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群早已经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看看地上的焦炭,看看高台上挥槌击鼓的娑婆寐,一个个跪伏在地,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震慑了。
大麻葛脸上早已铁青。这时娑婆寐停止击鼓,笑道:“大麻葛,如何?”
“好手段!”大麻葛咬牙切齿,“你是如何引动他们身上的火焰的?”
“此事说来简单。”娑婆寐笑眯眯地道,“要我说出来吗?”
大麻葛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玄奘凝望着那堆焦炭,皱眉深思。他细细地推断每一个步骤,却总觉得匪夷所思,一些关键环节仍是想不透彻。
“那么,陛下,”娑婆寐问犍陀罗王,“是否可以判定老和尚赢了这场斗法?”
“三战三胜,”犍陀罗王道,“本王宣布——”
“且慢!”大麻葛厉声喝道,“陛下,当初的规则是说三轮斗法,我方出了三轮术法,我等也承认尽皆被娑婆寐破掉。可娑婆寐还没有出招!若是他出的三招术法,也尽皆被老夫破掉,那这场斗法就可以算作平局!”
“呃——”犍陀罗王愣了,看着娑婆寐,“法师,您看呢?”
犍陀罗王此时看向娑婆寐的眼光也不同了,充满了敬畏之意。这老和尚的手段如神似鬼,让所有人惊惧。
“这话当然不错。”娑婆寐居然点了点头,“不过不用出三招,我只出一招,倘若大麻葛能够破掉,请他亲自斩掉老和尚的头颅!”
台上的众人都怔住了。犍陀罗王询问似的望着玄奘,似乎想征求他的意见,玄奘却沉默不语。
“自大!”大麻葛冷笑,“那便如你所愿!”
“二十四年前,在遥远的东方帝国,一个强大的帝国崩溃,另一个强大的帝国崛起。这个崛起的帝国,名字叫作大唐。老和尚的大招,就是要讲述一个关于大唐帝国的故事。”娑婆寐凝望着大麻葛,缓缓道。
众人都愣了,他的术法,竟然是讲故事?
“那时候,大唐帝国刚刚扫平国内的叛乱,放眼望去,国家残破,道路蓬蒿间遍布尸体,就是那一年,玄奘法师从北方的赵州前往长安。在大河与洛水交汇的山河之间,玄奘法师夜宿山林古庙,遇见了一个避乱山中的僧人。他的名字叫作圆观……”
谁也没想到,娑婆寐讲的故事竟然与玄奘有关,顿时纷纷看向玄奘。玄奘一怔,和那顺对视一眼。那顺低声道:“昨夜他问我,我就讲给他听了。师兄,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妨。”玄奘安慰他一句。神情不动,静静地听着。
娑婆寐讲述的果然是圆观的故事,这个故事事实上颇为离奇诡异,充满不可知与不可思议,尤其是当娑婆寐讲述到,十六年后,玄奘果然在犍陀罗国遇见了圆观的转世之身少年那顺时,所有人都震动了,纷纷望着玄奘背后的那顺,充满赞叹与惊讶。那顺从未被这么多人注视过,尤其是其中还有皇帝和国王,更让他觉得窘迫。
“那顺,”伊嗣侯三世颇感兴趣,询问道,“娑婆寐所讲,可是真的?”
“嗯……”那顺畏缩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世事之神奇,竟至于此!”伊嗣侯三世喟叹道。
玄奘注意到那顺的不安,握着他的手,温和地道:“那顺,坐到我身边来。”
那顺磨磨蹭蹭地坐在了玄奘的胡床上,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心中有了些许安慰:“师兄,他为什么要讲我的事情?”
玄奘沉默片刻,道:“娑婆寐做事,天马行空,匪夷可测。你不用管他,万事有贫僧做主。”
“嗯。”那顺低声道,“一切都靠师兄了。”
娑婆寐却淡淡一笑,继续说着:“老和尚刚才所讲,只不过是故事的开始。富楼沙城外的那个黄昏,那顺唱着唐人的歌谣来到玄奘法师面前,恳求他帮自己一个忙。因为那顺自从转世以来,就在宿命中爱上了一个女子。从他三岁起,这个女子的容貌就出现在他脑海,仿佛有一种因果织成了线,冥冥中将他们的前世今生牵在了一起。那顺开始行走各国,疯狂地寻找这个姑娘。原本他以为这是一场梦幻,可是十几年后,他果真见到了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就在犍陀罗王城!”
