿下它!至于西域,将来所要忧虑者,一是吐蕃的松赞干布,二是新崛起于沙漠的大食。不过只要朕拿下西突厥,控扼吐火罗,无论吐蕃还是大食,朕要攻便攻,要守便守。这娑婆世界,大唐将再无敌手!”

    李世民意气风发,豪情满怀。

    正在这时,马周拿着一封文书走进来,神情紧张忧虑:“陛下,陛下!”

    李世民怔住了,马周素来以沉稳机辩著称,怎么会如此慌乱?

    “什么事?”李世民道。

    马周深吸一口气,奉上文书,道:“齐州传来消息。皇五子,齐王李祐,举兵谋反!”

    两人都惊呆了。李世民似乎没有听明白:“谁……谁造反啦?”

    “皇五子,齐王李祐。”马周低声道。

    李世民神情呆滞,突然暴怒起来,将几案和陈设等物掀翻在地,愤怒地大吼:“朕的儿子要举兵造反?夏桀,商纣,暴秦,隋炀,昏庸残暴至此,也没有儿子造反,朕……朕的儿子居然要造反?要造朕的反?”

    “陛下,”王玄策劝慰,“齐王李祐向来性情乖张,喜结奸邪,他天性如此,不关陛下的事。”

    “嘿!”李世民仿佛刹那间苍老十余岁,喃喃道,“父子相残,盛世操戈,将来的史书上,会如何写朕?”

    他颤抖着站起来,一阵晕眩,当场摔倒在地。

    醒来后,李世民亲写诏书,命兵部尚书、英国公李勣率领府兵讨伐齐王李祐。

    吾常诫汝勿近小人,正为此也。汝素乖诚德,重惑邪言,自延伊祸,以取覆灭。痛哉,何愚之甚也!遂乃为枭为獍,忘孝忘忠,扰乱齐郊,诛夷无罪。去维城之固,就积薪之危;坏盘石之亲,为寻戈之衅。且夫背礼违义,天地所不容;弃父逃君,人神所共怒。往是吾子,今为国雠。万纪存为忠烈,死不妨义;汝生为贼臣,死为逆鬼。彼则嘉声不隤,尔则恶迹无穷。吾闻郑叔、汉戾,并为猖獗,岂期生子,乃自为之。吾所以上惭皇天,下愧后土,叹惋之甚,知复何云。

    李世民写完诏书,禁不住掩面大哭。

    他特意召来王玄策,咬牙切齿地嘱咐道:“你且随李勣前去齐州平叛,这个逆子的叛乱必然一战可定。但是,朕要知道,到底是谁蛊惑他谋反!此事你悄悄地查,不必通过朝廷有司。”

    王玄策心中凛然,低声答应:“是!陛下,臣听说齐王极为宠信燕弘信,对他言听计从。而这个燕弘信,乃是阴弘智的妻兄。要不要臣把燕弘信严加拷问?”

    这个问题,连李世民也沉吟了。

    齐王李祐,是李世民和阴妃的儿子。御史中丞阴弘智,是李祐的舅父。

    阴妃和阴弘智的父亲乃是前隋西京留守、名将阴世师。当年李渊起兵反隋,围攻西京。阴世师大怒之下,派人捕杀了李渊的第五子李智云,并捣毁了李渊的祖坟家庙。李渊对他恨之入骨,攻破西京后,诛杀阴世师的三族。他的幼子阴弘智和幼女因为年龄还小,被李渊网开一面。之后,李世民纳阴氏女为侧妃,生下齐王李祐。而阴弘智也很受李世民信任,先后任吏部侍郎、御史中丞。

    王玄策的意思很明白,一旦拷问燕弘信,很可能牵涉到阴弘智,甚至牵涉到阴妃,恐怕又是一场皇室内部的大动荡。

    “查!”李世民犹豫片刻,咬牙切齿地道,“无论是谁,一查到底!没有人挑唆,朕的儿子会反叛朕吗?嘿,三王门外杀,唐室见轮回?朕不相信!”

