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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记 正文 第八章 女儿国的女王

    玄奘讲完,众人沉默无言,好半晌,大麻葛才问:“法师,为何提婆达多临终前的话难以理解,似乎有深意?”

    玄奘想了想:“他要走的路曲折险恶,或许只有佛陀能明白吧!就像您面前的娑婆寐尊者,他如今在走的路,贫僧也看不懂。但我想,他一定有他的执着。”

    “你——”娑婆寐吃了一惊,深深凝望了玄奘一眼,却仿佛不愿提及,“好了,无论如何,老和尚已经探究出了莲华夜和那顺的前世之谜,这场赌局该了结了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众人只觉脊背冷飕飕的,似乎有一团不祥的阴风席卷四方。伊嗣侯三世的表情甚是狰狞、羞辱、不甘、绝望、愤怒、迷茫,不一而足,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佛塔,一言不发。众人谁也不敢再说什么,静静地等着,都知道他只要一言出口,极有可能会爆发一场惨烈的战争。

    “不!”大麻葛忽然道,“这莲华夜轮回三十三世,你只不过探究出了她的第一世,也敢说赢了赌约?”

    娑婆寐恼了:“源流已经探究清楚,难道你要老和尚将她的每一世都一一打捞出来么?”

    “那倒不用。”大麻葛冷笑道,“中间的过程我可以不看,只需你将她最后一世探究出来,我们便认输!”

    娑婆寐愣了,望着伊嗣侯三世:“陛下,您也是这个意思么?”

    伊嗣侯三世沉默很久,点了点头:“大麻葛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

    娑婆寐轻轻吐了口气,道:“老和尚倒不是怕难,而是此事太过简单。”他转身望着莲华夜,“那便说说你的最后一世,也就是上一世。你到底是何人?”

    莲华夜愣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喃喃地问:“当真要我说吗?”

    “若是觉得不便,你可以不说。”玄奘温和地说。

    娑婆寐恼了:“大乘天,胜败在即,你切莫搅扰,说!”

    莲华夜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她的身上冒出一缕缕的白色烟雾。那股烟雾仿佛从她体内散出,透过衣物冒了出来。就仿佛体内充满了湿润的柴草,正在艰难地燃烧。众人都怔住了。

    “莲华夜,你没事吧?”那顺想要冲过去,却被娑婆寐一把拉住,他神情凝重,摇了摇头,“你且不要惊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玄奘没有作声,也静静地看着,但更多的注意力却放在周围众人的反应上。只见莲华夜身上的烟雾越来越多,那烟雾似乎充满一种迷乱的气息,稍微吸入一口便头昏脑涨,昏昏欲睡,众人急忙掩住口鼻。

    “我这是怎么了?”莲华夜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这时烟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密,仿佛一只巨大的白色蚕茧,裹住了她的全身。众人已经看不清蚕茧中的莲华夜。

    “那顺,救我——”莲华夜忽然一声惨叫。

    那顺大叫一声,甩开娑婆寐冲入烟雾,但瞬息间,众人却看见那顺从烟雾的另一端冲了出来。烟雾中竟然空空如也!

    那顺伸出双手,迷茫地看着,那手上却沾染了几缕烟雾,轻轻一吹,消散无踪。

    “莲华夜?”那顺回过神来,反身冲入烟雾四处乱抓,瞬间把烟雾搅得七零八散,最终烟雾散尽,众人只看见那顺呆愣愣地站在宫室中央。莲华夜,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师兄,师兄!”那顺惶恐地哭着,“莲华夜不见了——”

    玄奘也震惊不已,他走过去挥开袅袅的白雾,仔细查看。目光从在座的各人脸上一一看过,震惊,疑惑,呆滞,不一而足。娑婆寐凝望着他,与他默默对视。

    玄奘的心慢慢凉了下来,他拉起那顺,温和地道:“放心,只要她还活着,贫僧就一定能帮你把她找回来。”

    那顺激动地握着他的双肩:“师兄,哪里能找到她?告诉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去!”

    “我们去苏毗女国。”玄奘道。

    那顺愣了,连娑婆寐和伊嗣侯三世等人也愣了。

    “苏毗女国?”那顺诧异,“莲华夜虽然在那里出生,可是——”

    玄奘止住他:“那顺,听我的。咱们走吧!”

    “莲华夜——”那顺泪流满面,扑通跪倒在地上,“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是被谁抓走,你都不要害怕,哪怕我穷尽一生,也要重新找到你!”

    玄奘和那顺出王城东门而行。一匹白马,一匹骆驼,行走在印度河的波光和树影之中。那顺骑在骆驼上,一步三回头,此时富楼沙城已不可见,树影遮蔽,山脉层叠,偶尔有炊烟升起,飘摇在天际,似乎是一头秀发,在人的相思中袅袅不散。

    “走吧,或许回来时,一切已然不同。”玄奘没有回头,策马而行。

    “师兄,莲华夜明明是在犍陀罗的王宫内失踪,您为何要去苏毗女国寻找她的出生地?”那顺催动骆驼跟了上去,询问道。

    玄奘沉吟片刻:“犍陀罗王宫内,迷雾重重,贫僧不敢去捅破这层纸,只好另辟蹊径。再说了,贫僧认为所谓的手段、过程,甚至失踪地点都无足轻重。真正重要的,是她为何会失踪?如果莲华夜的失踪是人为,此人众目睽睽之下大费周章将她掳走,必定是不想让她说出那句话。”

    “哪句话?”那顺问道。

    “她的上一世,到底是何人。”玄奘道。

    那顺恍然大悟:“所以师兄您才要去苏毗女国,寻找她的家乡?对,她从小在那里长大,身世既然如此奇异,当地人肯定有所了解。”