所有人尽皆哗然。此事涉及双方斗法,在娑婆寐讲述的时候,犍陀罗王安排了专人转述给台下的围观者,几乎是娑婆寐讲一句,台下的听众就能听到一句。此时所有人都震惊了。听到一个遥远的故事,和听到一个自己身边的故事,那种感受截然不同。王城的百姓们一听说和那顺前世今生相纠缠的女子就在自己身边,整个人群就像炸了锅一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犍陀罗王更是霍然而起:“敢问法师,那女子是谁?”
那顺突然一跃而起,嘶声大吼:“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娑婆寐含笑望着他:“为何?”
“她……”那顺流着泪,“法师,求求你了。你会害了她的。你会让她在别人眼里成为怪物!”
“六道轮回,天理昭彰,怎么会成为怪物?老和尚自有主张,你不用多嘴。”娑婆寐道。
“法师——”
那顺扑通跪在了地上,正要哀求,娑婆寐吟诵道:“香遍国里莲华夜,一身一夜五百金。”
“竟然是她!”犍陀罗王大吃一惊。
伊嗣侯三世不解,急忙询问,犍陀罗王向他讲述了一番,连伊嗣侯三世也惊叹不已。莲华夜美貌之名传遍西域、天竺,一夜五百金,夜资之昂贵,非但普通民众充满绮念,连国王们都有所耳闻。
那顺绝望地抬起头,迷茫地望着台下的人群,似乎看见一个面罩轻纱的女子悄然转身,消失而去。那顺惊醒,急忙跑下高台,追了过去。玄奘默默地望着,并没有开口阻止,唯有一声叹息。
“是她。”娑婆寐点点头,含笑望着大麻葛,“那顺请玄奘法师的目的,就是帮他去探寻两人前世到底有何因果,造成了今生的痴恋。”
大麻葛沉吟着:“你讲这个故事,与你要出的术法有何关联?”
“大有关联。”娑婆寐笑道,“老和尚的大招,就是要和大麻葛比试一番,看谁能解开这二人的前世因果,今生因缘。”
大麻葛霍然色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娑婆寐含笑对望。好半晌,大麻葛哼了一声,转向玄奘:“法师,老夫想问一句,这娑婆寐所言,可有一字虚假?”
玄奘叹了口气,摇摇头:“没有。”
“老夫信不过这娑婆寐,却信得过法师你!”大麻葛断然道,“这个赌约,老夫接了!”
娑婆寐笑了:“那么,这个赌注,可不仅仅是我的脑袋了。”
“想赌什么,老夫一并接着!”大麻葛冷笑。
“老和尚便和你赌这犍陀罗国!”娑婆寐淡淡地道。
“赌便赌了!”大麻葛道。
犍陀罗王有些气闷,忍不住说道:“各位,这犍陀罗国,好像是我的。”
伊嗣侯三世笑了笑:“无论谁赢了,都是你的。到时候且看你这犍陀罗王是由谁册封罢了。”
犍陀罗王又是愤怒又是羞辱,却没有丝毫办法。国家弱小,竟然让人当着自己的面决定国家的归属,他哼了一声,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高台。
城北街道的两侧是黏土掺杂卵石砌成的围墙,围墙内外,长着高大笔直的桉树,金合欢正在树下盛开,花香满路,遮住了日光和炎热。
莲华夜正在吩咐侍女:“朵娜,进去后我缠着假母和管事,你去我房里,搬开佛陀像,掀开地上的石板,里面有我这些年积攒的金币。你取出来悄悄出城,咱们今夜在城外第一个水井处见面。”
“小姐,你要逃走?”朵娜色变,“一旦被抓,他们会杀死你的。”
莲华夜有些哀伤:“如今,我已经成了赌注。不逃出犍陀罗,怎么能逃出轮回?朵娜,一定要帮帮我。”
朵娜犹豫道:“小姐,犍陀罗盗贼横行,咱们两个女子,又带着金币,只怕是寸步难行。”
莲华夜凄凉一笑:“这世上,除了那个人,没有人能够杀死我。哪怕国王和军队也破不掉这场宿命,盗贼又算什么?若是我能死在盗贼手里,那将是我最大的福缘。”
两人一路谈着,眼看要到达香遍国门前,忽然那顺从街角跑了过来,拦在她们身前。
“莲华夜!”那顺温柔地望着她。
“又是你?”莲华夜恼怒起来,“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不放?”