    王玄策不敢再说,领命而去。

    李勣的大军直扑齐州,王玄策则率领不良人先一步赶到了齐州,顿时就有些愕然:这像是反叛的样子吗?城防松弛,兵士们惶遽不安,据说李祐下达的檄文到了周边的几个州,根本就没人听从。

    王玄策找到齐州兵曹杜行敏,打听李祐的动向,一问,更是惊诧了。这李祐扯起造反的大旗之后,把手下的宠臣乱封一气,什么上柱国、拓西王、拓东王等等。而这时整个齐州都知道李勣率兵来平叛,李祐呢,他一如往常,和手下终日宴饮,通宵达旦。

    嬉闹之间,李祐偶尔也提起朝廷大军。燕弘信的兄弟燕弘亮醉意醺然地大笑:“等李勣兵到,臣等右手执酒,左手执刀,为大王斩尽李勣大军!”

    李祐居然十分高兴。

    王玄策顿时胆大起来,和杜行敏商议,干脆直接攻入齐王府,擒拿李祐!

    杜行敏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和王玄策一拍即合。双方纠集了忠于朝廷的百十号人,深夜来到齐王府外,凿开围墙,杀入王府。齐王府的人马一触即溃,根本不堪一击。

    李祐和燕弘亮等人正在宴饮,两个人也很烦恼,正在商量要不要到城外的豆子冈当盗匪。李祐有些恋恋不舍,迟疑不决。正在这时,王玄策突袭王府,二人还以为李勣大军破城了,吓得穿上铠甲,拿着弓箭躲到室内,命贴身卫士抵抗。

    王玄策将整栋楼团团包围,喝令围攻,但这栋楼造得极为坚固,王玄策又不敢伤害李祐,双方从黎明对峙到午时,李祐拒不投降。

    王玄策急了,大喝道:“李祐,你过去是皇帝的儿子,如今是国家的叛贼。若是再不投降,我要放火了!”

    李祐也急了,隔着窗户喊:“你若是不伤害燕弘亮等人的性命,本王愿降!”

    “好,我绝不杀他!”王玄策承诺。

    李祐也豪爽,立刻抛掉武器投降。兵士们将他们一个个五花大绑,李祐还恼怒不已地呵斥:“做做样子就行了,绳索绑轻些,所谓负荆请罪,不就是个形式嘛。对了,给本王找几根荆条插上去!算了,这儿离长安还远,扎得疼,等本王到了长安再插。”

    王玄策和杜行敏二人面面相觑。

    “杜兵曹,你且看好了李祐。我要单独提审一人。”王玄策交代完,命人将燕弘亮带入旁边的一个房间,单独提审他,“是何人挑唆齐王谋反?”

    燕弘亮垂头丧气:“其实也没挑唆,陛下委派的齐王长史权万纪和我等素有矛盾。他对齐王管教严苛,认为我们都是小人,屡次要赶走我们。后来,我和齐王密谋,要杀掉权万纪,没想到这厮竟然提前察觉,将我的两名心腹拿获下狱,并上报给朝廷。上个月,陛下要派刑部尚书刘德威来齐州彻查此事,一旦查实了,我脑袋就得搬家啊!我和齐王对权万纪恨之入骨,趁他外出时将他射杀。可杀完了,我俩才想起来,不顶事啊,刘德威还是要来查的……所以,左思右想,干脆就反了吧!”

    王玄策目瞪口呆:“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燕弘亮笃定地道。

    “呆子!”王玄策恨恨地骂道。他这时已经确定,李祐谋反跟阴妃和阴弘智毫无关系了,因为这家伙是个十足的呆人。

    “我不是呆子!”燕弘亮倒急了,“纥干承基说,这些臣僚对皇子们欺压太甚,让我们奋起反抗,太子到时必定为我们张目!”

    王玄策大惊失色:“你说谁?”

    “纥干承基!”燕弘亮道,“太子左卫率府的校尉,太子的贴身侍从。刘德威要来查我们,就是太子让他来通风报信的。”

    王玄策额头冷汗顿时就渗了出来,神色阴晴不定。他默默走了出去,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兵士们一起冲入房中,举刀砍杀。

    “王玄策,你言而无信!”燕弘亮大喊。王玄策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出去,兵士们刹那间将燕弘亮砍成了肉酱。

    齐王叛乱,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平定了。李勣大军抵达之后,这个百战军神也苦笑不已。朝廷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调动九个州的府兵,数万大军,结果被一百多人平定了叛乱。

    李勣和王玄策商量了一下,先献上捷报,然后押送李祐等人返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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