    “是啊!”玄奘点头,“如果知道她上一世是何人,我想,掳走她的人就呼之欲出了。”

    此地距离苏毗女国两千里,渡过印度河之后,折向北,进入乌仗那国。乌仗那国内河谷交错,盛产花果,尤其是葡萄,行走过城池与村落,路边葡萄藤密布,更有各种鲜花果树,交织辉映在雪山河流之中。

    乌仗那国往北,就是迦湿弥罗国。这是天竺西北境的一个大国,已经深入雪山之中,方圆七千里,群山环绕。国内山岭峻峭,虽有路径,却狭窄盘绕于群山之中。山中气候森寒,虽然是春三月的时节,却飘舞着白雪。玄奘和那顺用毛毡裹着全身,连马匹和骆驼也盖上,整个人伏在驼马的背上,在荒凉的雪山间跋涉。

    行了有十余日,才算越过雪山,进入迦湿弥罗国的腹地,气候也温和起来。路上偶尔能遇上商旅。玄奘向他们打听东女国的路径,商旅告诉他们,往东北走六百里,过喀喇昆仑山的山口,就是东女国。

    “不过,东女国已经西迁了。”商旅道。

    玄奘吃惊:“为何会西迁?”

    “法师有所不知,近些年吐蕃国崛起,吐蕃国的松赞干布征服象雄之后,就对东女国发动了进攻。去年,攻灭了东女国的都城,东女国向西迁到了勃律一带。”那商贾道,“法师一路可要躲避兵乱,喀喇昆仑山口以北,就是东女国和吐蕃的战场,时常有乱兵劫掠。”

    玄奘谢过,继续北行。

    “师兄,东女国已经被击溃,咱们还能找到莲华夜的故乡人吗?”那顺问道。

    玄奘沉默片刻,望着茫茫雪山叹了口气:“贫僧十四年前离开大唐,这一路行走一百一十国,求取真经。一路上风霜跋涉倒也罢了,有时也会遇见那诡异离奇之事,虽然与佛法无关,贫僧却从不曾绕道而过,总是要探究源流,弄个清楚明白。那顺,你可知道原因?”

    “难道是师兄的好奇心太盛么?”那顺道。

    玄奘哑然失笑,道:“若要纸上寻佛法,笔尖蘸干洞庭湖。佛法与真意,从不会记录在纸上,要靠你自己去探寻,去开悟。贫僧的西游,就是这样的一条路,无所谓开始,无所谓终结,也无所谓能否找到,只是用尽一生,去体悟这大千世界展示在我面前的一纤一毫、一花一叶。所以,那顺,既然有了脚下的路,那就不要犹豫,也不要怀疑,只管走下去便是。”

    北行六七百里,又进入大雪山中,这座雪山更为宏大,如同金字塔般耸立天际,山峰两侧的路径都被冰川覆盖,山上终年积雪,山路湿滑陡峭,有些路段还积雪数尺。骆驼和马匹都有些打滑,玄奘在驼马的四蹄上包上麻布,到了陡峭的雪岭,便自己攀爬上去,取出特质的长铁钉,钉入冰雪之中,系上长绳抛给那顺,让那顺拴在骆驼和马匹的缰绳上,然后两人合力,把一驼一马给拽上来。

    “师兄,你这法子真是不错。”那顺赞叹道。

    “贫僧这些年经过几十座大雪山,早年翻越大凌山时,山路积雪,有好几人掉下山岭,所以贫僧就做了这些东西,不想有人再次丧命。”玄奘道。

    再往前走,就是喀喇昆仑山口。路上遇见了一些商旅。这些商旅运送的可不是普通的货物,而是奴隶。用一根粗绳子捆绑住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前面有人骑在马上牵着。这些奴隶衣着单薄,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在冰雪上逶迤而行。

    玄奘一询问,才知道这些人是吐蕃俘获的东女国俘虏,被这些商人购买,运往天竺贩卖。两人默默地望着这队奴隶在雪山中走远,那顺两眼通红,说道:“莲华夜就是这样来到天竺的吗?师兄,我真恨自己,为何会让她受了这样的苦!”

    玄奘只有默默地叹息,继续前行。

    过了山口,天气暖和起来,雪山被抛在了身后,眼前是苍茫的原野、碧草、雪山和湖泊。蓝天苍翠欲滴,无瑕的湖泊倒映着蓝天,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时而有羚羊群在碧草蓝天下跳跃而过,带动起伏的长草,是这凝固的天地间唯一的掠影。

    玄奘二人找到一条商路,开始向西去寻找东女国的痕迹。两百里之后,他们在一座镜子般的湖泊边走过,翻上碧草覆盖的山冈,赫然便惊呆了。眼前的谷地中,无穷无尽的大军正在厮杀,覆盖了山谷平原。

    距离有些远,听不见战士的呐喊、战马的嘶鸣和死者的惨叫,只有一缕缕刀光映照落日,扫过玄奘的眼前。双方大军中间是步兵肉搏,在山冈上望去,似乎是密密匝匝的蚁群交织在一起,互相拿着刀剑砍杀,长矛捅刺,双方的战阵被一层层削薄。步兵阵之外,则是双方的骑兵角逐,无数的骑兵往复冲刺,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浪潮互相碰撞,溅起的无数浪花里,是无数条人命在黯然离去。

    两人看得呆了,玄奘默默念着往生咒,那顺却不以为然:“师兄,他们信的是外道,你的往生咒超度不了他们的。”