“莲华夜,你误会我了。”那顺解释,“今天的确是我害了你,我担心娑婆寐和大麻葛对你不利,所以想请你去迦腻色迦王寺,玄奘法师在那里,即便是犍陀罗王也不敢乱来,玄奘法师一定能保护你的。”
“你让一个妓女住到迦腻色迦王寺?”莲华夜冷笑,“那里有波斯的地毯吗?那里有西域的葡萄酒吗?那里有涂抹蜂蜜的烤鹿肉吗?那里有载歌载舞的彻夜狂欢吗?你让我居住在荒废的石塔下,居住在结满蜘蛛网的洞穴中,身边爬满了狐狸和长蛇吗?”
“都有的。”那顺微笑,“我有五百金,我会为你修建起崭新的房子,里面铺上波斯的地毯、大唐的丝绸,为你装满喝不完的葡萄酒,每天给你烤好鹿肉,涂抹上甘甜的蜂蜜。每个夜晚,我都会邀请我的粟特族人来陪你狂欢,我们彻夜不眠。我会把迦腻色迦王寺打扫整洁,涂抹上新鲜的牛粪,撒上鲜花,我用药草和猎狗驱赶狐狸和蛇虫,让你安然入睡。莲华夜,跟我走吧,我能做到你想要的一切。”
“好呀。”莲华夜嘲讽地问道,“我也可以在迦腻色迦王寺里接客了?”
那顺的笑容僵硬了。
莲华夜笑得前仰后合:“那顺,我是妓女,我住在华丽的房子里,是为了让恩客的五百金币花得值。我每天都要喝葡萄酒,是因为这能让恩客们花更多的钱。我彻夜狂欢,是因为我要让所有来嫖我的人尽兴而归。那顺,香遍国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那顺有些悲伤地凝望着她,脸上却仍然带着笑容:“要是这样,莲华夜,你带我一起去香遍国吧。我愿意卖身为奴,只要能陪着你。”
“你……”莲华夜怔住了,“你是个疯子!”
“我不是疯子。”那顺认真地道,脸色依然温和,“我只是个找到了家的孩子。我们粟特人,今生的宿命就是行走在这天地间。我六岁的时候,母亲生弟弟难产死去,我九岁的时候,在大清池遇见盗匪,父亲被杀,我从十一岁就开始独自行商,奔波在大唐、西域、波斯、拜占庭和天竺之间,可我从不觉得孤独,也从不觉得劳累。因为,我知道我在寻找你。莲华夜,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可我知道,我有一个最亲近的人在等着我去寻找她。那是上苍在前世就赐给我的今生的伴侣。莲华夜,我是幸福的,因为我能用前世和今生去爱同一个人。而你,也是幸福的,因为有一个人,会用尽自己的生命来爱你。”
莲华夜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喃喃道:“你这个痴人。”
“或许是吧。”那顺笑了笑,“走吧,我陪你去香遍国。或许我能卖上四十二匹骆驼的价格。”
莲华夜厌恶地看着他,冷冷地道:“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
莲华夜带着侍女转身离去,那顺脸色瞬间苍白,他喃喃地叫着:“莲华夜……”想追上去,却一跤跌坐在金合欢树下,掩着脸失声痛哭。
“那顺。”玄奘温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顺抬头,泪眼迷蒙地望着玄奘:“师兄,你都看见了?”
