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荷匆匆挂了电话,在走廊上六神无主地踱步。
儿子和儿媳好像是因为她吵起来了,她怕自己贸然进去劝架会火上浇油,只能干着急。
向文楷和陆臻结婚两年,因为工作原因长期分居两地,聚少离多。
至少在王秀荷看来,这些日子,儿子和儿媳相处得不像是夫妻,更像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同事。
陆臻因为愤怒的情绪导致脸都显得扭曲,向文楷脸上无愠无恼。他看了一眼未关好的卧室门,走过去关上了门。
门被关上了,里面的吵闹声也听不清了。
王秀荷踱回自己房里,坐立难安。
“如果不是我爸妈还没退休,我也不想麻烦你妈来帮我们带孩子。”
“我不是不想和你妈好好相处,也不是故意针对她。但是我跟她的确没有任何感情基础,让我像别人家的儿媳妇那样毫无障碍地对着她喊妈,我做不到!”
“陆臻,我没想让你把我妈当成你妈,我只是觉得一家人有话可以好好沟通。没必要互相猜疑,抗拒对话。”
“向文楷!别在我面前展示你为人处世的那一套!”
陆臻被压抑不住的暴躁情绪撕扯着。
“我就是不喜欢她总是用几十年前带孩子的那一套来带我儿子。她总说她以前带你就是那么带的,可是现在不是以前!”
向文楷摘了眼镜,捏了捏山根上被压出的印痕。
“我会提醒她,你别跟她计较。我妈在村里过了几十年,忙着开小卖铺养活我们兄妹。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与时俱进,希望你能理解。她不懂的,我们可以教她。实在不行,可以请人来带。你们没必要因此处成敌人。”
陆臻顿时哑口无言,想到王秀荷在家里谨小慎微的样子,内心涌出些愧意。
她努力平复自己躁怒的情绪,扶着梳妆台的边沿,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还未散尽的狰狞之气让她忽然有些自厌。
“对不起,我最近总是没办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绪。”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没找准谈话的时机。”向文楷冷静地从衣橱里取出自己的睡衣,“我去洗澡了,你早点休息。”
陆臻的余光里,他带上门出去了。她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再次望向镜中的自己。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在曾经憧憬和喜欢的人面前,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又是什么?让他在她每次歇斯底里地暴怒之后,依然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样子。
他好像有一把为人处世的标尺,和身边的每个人都有精准量刻的相处分寸。又好像有难以量测的情绪阈值,她无论发出多少无名火都触碰不到那个让他爆发的临界点。
旁人眼里的他们相敬如宾。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相爱的假象里有多少来自于那个男人的淡漠。
在自己卧室门口徘徊的王秀荷见儿子拿着睡衣出了卧室,轻手轻脚地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问:“文楷,怎么吵起来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啊?”
“妈,以后你和陆臻有话直说,都不要憋着。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就是刚生完孩子情绪化一点,你多体谅一下。”
“好好好,我晓得。”
“不早了,你早点睡。”向文楷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你跟嘉嘉说了吗?”
王秀荷连忙点头,“说了说了,我刚刚给她打电话说过了。我让她发个简历给你。”
“好。”向文楷见王秀荷还有话没说完的样子,“还有事吗?”
王秀荷犹豫了一会儿,本想说自己这阵子想找个附近的便利店打打零工,学习学习。又不想因为自己的这点事让儿子挂心。
“没事,没别的事。”
阴云密布的早晨。王秀荷跟儿子说要去找一个在潭沙务工的同村熟人说说话。
向文楷没多想,觉得她最近的确有些情绪不振,和熟人聊聊天或许能心情好点,嘱咐她把手机充满了电再出门。
王秀荷走进临街的便利店一间一间地观摩学习时,方建兵帮女儿找来的两个施工人员拎着工具箱走进了状元小卖铺。
沵湖镇纪委书记接到县纪委的来电,让他们了解一下向峻宇的情况,说是有村民举报向峻宇懒政不作为。
纪委有纪委的纪律,纪委书记不会告诉向峻宇到底是谁举报了他。
向峻宇坐在纪委书记的办公室,不用猜他都知道,向修德去县纪委因为异地搬迁的事情参了他一本。
他有条有理、不卑不亢地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了一遍。
面容和善的纪委书记笑眯眯地给他泡了一杯茶。
“峻宇书记,我就是了解下情况给上面做个汇报。我们镇这几个村的书记,就你天天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事的,你作为不作为我们很清楚。”
向峻宇接了茶,握着发烫的白瓷茶杯沉默。
吃力不讨好,反而遭举报。他倒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郁闷,只是对向修德的行动力有点意外。
这老伯伯还真是言出必行,说举报就举报,一点都不拖延。
向峻宇走出镇政府,回到村部大院。
村里的妇联主席赵春兰正和宋青岚在一楼的农家书屋门口讨论着什么。
走到一楼的楼梯口,撞见了从村部调解室里走出来的向修德和钟正和。
向峻宇走到他们跟前,神色无异地问:“修德伯,建新房的地找好了吗?我这两天问了些人,修车行老三说他有块地可以转让。你要不要找他聊一下?”