    “大千众生,无不可超度之人。”玄奘道。

    他正要再说,忽然身后响起杂沓的马蹄声,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队吐蕃骑兵斥候呼啸而来。这群吐蕃斥候长袍窄袖,辫发,勒着红抹额,在双颊和额头涂着赭面。到了近前,先是兜马绕二人转了一圈,二话不说张弓搭箭,森寒的箭镞射在了二人脚下。两人不敢再动,只听那群骑兵呼喝着什么,策马绕着二人转圈。他们说的是吐蕃语,玄奘听不太懂。

    那顺行走商旅,却懂一些,低声解释:“他们认为咱们是东女国的奸细。”

    玄奘低声道:“你告诉他们,咱们是从天竺来的。”

    那顺用不太流利的吐蕃语告诉那群骑兵:“尊敬的雪域雄鹰,我们是来自天竺的僧人,您眼前这位,就是五天竺最具声名的大乘天,前来拜见贵国的赞普……”

    那群骑兵应该是听懂了,两名首领商量一番,将二人裹挟在中间,一路疾驰,前往山谷中的一处高地。高地周围帐篷林立,无数的吐蕃战士进进出出,运送箭镞、盾牌以及抛石兜、圆形石弹等物资前往战场,又有无数的伤兵被运送回来,涂着赭面的苯教经咒师一边敷着草药,一边念咒,帮他们治疗。整个营地乱糟糟一团。

    那群骑兵斥候带着他们进入营地,迎面碰上一名东本,正率领一支千人骑兵前往战场支援。东本见他们带了个僧人,诧异地询问之后顿时恼怒起来:“达赤,我看你是要吃鞭子!赞普的两只眼睛像雄鹰一样关注着战事,你弄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打搅他,他非砍了你的头不可。先把这僧人关起来,等打败苏毗女王再说!”

    那个叫达赤的斥候不敢再说,将玄奘二人带到营地后面,关在了牦牛棚里。这里的牦牛是作为肉食屠宰的,周边不远处,就有一群奴隶在屠宰牦牛,剥皮取肉。玄奘郁闷无比,语言又不通,只好在牦牛棚里打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远处传来无数人的欢呼,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两人正诧异,只见一个奴隶满脸喜色,踉跄着跑进来,大声吼叫:“胜了!我们俘虏了苏毗女王!”

    一群奴隶狂呼起来,扔掉手里的屠刀,载歌载舞。玄奘看得摇头不已,那顺却担忧:“师兄,连女王也被俘虏,看来东女国完了。”

    “是啊!”玄奘也感慨,“这些年东女国被吐蕃一再击溃,原本覆灭也只是在旦夕之间。”

    “那要是这样,想打听莲华夜的消息,岂非更加艰难?”那顺担心。

    玄奘想了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两人正在聊天,突然那个叫达赤的斥候跑了进来,操着生疏的梵语道:“你便是那个天竺来的僧人?”

    “正是贫僧。”玄奘合十。

    “有一位贵人要见你。”达赤说着打开牦牛棚,将他们放了出来。

    玄奘钻了出来,问道:“可是你们赞普?”

    达赤不搭理他,带着他们径直走出屠宰场,进入营地中央。胜利的吐蕃人正在返回营地,一个个浑身鲜血,却满脸亢奋,连脸上的赭面都给鲜血冲淡了。更有一些经咒师唱着古老的祭祀词,载歌载舞。

    在回营的吐蕃人后面,则是大批的东女国俘虏,有男有女,浑身是血,用绳子捆成了一串,被吐蕃人牵着。这些吐蕃人一边用鞭子狠狠地抽着,一边大声用简单的梵语斥骂。东女国语属于梵语系,和吐蕃不同,两国交往上千年,因此即使普通的吐蕃人也懂得几句梵语。有些性情激烈的女子不甘受辱,大声回骂着,反而那些东女国的男子却一个个畏畏缩缩,垂头丧气。

    “连你们苏毗女王都被我们俘虏了,你们还有何骄傲可言?”吐蕃士兵嘲笑道。东女国的女子闻言顿时大哭起来,在吐蕃人的驱赶下,被押送到了俘虏营地。

    玄奘默默地看着,跟随达赤绕过重重岗哨,来到大军拱卫的一处高地。这里是吐蕃赞普和王族的住处,营帐高大华丽。达赤禀告上去,一名内相从营帐中走了出来,带着玄奘和那顺来到一座最豪华的营帐前,走了进去。

    这个营帐极为巨大,足可容纳数百人。此时在营帐深处,正挂着一幅巨大的牦牛皮舆图,十几个吐蕃贵族围着两个身穿便袍的年轻男子,正在舆图前商议。

    “击败东女国之后,吐蕃的疆域向西已经与大小勃律接壤,若能吞并大小勃律,则向北可入西突厥,向南可入吐火罗区域。赞普扼守天竺、波斯、西突厥三大帝国的要道,能成不世霸业。”其中一位年龄大一些的男子说道。竟然是正宗的唐腔,还带有洛阳口音。

    “正是,正是。”那个年轻男子击掌赞叹,“等击败大小勃律,我吐蕃就能进入于阗,直接深入西突厥的腹地!届时,吐蕃将能与大唐会猎西突厥,真是人生快事!”

    内相等了片刻,见两人还在谈论,只好上前抚胸鞠躬,低声禀告:“赞普,王贵人要的那名天竺僧人带来了。”

    “来了吗?”那名年龄稍大的男子转过身,随口问道。他一转身,看见了玄奘,顿时惊呆了,玄奘也目瞪口呆。

    “玄奘法师!”

    “王玄策!”