玄奘摇头:“贫僧看到的,和你看到的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那顺愣了。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那顺,你执着于莲华夜的男女情爱,一日得不到她,这世界如你所言,便如同一副磨盘,碾磨出你的苦痛和嗔恨。可是在贫僧看来,这大千世界,待你不薄。”玄奘道,“六道轮回,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道,你不曾入了天道,和她永隔仙凡,也不曾入了畜生道,纵使相逢应不识。你能入得今生,且在这恒河沙数的人众里找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样子,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守护着她,有此福缘,贫僧为你欣喜。”
那顺本是极聪慧之人,他愣怔了片刻,看着这满山香花,默默地点头:“山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师兄,我看着这满山桃花,灼灼耀眼,只要一想,这花是从前世移来,开在我的眼前,便满心感激。”
“可是……”那顺哭丧着脸,“我真想在这山上桃花间盖起茅屋。”
玄奘苦笑:“爱别离,求不得,看来人生八苦,真有它的苦法。”
莲华夜既有逃走的心思,当即妥善安排,朵娜很容易地取走了金币,出城等候。莲华夜要走却不容易,入夜时分是香遍国最忙碌的时刻,人声嘈杂,众人都是忙碌不堪。莲华夜看准机会,什么东西都不敢带,偷偷离开了香遍国。
此时城门已经关闭,但城南的山坡上有几段城墙坍塌,若是缒下绳索则勉强可以跳出城外。莲华夜当即往城南而去,走了二三里地,路过十字街之时,突然四周灯火通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无数人马,将大街前后封锁。
莲华夜大吃一惊,初时还以为是妓院来抓自己,仔细一看竟然是犍陀罗的军队。她顿时脸上色变。这时娑婆寐和大麻葛走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大麻葛点点头:“老和尚,你果然神机妙算,她的确要逃走。”
娑婆寐笑了笑,挥挥手:“抓起来。”
犍陀罗士兵上前拿下莲华夜,将她五花大绑。莲华夜挣扎不已:“为何要抓我?”
娑婆寐摇摇头:“你如今既然是决定两国命运的赌注,又如何能逃?老和尚对你并无恶意,且随我去吧,等到我们猜破你前世今生的轮回之谜,决出胜负,自然放你离去。”
“你们的赌约,关我何事?”莲华夜愤怒,“我不想做赌注!”
“由不得你。”娑婆寐走过来,伸手在她鼻端轻轻一抹,莲华夜当即昏迷过去。
旁边有骑兵让出一匹马,众人将莲华夜放在马背上,赶往犍陀罗王宫。两人既然是打赌,为示公平,便以犍陀罗的王宫为决战地点。犍陀罗王虽然郁闷,却不得不答应,在王宫内专门辟出一个院落供他们使用。
两人抽筹决定先后,娑婆寐抽到长筹,于是率先出手。伊嗣侯三世今夜也宿在王宫,他颇为好奇娑婆寐的手段,在犍陀罗王的陪同下也来观看。
娑婆寐弄醒了莲华夜,让她坐在宫室的中央,大麻葛和犍陀罗王、伊嗣侯三世都坐在旁边,静静地盯着。
“你的前世,到底是谁?”娑婆寐趺坐在狮子床上,含笑问道。
莲华夜坐在宫室的地毡上,长裙曳地,宛如莲花盛开。宫室里燃着上好的安息香,青烟袅袅,莲华夜面容冷漠,并不回答娑婆寐的问题。娑婆寐叹了口气:“你既然不回答,就莫要怪老和尚用些手段了。”
“我的前世是谁,我如何知道?”莲华夜冷笑道,“凡人经过轮回转世,一概忘掉前世的记忆,你为何不问地藏王菩萨,反而要问我?”
“老和尚法力低微,怎能与菩萨对话?”娑婆寐摇摇头,“这么说,你对前世是没有记忆的了?”
莲华夜凄凉地摇头:“自然是没有的。人清清白白地来到这个世上,活着就是要如同白雪一垅、白纸一张,重新来过。娑婆世界既然如此之苦,洗掉前世的记忆,那是造物者赐给我们的福祉,难道我竟会如此福薄吗?”