    原来此人正是大唐不良人的贼帅,公开身份是太子右卫率府长史的王玄策!贞观三年,玄奘出关西游,遇见大卫王瓶的诡异事件,背后正是王玄策代表大唐在和西突厥、西域诸国角力。二人也算是同甘苦共患难了。十几年没见,王玄策已年近四旬,儒雅不羁的脸上有了些岁月的沉淀,更显沉稳。他身上还穿着大唐的绯色官服,腰里挂着银鱼袋,混迹在这群吐蕃贵族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两人呆呆地对视着,忽然王玄策爆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快步冲过来向玄奘见礼:“法师!法师!您难道有神足通吗?我找天竺僧人就是要打听您的下落,您却直接到了我的眼前!”

    “王长史,你却为何在吐蕃人这里?”玄奘更加纳闷,“又为何要打听贫僧的下落?”

    王玄策愣了愣神,忍不住苦笑,道:“法师,都是因为您啊!来来来,我先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吐蕃的赞普松赞干布。”

    这时玄奘才注意到旁边梳着辫发,戴着塔式缠头,唇边两撇髭须的年轻男子,无他,此人太年轻了。

    事实上,此时松赞干布年仅二十四岁。他十三岁时,父亲朗日松赞因为雅隆部落的旧臣、新臣之争,而被旧臣毒死,刚刚一统的吐蕃帝国转眼就有崩溃之势,内有雅隆旧臣、王后一族的反叛,外有象雄和苏毗国旧部卷土重来。松赞干布即位后,励精图治,组建了一支万人军团,三年征战,将毒杀父亲的雅隆旧臣斩尽杀绝,平定内乱。他精力旺盛,雄才大略,先是以缴纳贡赋的方式收降了苏毗国的旧部,然后杀象雄王李聂秀,迫得东女国再度西迁,统一了整个高原。随后他迁都逻些城,摆脱了雅隆旧臣对政权的控制,国势蒸蒸日上,前几年,更是击败了党项、白兰羌、吐谷浑,雄霸高原。

    松赞干布也一直在打量玄奘。王玄策一到吐蕃就四处找来自天竺的商贾和僧侣打听,松赞干布也打听过,不但知道这个僧人和李世民的关系,更了解玄奘在天竺的名声。玄奘辩难五天竺、尊号大乘天的事迹,也一直为松赞干布所钦慕。此时一见玄奘的风采,松赞干布只觉更胜传闻。

    松赞干布笑道:“法师的声名,即便我偏处高原,也一向久闻。没想到今日竟能见到法师驾临,真是不胜欢喜。”

    松赞干布命人撤去舆图,摆上酒食招待玄奘和那顺,他亲手在牛角杯里盛满了葡萄汁敬献给玄奘,极为恭敬。

    王玄策问道:“法师啊,您是为了何事来到吐蕃的?”

    玄奘看了他一眼:“那么,王长史又是为了何事来此?”

    “我啊?”王玄策苦笑不已,“我是被皇帝陛下撵过来,给您当徒弟的。”

    这回轮到玄奘张口结舌了:“给贫僧当徒弟?此话怎讲?”

    王玄策苦笑着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番,玄奘感动无比,他和李世民的交集并不多,只是在霍邑的地下泥犁狱中与崔珏周旋,救了李世民一命,事后才知道其实李世民早已洞悉。但李世民一直对他礼遇有加,尊崇无比。

    “能得陛下如此,贫僧铭感五内。”玄奘朝着东北方向合十礼拜。

    “唉。”王玄策却叹息,“法师您说我能怎么选呢?谁愿意去莫贺延碛吃流沙?正好文成公主下嫁赞普,我便随江夏郡王的送亲使团来了吐蕃。我在吐蕃已待了数月,只要有天竺来的商旅就打听您的消息,没想到今日您竟然出现在此处!看来,这也算是我的佛缘。”

    王玄策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跪拜在地:“弟子王玄策,奉皇命拜师。恳求法师剃度。”

    松赞干布呆住了:“等等,王长史,你真要出家不成?”

    “不出家又能如何?”王玄策也满心不乐意,“皇命难违啊!”

    “可……”松赞干布有些凌乱,“王长史,你雄才伟略,运筹帷幄,乃是将相之才,怎么能出家做个僧人呢?”

    “不然又如何?”王玄策问他。

    松赞干布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求助地望着玄奘。玄奘想了想,问:“王长史,陛下可曾剥夺了你的官职?”

    “不曾。”王玄策道。

    “既然如此,贫僧也不能为你剃发。但皇命不可违,你就不剃发,受五戒,且做个居士吧。”玄奘道,“贫僧当年曾经有两个弟子,大弟子阿术、二弟子麴智盛,你都认得。从今以后,你就是贫僧的三徒弟,且赐你法号,悟净。”

    王玄策大喜,当即跪拜在地:“师父,悟净作何解释?”

    玄奘道:“你思虑过重,心猿不定,何时悟得清净法门,何时便是大觉悟之日,贫僧便放你归去,重入朝堂。”

    “怕是永难归去了。”王玄策叹着气,除掉幞头,披散了头发,玄奘向松赞干布借一个箍给他拢住头发。松赞干布很豪爽,当即找了一个金箍送给王玄策,说:“王长史,你们师徒游历四方,若是三餐难继,便把这金箍卖了,也能换些米粮。”

    这席话说得王玄策险些流泪,堂堂大唐从五品官员,从此便是佛门中人了。根据居士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前三条倒也罢了,不妄语,那让堂堂不良人的贼帅如何施展合纵连横的大国之策?不喝酒……王玄策预感到自己凄惶的日子即将来临了。

    松赞干布当即设宴招待玄奘,他命人上了好几袋子青稞酒,告诉王玄策,既然以后不能饮酒,那今夜就喝个痛快。

    众人席地而坐,边喝边聊,玄奘喝的是吐蕃的青稞茶。这么一聊,才知道这次文成公主下嫁吐蕃,里面也充满了大国玄机。

    原来,三年前,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兵锋所向,诸王俯首。李世民皇帝不明白此人的根底,就派了冯德遐出使吐蕃,了解虚实。那时松赞干布才二十一岁,见中原帝国也与自己修好,甚是得意。后来言谈中,得知党项、突厥都娶了大唐公主,松赞干布感觉有些没面子,就派使者随着冯德遐到长安,要迎娶大唐公主。李世民对新兴的吐蕃并不了解,因此就不以为意,当即拒绝。吐蕃使者害怕无法向赞普交代,编造了一番谎言,说:初至大国,待我甚厚,许嫁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有相离间,由是礼薄,遂不许嫁。

    松赞干布勃然大怒,感觉自尊心受辱,于是兵发吐谷浑。吐谷浑王诺曷钵此时还是个几岁的娃娃,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吐谷浑早在贞观九年就被大唐打败,吐谷浑王伏允自杀,国家分裂为东西两部,权臣争权,国内混乱。松赞干布早就垂涎吐谷浑,以此为借口,悍然发兵,不但打垮了吐谷浑,又乘胜击破党项和白兰羌人。

    携大胜之势,松赞干布又发兵大唐松州,屯兵松州之西,给李世民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求婚文书:若大国不嫁公主与我,即当入寇。我将亲提五万兵,破汝都城,斩汝头颅,抢汝公主。

    李世民一看,气得火冒三丈,下诏严厉斥责。松赞干布恼怒,果真率领五万大军攻打松州。

    松州是个边疆的都督府,只有万余人,都督韩威轻视松赞干布,仓促出战,结果大败。

    李世民勃然大怒,跟松赞干布斗上气了,你说用五万人打我,我就派五万人打你,下令侯君集率领执失思力、牛进达、刘兰等部的五万步骑迎击。

    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为先锋,率先与松赞干布接战。当时松赞干布围攻松州,十余日不下,牛进达夜袭吐蕃大营,吐蕃溃败,斩首千余。这一战吐蕃人损失不大,却让自视甚高的松赞干布倒吸口冷气。这些年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结果见识到大唐精锐府兵的战斗力不由深深震撼。但豪言壮语已经说出,松赞干布也被激起了傲气,还要提兵再战。吐蕃众臣却很清楚,这场仗不能再打了,因为大唐的主力部队还没抵达,仅仅先锋部队就让自己如此狼狈,如何再战?况且吐蕃这些年连年攻伐,先后攻灭数国,后方不稳,一旦前线战败,后果不可收拾。

    众臣苦劝,松赞干布执意不肯退兵,吐蕃大臣也甚有血性,赞普不退兵,我便以死进谏!接连八名大臣自杀,松赞干布扛不住了,只好退兵。

    松赞干布退回逻些城之后,重新求婚。这次因为见识到了大唐的实力,松赞干布决定派遣大论禄东赞,献黄金五千两、其他财宝数百件,真心求婚。而李世民通过这一战也见识到了新兴吐蕃帝国的战力,着意笼络,同意将宗室女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

    今年春,李世民命自己的堂弟,礼部尚书、江夏郡王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入吐蕃。松赞干布亲自率领大军迎接于河源,见到李道宗,松赞干布甚是恭敬,持子侄之礼。见到大唐的服饰之华美、礼仪之优雅,松赞干布又是沮丧又是惭愧,更加坚定了将吐蕃打造成当世大国的雄心。

    王玄策将文成公主入吐蕃的故事娓娓讲来,仿佛说书人一般。

    松赞干布听得苦笑不已:“王长史笑杀我也,松赞得文成,如得珍宝。我父我祖从未有通婚上国者,今日我得以迎娶大唐公主,实在万幸。等西征结束返回逻些城,我会为公主修筑一座城池,让子孙后代见证我吐蕃与大唐的友谊。”

    玄奘也听得好笑,有时候这种大国角力充满了孩童气,但谁能知道这孩童气的背后往往杀人盈野。

    席间,玄奘提出想找个苏毗女国之人,询问一些旧事。

    松赞干布哈哈大笑:“法师可找对人了,今日我吐蕃勇士俘虏了苏毗女王。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苏毗国的,明日一早,我便命人将女王带来,您随便问。”

    玄奘致谢不已。

    今日吐蕃大胜,胜利的吐蕃人开始了狂欢。松赞干布要去参加狂欢,鼓动军心,酒过半酣之后告辞。他希望二人也参与,却被玄奘借口旅途劳累婉拒,松赞干布也不强求,当即为他们安排了帐篷休息。

    帐篷距离王帐不远,玄奘、王玄策与那顺跟随内相前往帐篷的途中,看到吐蕃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欢呼雀跃,还有些贵族为了尽兴,拉来东女国的女俘寻欢作乐。

    玄奘不忍目睹,垂着视线默默地走过。

    王玄策却道:“师父,您好像有不忍之心?”

    “你说呢?”玄奘心情不太好。

    “不瞒师父,这次吐蕃西征,是弟子鼓动的。”王玄策笑道。

    玄奘愣了:“这是为何?”

    “因为大唐,进入西域了。”王玄策道,“师父或许还不知道,您的结拜兄弟,高昌国王麴文泰,死了。去年,皇帝陛下派兵攻占了高昌,高昌国也灭了。”

    “高昌王死,高昌国灭?”玄奘顿时惊呆了,“到底怎么回事?”