“不妨。不妨。”娑婆寐道,“如你所说,众生转世,自然是会洗掉前世的记忆。不过老和尚已获宿命通,能知晓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只是要用些手段罢了。小娘子,老和尚的手段有些疼,你可要忍住。”
娑婆寐起身,从净人手中接过一支鼠尾笔,在一只锡罐中蘸了蘸,笔尖是鲜血般的颜色。伊嗣侯三世、犍陀罗王和大麻葛目不转睛地看着,娑婆寐走到莲华夜身前,让她将衣袍拉下,露出雪白柔腻的双肩,在她额头和双肩各自画下一个古怪的符文。
“躺下,会有些疼。”娑婆寐温和地道。
莲华夜顺从地躺在了地上,娑婆寐命净人们分别按住她的四肢和头颅,从净人手中接过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是三根细长的银钉。
“此钉名为六入钉。”娑婆寐道,“一钉钉六识,视、听、嗅、味、触、脑。”娑婆寐用力将银钉钉入了莲华夜额头的符文中,莲华夜一声惨叫,拼命挣扎,却被人按住死死不得动弹。
“二钉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娑婆寐又将银钉钉入她的左肩,莲华夜撕心裂肺地惨叫着,众人都有不忍之意,娑婆寐却毫不动容,“三钉钉六尘,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灭,六根断,六识绝。生死河流,重归清净。”
第三根银钉钉入她的右肩。
娑婆寐盘膝坐在莲华夜头顶前方,口中念动符咒,双掌交互搓动,越搓越疾,手掌中竟然冒出袅袅青烟。娑婆寐“啪”的一掌将青烟拍在了莲华夜的脸上,莲华夜猛地瞪大双眼,身子一挺,一动不动,两只漆黑如夜的眸子兀自大睁,只是没有了神采。那青烟仍然缭绕在她的面孔上久久不散。
“大胆!”伊嗣侯三世勃然大怒,“你竟敢杀死她!”
“陛下,少安毋躁。”大麻葛却有些见识,轻轻拦住了伊嗣侯三世。
娑婆寐笑了笑,轻轻吹了一口气,吹去她脸上的青烟,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莲华夜。”
“你如今在何处?”
“往生梦里,轮回场中。”
此言一出,旁观的三人看得心惊肉跳,脊背发凉,娑婆寐这手段真是匪夷所思,奇诡绝伦,竟然真的把莲华夜的前世给钩了出来。
“你前世是谁?”娑婆寐笑吟吟地问道。
“我是——”莲华夜突然剧烈地扭曲挣扎起来,口中说出一连串晦涩难懂的语言,类似梵语,又类似粟特语,甚至有吐蕃语和突厥语言掺杂其中,这些语言在座的众人要说也不陌生,可是她说的偏偏与如今的各国语言都有不同之处,众人侧耳倾听,如坠五里雾中,几乎一句也听不懂。
娑婆寐也有些发怔,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突然莲华夜喃喃道:“愿于来世,得一端正庄严之身,像青莲花一般色香俱足,娇艳动人。愿于来世,得一痴情挚爱之人,如光阴在侧,呼吸相随,至死不弃。”
随即口中喷出鲜血,昏了过去。娑婆寐呆住了:“怎么会这样?”
“尊者,此人被你折磨死,算不算你输?”大麻葛冷笑。
娑婆寐怒目而视:“那你来!”
大麻葛傲然走了出来:“你先弄醒她!”
娑婆寐脸上有些挂不住,手掌冒出青烟,在莲华夜的脸上一抚,随后拔掉银钉,喝道:“莲华夜,速入轮回!”
莲华夜忽然喷出一口鲜血,眼睛里慢慢有了神采。这时净人们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脚,莲华夜却没有起身,仍然躺在地上,望着宫室的穹顶,眼角泪水流淌。
大麻葛吩咐在院子里摆上一口水缸,几名粗壮的内侍抓着莲华夜的两臂和头发,将她的头猛地按进了水缸之中。莲华夜手脚挣扎,水缸里咕嘟嘟冒着气泡。几名内侍死死地按住她,莲华夜渐渐窒息,手脚停止挣扎。
大麻葛两眼通红,站在旁边观察着。伊嗣侯三世、犍陀罗王也紧张地关注着,可娑婆寐却在胡床上闭目凝神,满脸不屑。
大麻葛观察片刻,道:“好了。”
内侍们把莲华夜拽了出来,莲华夜脸色苍白,已然停止呼吸。内侍们将她平放在地上,大麻葛伸出食指,指尖突然冒出一团火焰,他用手指在莲华夜身上烧灼片刻,莲华夜毫无反应。大麻葛猛地一拳击在莲华夜胸口,莲华夜突然间喷出一股水,剧烈地咳嗽起来,渐渐有了呼吸,但人仍旧昏迷。
“莲华夜,你可曾见到生与死之间的火焰?你可曾见到审判之火在你脚下燃烧?”大麻葛喃喃念着咒语,然后问道。
莲华夜闭目不答,大麻葛皱了皱眉,伊嗣侯三世紧张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或许过于接近死亡了吧。”大麻葛也不确定,“意识有些模糊,没有能贯穿起前世今生的记忆。”
伊嗣侯三世急了:“大麻葛,咱们一定要赢!”
“我这就呼唤她的魂魄归来,然后再试一次。”大麻葛脸色也很难看,眼睛里冒着血丝,显然他的压力极大。大麻葛用指尖的火焰在莲华夜脸上灼烧片刻,莲华夜在剧痛中醒来。
在这种折磨之下,莲华夜形容憔悴,眼窝深陷,头发蓬乱,曾经的绝世美女,如今几乎不成人形。莲华夜仇恨地望着大麻葛:“不用烧了,我醒了。”
“醒了,咱们就继续。”大麻葛有些疲惫。
“为了一己私欲,如此折磨一个无辜之人,你不觉羞耻么?”莲华夜冷冷地道。
“你算什么无辜之人?”大麻葛淡淡地道,“你关系到我数十万波斯人的生死,关系到我萨珊波斯的存续,只要能赢了这个赌局,老夫哪怕丧尽天良,也倍觉荣耀。”
“呸!”莲华夜朝他啐了一口,大麻葛平静地擦干,吩咐:“按进去!”
几名内侍拖起莲华夜,将她按在水缸边,揪着头发把她的头颅按进了水中。莲华夜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些嘈杂,大麻葛愤怒无比,吼道:“再有喧哗,格杀勿论!”
突然间院子的门轰然一声巨响,四分五裂,两三名宫卫跌了进来,随即一条人影闯进。竟然是那顺!
只见那顺手持一把重步兵所用的双手长刀,浑身是血地冲进大门,一眼便看到了被浸在水缸里的莲华夜。他悲呼一声,长刀劈下,那几名内侍惨叫着倒地。那顺手忙脚乱地将莲华夜抱了出来平放在地上。莲华夜剧烈地咳嗽着,口中喷出一股股的水。
“莲华夜,莲华夜……”那顺低声呼唤。
莲华夜呻吟着醒来,一睁眼,却看见了那顺。她露出笑容:“我终于死了么?”
“没有。”那顺将莲华夜搂在怀中,微笑着,“你没死,我来救你啦!有我在,一切都不必怕,我这就带着你杀出这王宫,杀出这犍陀罗!”