    玄奘此生,与高昌王麴文泰深情厚谊。贞观三年,他西游时路过高昌,与其结拜为兄弟,并助其平定了一场高昌内乱,之后甚至收了其三儿子麴智盛为二弟子。麴文泰以倾国之力助玄奘西游,给玄奘所经过的沿途二十四个国家的国王备了二十四封书信、二十四匹大绫,每经过一个就送上书信和大绫,拜请这些国王照顾玄奘。

    麴文泰唯一的条件,是请玄奘取经归来之后,在高昌停留三年,接受自己的供养。玄奘此生结交过的国王无数,若说真正倾心相交,感情深厚的,却只有麴文泰(详见《西游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纪》)。

    玄奘失魂落魄,回想起麴文泰的风采,不禁眼眶湿润,喉头哽咽。

    王玄策曾经亲眼见证玄奘和麴文泰的交往,深知二人的感情,也有些黯然,当即将高昌国灭亡的经过讲述了一番。

    “麴文泰临死前,我那二师兄麴智盛返回高昌,继承王位之后,出城投降。”王玄策道,“弟子在长安见到他了,二师兄很是思念师父。他让弟子转告师父,说他很好,虽然做了亡国之君,却让高昌子民避免了战火,心中有大安宁。”

    玄奘内心悲伤:“如今的高昌是什么样子?”

    “如今高昌国已经没了,陛下在交河城设置了安西都护府。焉耆、龟兹等国纷纷臣服。如今大唐的兵锋已经进入西突厥,正和其在大草原上逐鹿。”王玄策道,“所以,弟子才说动松赞干布西进,他只要进入于阗,就等于一刀插进了西突厥的腰腹,我大唐征服西突厥必然更加顺利。”

    “难道松赞干布就甘愿被你利用吗?”玄奘问道。

    王玄策冷笑:“师父,松赞干布乃是一代人杰,更兼年纪尚轻,雄心勃勃,他当初向大唐求亲,其实不无试探之意,所幸我大唐兵锋正盛,将他打了回来。可松赞干布的雄心何处安放?放眼天下,唯有将他引向西突厥。”

    “大国之谋,有多少人做了战城南、死郭北的冤魂。”玄奘叹息。

    “是啊!”王玄策道,“娑婆世界既然如此残酷,我等的人力所能改变的,只能是保护我们自己的家园。若是不把松赞干布的兵锋引而向西,让他向东向北进入我大唐,那我大唐边疆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玄奘默然,情知他说的是实话,却内心郁痛难消。三人默默地在吐蕃的大营中行走,高原的月光照耀营地,辉映着篝火与歌声,更觉苍天寥廓,大地无情。

    “是陛下让你做的吗?”玄奘问。

    “陛下?”王玄策哑然失笑,“怎么可能?陛下远在数千里之外,怎么知道吐蕃的局势?陛下采取的对策是扶持吐谷浑,牵制吐蕃人,而我的对策是让吐蕃人向西发展。”

    “如此大国争锋,动则死伤数万,覆灭数国,却被你如此随性而为。”玄奘严厉起来,“胆大妄为,说的就是你吧!”

    王玄策刚要反驳,忽然想起如今二人的身份,顿时讪讪:“师父责骂得是。”

    第二日,松赞干布果然将苏毗女王送了过来。

    苏毗女王今年已年近五旬,头发有些斑白,形容也有些憔悴,但气度风采却不减当年。身上仍然穿着青毛绫裙的王服,外披青袍,袖子长可拖地,耳朵上还挂着黄金垂珰。这一代女王名为汤滂氏,任小王十六年,任女王八年,当年苏毗国强盛时几乎统御整个高原,连吐蕃人也曾经是其藩属,长年养成的王者风范,令人不敢直视。

    在王玄策和十余名吐蕃士兵的押送下,苏毗女王走进帐篷,静静地望着玄奘:“便是你要见本王?”一口流利的梵语。

    “阿弥陀佛。”玄奘躬身合十,“贫僧玄奘,见过女王陛下。”

    “我苏毗国的王号称为宾就,你称呼本王宾就即可。”苏毗女王道。

    “见过宾就。”玄奘道,“贫僧虽然是大唐之人,却是那烂陀寺戒贤法师的弟子,这次从天竺来到吐蕃,是为了前往贵国,却不想遇见贵国和吐蕃之战,意外与宾就在此处相逢。”

    苏毗女王有些惊讶:“你是戒贤法师的弟子?十多年前,我曾经亲自去过那烂陀寺,拜见戒贤法师。他老人家如今身体可好?”

    “师尊除了痛风之症时时发作,其他都好,身体康健。”玄奘道。

    苏毗女王这才相信,点点头:“你果然是戒贤法师的弟子。戒贤法师早就不再开坛收徒,你如此年轻,却能为你破例,想必你也是高僧大德。嗯,说吧,你来苏毗国见我,所为何事?”

    “贫僧想打听一个人。”玄奘道。

    “她叫莲华夜!”那顺急不可待。

    “莲华夜?”苏毗女王的脸色顿时变了,神情间似乎有些恐惧,有些期待,更有些五味杂陈之意,连长长的袖子都有些抖动。

    “宾就,您知道莲华夜?”那顺兴奋了,奔跑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她。

    苏毗女王默然良久,才缓缓地点头,说道:“我当然知道。在苏毗国境内,不知道她的人很少。你们怎么知道她?难道她现在还活着?”

    玄奘点点头:“活着。”

    “她如今如何了?”苏毗女王神情关切。

    “不算太好。”玄奘老老实实地回答。

    “也是。”苏毗女王叹气,“像她那样的人,此生如何能好。她如今在做什么?”