“拿下他!”大麻葛吩咐道。
周围的波斯禁卫正要向前,那顺大吼一声,劈手将手中的长刀掷向伊嗣侯三世。波斯禁卫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聚拢在皇帝身边,挥刀格挡。而那顺则抱起莲华夜,转身跑了出去。
“追!”大麻葛气急败坏。周围的波斯禁卫和犍陀罗战士纷纷追了出去。
那顺抱着莲华夜在王宫中奔跑,经过一处骑兵驻地时,趁着骑兵不备,夺得一匹战马,将莲华夜抱上马背,顺手抽出一支骑枪,驱马狂奔。后面的追兵也纷纷上马,追赶了过来。更有犍陀罗宫卫吹动号角,顿时整个王宫震动,王宫宿卫纷纷集合。
蹄声嘚嘚,敲醒了暗夜的寂寞,敲碎了陶瓷般的月光。那顺在王宫中飞奔,眼看宫门已在眼前,但却关闭着。那顺并不停住,驱马狂奔,似乎要撞击宫门。莲华夜惊呼着,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敢看。突然道路两侧火把通明,一支骑兵阻挡在道路前方,密密麻麻,足有三四百人。
“下马就擒!”骑兵统领喝道。
“杀——”那顺暴喝一声,狠狠一夹马腹,那战马长嘶一声,四蹄撒开,风驰电掣般冲了过去。犍陀罗骑兵统领一声大喝,整队骑兵列成冲锋的锥形阵,仿佛咆哮的长龙般迎面撞击过来。
那顺大吼一声,猛地拿匕首刺在马股上,那战马长嘶一声,速度暴增,马背上,那顺低头、弯腰,长矛平举,一往无前地撞向军阵。莲华夜紧紧地搂着他的腰,闭上了双眼。
“杀——”那顺冲进了军阵,嘶声吼叫中,将一名骑兵刺于马下。随即收回长矛,闪电般再度刺出,正中另一人的咽喉,那名骑兵惨叫一声,摔下战马。那顺就这样趁着犍陀罗骑兵的瞬间混乱,杀入重重军阵,仗着马匹的冲刺速度,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转瞬间,竟有五六人死于他的长矛之下。
这时娑婆寐、伊嗣侯三世、犍陀罗王和大麻葛等人也追了过来,伊嗣侯三世惊叹:“这少年竟如此勇悍!”
娑婆寐点点头:“粟特人行商,常常遇见劫匪,这孩子从六岁开始行商,十余年来与劫匪厮杀恐怕不下数十次,早已经是个勇悍的战士。”
“结军阵,给我杀了他!”那骑兵统领见国王在一旁看着,顿时恼羞成怒,大吼道。
“要活的!”娑婆寐急忙吩咐。
骑兵统领恼怒地看了他一眼,却是不敢得罪,下令:“把他撞下来!”
骑兵们密集结阵,轰隆隆地朝着那顺冲击过去。这时那顺已穿过了前锋部队,高速冲击过来。双方谁也不肯退让,转瞬间就撞击在一起,那顺的长矛刺透一人胸膛的同时,自己也被几根长矛刺中,双方还没反应过来,便因战马的剧烈碰撞而被抛飞。莲华夜一声惊叫,那顺急忙扔掉长矛,在半空中抱着莲华夜的腰肢,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周围尘土飞扬,包裹一切。
骑兵统领命人将场地围了起来,待混乱过后,只见那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兀自一手搂着莲华夜,一手从地上摸到一把弯刀。以弯刀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胸前后背受伤多处,鲜血汩汩,却毫不理会。月光和火把的照耀下,那顺双眸如同野狼般闪耀着光芒,死死地盯着周围的骑兵。
“投降吧,那顺。”大麻葛喊道,“你知道,看在玄奘法师的面子上,老夫是不愿杀你的。”
那顺吐出嘴里的血沫,冷冷道:“若不能带她离开,我何必活在这世上!”
莲华夜朝周围望了一眼,已经知道今夜突围无望,被几百名骑兵围困,便是插翅也难逃了。她凄凉一笑:“那顺,就这样吧。希望你我来世不要相逢。”
“我只要今生,不要来世!”那顺疯狂地吼叫着,挥舞着弯刀冲杀过去。
“拿下他!”骑兵统领大喝。
上百名骑兵跳下战马,手持长矛将那顺团团围住,那顺披头散发,疯狂地砍杀,但他兵刃太短,根本够不着敌人,反而被长矛在身上刺出无数伤口,浑身浴血。
“那顺,你走吧!”莲华夜泪流满面。
那顺凄凉地笑着,仿佛困兽般厮杀,却已经是穷途末路,数支长矛分别刺在他的手臂和双腿上,那顺手里的弯刀坠落在地,整个人站立不住,跪在了地上。场面一时寂静下来,那顺静静地跪着,身上血流如注,月光映照,那鲜血似乎闪耀着莹莹的光芒。那顺不管不顾,只是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的莲华夜,脸上血泪纵横。
几名骑兵想过去拿下他,那顺一声狞笑,龇着白森森的牙齿,骑兵们顿时头皮发麻,不敢上前。那顺想挪到莲华夜的身边,却扑通摔倒在地。他手脚使不上劲,就这样用头和肘撑着地,咬着牙,一寸一寸地朝莲华夜挪去,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莲华夜也哭了,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搂住那顺,将他抱在怀里:“那顺,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了我这样的女人,值得吗?”
“为了你,一切都是值得的。”那顺躺在她怀中,笑道,“哪怕为了这一瞬间的拥抱,虽死不悔。”
“可是,我不能够接受你的。”莲华夜哭道。
“不妨。我爱你的人,你走你的路。”那顺仰望着莲华夜美丽绝伦的面孔,目光从黑色的发丝间,望见了苍茫的夜空。星空明月,宇宙浩瀚,却无法融解那顺内心的悲伤,“莲华夜,你知道吗?或许无数个轮回里,我们就这样仿佛两颗星星遥望着对方,却无法接近,无法拥抱。也许某一颗星星坠落的时候,会和你擦肩而过,滑过你的身边,再度忘掉一切,沉入轮回。可是我知道,这个星空下只要有你在,我就愿意这悲惨的人生再来一遍。今生,很好,我拥抱到你了,对吗……这里的夜空真寂寞,我想带你去看大唐的烟火,璀璨,美丽,就像我为你燃烧,你对我微笑……”
那顺喃喃地说着,直到昏迷过去。莲华夜失声痛哭。
“好了,把他们绑起来,带走。”大麻葛吩咐。
“不!”莲华夜紧紧搂着那顺,似乎怕失去他,却被人强行将他拖了过去,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大麻葛,是否继续?”娑婆寐笑道。
“你来!”大麻葛赌气地道。
“这可是你说的。”娑婆寐笑道,“老和尚查出真相,你可别后悔。”
大麻葛冷笑一声,做了个请的姿势。娑婆寐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噗”的一声插在了地上。那剑刃距离那顺的脖颈不到一寸,莲华夜一声惊呼。
“莲华夜,”娑婆寐郑重地道,“老和尚知道你记得起前世,我也不再用手段逼迫你了,只问你一句话,说是不说,若是不说,这把剑就会割断那顺的脖子!”
“你——”莲华夜又是惶惧,又是愤怒。
“老和尚不杀生。”娑婆寐召来一个净人,将长剑递给他,吩咐道,“杀了他。”
那净人举起长剑就朝那顺斩下,莲华夜大叫:“不要杀他!我说!”
“这怎么可以?!”大麻葛和伊嗣侯三世都怔住了。
“为何不可?”娑婆寐翻着眼睛问他们。二人语塞,当初约赌,可没说用什么方法。
“说吧!说出来之后,我会放你们离开。”娑婆寐温和地道。
莲华夜怔怔地看着昏迷不醒的那顺,让娑婆寐先救治他。娑婆寐二话不说,命手下的净人给那顺包扎治疗。莲华夜的脸上露出凄凉的笑容,喃喃道:“尊者,您说得没错,我确实记得前世,所有的前世,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历历在目,分毫不差。”
“所有的前世?”娑婆寐愣了,“什么意思?”
莲华夜神情中忽然有了一种恐惧,她似乎不敢开口,一旦开口说出,就会惊动冥冥中的宿命:“因为,我不是轮回了一世,而是轮回了三十三世!”
众人全惊呆了,连娑婆寐都愣在当场。
“我的每一世都会重复一种命运,起初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随后沦为妓女,紧接着机缘巧合成为王后,最终被某人击破头颅而死,重新轮回。我生生世世重复这样的命运,无论诞生到哪个时代,无论诞生到哪个国家,都无法逃脱,无法改变。这是一个轮回之环,宿命之狱。我就是那轮回狱中可怜的囚徒。”
众人禁不住神魂悸动,半晌无言。娑婆寐的神情中更是隐隐有一种恐惧,他多年禅修,磐石枯井,却也禁不住手指有些颤抖。
“为何会这样?”娑婆寐喃喃道,“你的源起到底是何人?为何会陷入这种轮回之中?”
“我的第一世,”莲华夜露出嘲讽之意,“名叫优钵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