    “她……”那顺心中难受,“她如今做了犍陀罗国的妓女。”

    苏毗女王脸色大变,喃喃道:“竟然真的应验了,难道还是逃不脱么?”

    “到底怎么回事?宾就,麻烦您告诉我!”那顺连连追问。

    苏毗女王沉默,慢慢地道:“她是一个转世之人。前世、此生、未来都将陷入轮回,无法逃脱。”

    那顺激动得浑身颤抖:“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宾就,请您仔细讲来,莲华夜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你和莲华夜是什么关系?”苏毗女王望着他。

    “我……”那顺苦涩地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前世我们之间有些宿缘未了。”

    “哦,你是偶然入得这场轮回。”苏毗女王叹息,“相比而言,你是幸福的。”

    那顺眼睛有些发红:“我知道,莲华夜受了很多苦。所以我想查清楚,我和她前世究竟有何纠葛,我想拯救她,把她从这场轮回中救起,从此守护着她,不再让她受到伤害。宾就,求求您告诉我,莲华夜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当年,我苏毗国居住于羌塘,国脉有七百余年,下辖十余国,我们种植宿麦,淘炼黄金,贩卖盐巴,国中人烟阜盛,衣食无忧。”苏毗女王缓缓地讲述着,“我姓汤滂氏,二十四年前,我还是王族的一个女贵人,尚未被选为小王,因为女王去世,小王顺位为女王,我被推选为小王,开始参与国政。也就是在此时,王族内部诞生了一个女婴,生下来头发、眼眸漆黑如长夜,肤色白皙如牛乳,女王甚为喜爱,取名为莲华夜。大家当时都认为,等到我顺位之后,莲华夜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小王。然而,七年后,莲华夜成了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却突然有一天说起了梵语!女王极为惊异,下令调查,得知莲华夜竟然是个转世之人,她的上一世让人极为恐惧。女王又请巫师来占卜,得到了大凶之兆,主亡国之运。女王下令将知情者灭口,将莲华夜的秘密尘封起来。”

    玄奘、王玄策、那顺愣在了当场,心中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也想过莲华夜身上的秘密会十分惊人,却从未想过诡谲离奇到了这种地步!

    “她上一世到底是何人?”玄奘忍不住问道。

    “不可说,不可问,不可查。”苏毗女王身体有了一些颤抖,脸上强忍恐惧,严厉告诫,“我也不会说的,因为一旦说出莲华夜身上的秘密,必然会导致国家倾覆,血火战乱!”

    那顺却不管不顾,大吼:“我不管!不管山崩地裂,血火漫天,我都要知道她到底是谁,我又在哪里!”

    “如果你不后悔,我便告诉你!”苏毗女王冷笑,“她的上一世,便是我苏毗国的小王,衍罗娜!”

    这个名字三人都很陌生,玄奘合十问:“那么这衍罗娜小王,又有什么奇异之处?”

    苏毗女王叹了口气:“这是我苏毗之耻辱,既然你要听,我便讲给你听。这衍罗娜出生不久,便被王族和巫师选中为小王,二十一岁那年,在一次与迦湿弥罗国的战争中,她的军队覆灭,自己也被俘虏。迦湿弥罗王为了羞辱她,将她卖入妓院,做了妓女。六年之后,坦尼沙国的王子偶然遇见她,为她倾倒,将她赎回,迎娶为后。”

    玄奘大吃一惊:“坦尼沙王子?坦尼沙的哪一个王子?”

    “他的名字叫王增。”苏毗女王道。

    玄奘的脸色顿时严峻起来,沉吟不语。王玄策和那顺却不太了解,二人询问,玄奘才叹了口气,答道:“王增就是戒日王的亲兄长。戒日王喜增,兄妹三人,他排行在二,兄长王增,小妹罗伽室利。当时还没有如今的戒日帝国,他们的父亲光增王还在世,定都坦尼沙城。”

    这段历史玄奘很清楚,当时的天竺大陆,主要有四大强国争霸,西天竺的坦尼沙国,定都曲女城的穆克里国,东天竺的高达国,控制中天竺的摩腊婆国。光增王为了联姻,将女儿罗伽室利嫁给了穆克里国的摄铠王,两国结盟,对抗高达国和摩腊婆国的军事联盟。

    不久,盘踞吐火罗区域的嚈哒人残部入侵五河地,光增王派两个儿子讨伐嚈哒。就在五河地战事最为激烈的时刻,光增王突生疾病,王增分身乏术,喜增赶回王城,光增王最终病逝,王后也自焚殉夫。喜增则代理国政,直到王增胜利班师,才将王位交还给了哥哥。传说中兄弟二人极为和睦,对王位互相谦让,王增一心一意要让弟弟继位,自己进入山林修行,但他拗不过淳朴的弟弟。喜增坚拒,把王位让给了哥哥。

    “那么,衍罗娜最后做了坦尼沙的王后?”玄奘问道。

    “是的。”苏毗女王道,“王增当时要娶一个妓女,令国人极为不满,光增王也颇为恼怒,但两人恩爱情重,王增宁可不要王位,也要娶衍罗娜,与父亲的关系闹得颇为僵硬。直到光增王死后,他继承了王位,才娶了衍罗娜为妻。然而,仅仅一年之后,就发生了塌天大事。”

    玄奘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

    王增即位的第二年,穆克里国和摩腊婆国之间爆发了战争,摩腊婆国击败了穆克里国,并攻破曲女城,斩杀摄铠王,俘虏罗伽室利。王增大怒,让喜增监国,自己和大将婆尼率领一万骑兵攻打摩腊婆国。双方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战争,王增勇冠三军,彻底歼灭摩腊婆军队,将其国王斩杀于乱军之中,却并没有找到自己的妹妹。

    这时高达国的设赏迦王宣布调解两国争端,邀请王增赴会。王增不知有诈,结果在会场中遭到设赏迦王的暗算,被杀。之后喜增即位,对设赏迦王宣战,经过数年的征战,最终与鸠摩罗王联手,才击败设赏迦王,从而一步步建立起了如今统辖天竺的戒日帝国。

    “我之所以不想告诉你们,是因为衍罗娜小王被俘事件,乃是我苏毗国一大耻辱。”苏毗女王叹息,“正是因为苏毗小王被俘,上一代女王末羯才仓促地被选为小王,数年后即位,成了女王,而我也被改变了命运,选为小王。”

    “衍罗娜之后的事情呢?你是否了解?”玄奘问。

    苏毗女王摇摇头:“她去了天竺以后的事,我便不清楚了。那是苏毗国之耻,谁会去关心她,打听她?想来你们也问完了,我也该回俘虏营去了。”

    玄奘站起身,朝着她深深鞠躬合十,女王不说话,沉默地从容走了出去。到了营帐门口,她又转回身,望着王玄策:“方才你一直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你便是这两日的战争中,为吐蕃出谋划策之人。”

    “是我。”王玄策坦然道。

    “你是大唐官员?”苏毗女王看了一眼他腰里的银鱼袋。原来王玄策虽然披了发,易了服,却不舍得自己的银鱼袋,照旧挂在了身上。

    “您认识此物?”王玄策惊讶。

    “末羯女王在位时,曾派人朝贡过前隋,武德年间和贞观六年,我也曾两度遣使朝贡,皇帝承认我苏毗国的藩国地位。”苏毗女王冷冷道,“却不知道为何大唐的官员会帮助吐蕃,灭我苏毗?说不得此事我苏毗国要去长安问个清楚明白。”

    王玄策顿时有些狼狈,他神情郑重,朝着苏毗女王长长一揖,说道:“玄策虽然无愧于职责,却有愧于您苏毗。若是宾就同意,我愿作保,让吐蕃人将您释放,送您到长安颐养。”

    苏毗女王露出嘲讽的笑容:“你认为这一战我苏毗败了么?”

    王玄策愕然:“难道不是?”

    “我苏毗国都城被攻破,一直向西迁徙,在吐蕃人的追杀下,根本逃不到勃律。”苏毗女王淡淡道,“所以我才发动这一战,只不过以自身为饵,将松赞干布的大军拖在此地,换其他国人能顺利抵达勃律而已。我如今已经年有五旬,高原苦寒,寿命短暂,我又患了重疾,原本活不了太久,能以我这一身,换苏毗国重新立足,于愿足矣。一战的胜败,自身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她苍凉地笑着,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帐篷之外时,仍有幽幽的声音传来:“人生短暂,瞬间哀苦老死,化作劫灰,连个痕迹都留不下来。和轮回者比较起来,到底谁更幸福?”

    见完苏毗女王,此间的事便算了了。玄奘向松赞干布告辞,松赞干布有些不舍:“法师,松赞正好有一事要请教。”

    “陛下请说。”玄奘道。

    “我有一大心愿,”松赞干布道,“如今我吐蕃已经一统整个高原,却尚未有自己的文字,因此前几年,我曾经两次派遣大臣,携带黄金、金沙等财物,希望能学习天竺的文字,创造吐蕃文字,然而有些人为魔鬼所阻,有些人因为酷热而亡,还有些人则不晓梵语,只好回来了。我一向听闻法师的声名,知道您不但是大唐的高僧,更精通梵语,能以梵语写作经论,实在是一等一的高僧大德。若是可以,松赞愿意供奉法师常住逻些城,教授梵语,为我吐蕃制作文字。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顿时有些为难,想了想:“不瞒陛下说,贫僧此次来到吐蕃,是为了替戒日王办一件事,此事办完,必须要返回曲女城。”

    “那不急,我可以等待法师。”松赞干布快乐地说,“只要法师能在我有生之年来到逻些城,我就于愿足矣。”

    玄奘只好明确表态:“陛下盛情,贫僧感激不尽。只是贫僧在天竺游历十余年,搜集经卷数百卷,为的是有生之年能返回大唐翻译经典,造福众生。如今贫僧四十有二,尚不知寿命几何,等返回曲女城之后,贫僧就要向戒日王辞行,回国翻译经典。”

    松赞干布遗憾不已。

    “陛下,不如这样。”玄奘道,“您可选派一些人到天竺去,贫僧将他们引荐到那烂陀寺学习梵文。”

    松赞干布这才高兴起来,连连感谢。两人约定,等松赞干布挑选好学习梵文的人选,就送到曲女城,请玄奘找人教授他们梵文。

    在一个清晨,朝阳映照雪山的时刻,玄奘带着王玄策、那顺离去。回去的路要顺畅许多,松赞干布送了大批的骆驼和马匹,以及一应物资,三人免了饥寒之苦。但过了迦湿弥罗国,玄奘却改道向东。

    “师兄,咱们这是去哪儿?”那顺问。

    “去天竺国,曲女城。”玄奘道。

    “去曲女城作甚?”那顺不解,“咱们不是要回犍陀罗找莲华夜吗?”

    玄奘温和地望着他,说:“那顺,莲华夜的上一世,先是做了苏毗小王,享尽万千宠爱,随后沦为妓女,之后遇见王增,成为王妃,这都一一应验了。那么,她最终的死亡,必然是被杀。所以贫僧想来,王增的王妃之死,恐怕会与戒日帝国有关。咱们便去那曲女城调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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