向修德心虚地干咳了两声,疾言厉色道:“不要你管!我有我的安排!”然后他和颜悦色地转头看向钟正和,“钟书记,那我就先回去了,给你添麻烦了。”
“欸?修德哥!在向书记面前你乱喊什么?”
钟正和把保温杯的杯盖狠狠扣向杯口,瞪了向修德一眼,“不要乱抬举我,不合规矩!”
向峻宇旁观着二位老戏骨在自己面前唱的这出戏,眉头的肌肉稍稍动了动。
不得不说,比春晚好看多了。
向书记有点想笑,但是面部肌肉始终控制得很好,似笑非笑地转身往楼梯口走。
“向书记!”赵春兰朝向峻宇快步追了过去。
“春兰姐,有事?”
“今年县里的广场舞大赛时间定了。荷嫲去潭沙带孙子了,玉兰婶儿去市里的酒店做保洁去了,坤英年前刚生了二胎。”
赵春兰晃了晃手里的海报,“本来我们村的人对这事就不积极,去年好不容易凑了十几个人,今年这一下缺了好几个。我昨天问了一圈人,都不乐意补这个缺!”
向峻宇接了赵春兰手里的海报单张,快速地浏览由县委县政府主办、县委宣传部和县文旅广体局承办的广场舞大赛信息。
这项赛事已经办到第五年。镇里每年会选出一支村队代表沵湖镇去县里参加决赛。
前两年,一直是茶果山村代表沵湖出战,其他几个村的村民对这项赛事向来毫无热情。
“春兰姐,中午先在广播里发个征集通知。”
方嘉嘉戴着口罩和手套,和两个话不多的大叔一起刮铲小卖铺的旧墙面。
正午时分,村头的喇叭准时送出了新一天的声响。
播放完预定的广播内容,赵春兰不标准的普通话从喇叭里抑扬顿挫地传了出来。她慷慨激昂地发出了向善坪村广场舞队招募新成员的通知。
又铲下了一块发黄的旧墙皮。方嘉嘉拨了拨眼角的墙皮碎屑,看了看两位大叔。
“叔叔,该吃午饭了。我先去龙耳朵点菜。”
平头大叔看了她一眼,“要得。”
张翠凤见方嘉嘉朝餐馆走过来,“嘉嘉,你店里要装修,又是灰啊又是漆的住不得。这阵子你就住宁宁那间房。”
“好。”方嘉嘉自小没少和向宁同吃同住,也不跟她见外。
比起自己家人,她和张翠凤一家人待在一起时反而更自在。
她摘了口罩和手套揣进工装裤的裤兜,拧开水龙头洗了洗手。
张翠凤拍了拍方嘉嘉头发上的灰,“粉刷和装修的事你让他们搞就是了嘛,又不是没给他们开工钱。”
“我在电脑前坐久了,想找点事活动活动手脚。”
送外卖的向安骑着电动车回到小院儿,他摘下头盔,故弄玄虚地说:“嘉嘉姐,我刚刚去村部给他们送外卖,看到峻宇哥和一个姐姐一起吃饭。”
方嘉嘉自己手写了点菜的单子递给向振国,懒得搭向安的话,她不觉得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是宋青岚还是那个村医?那姑娘是叫静静吧?”张翠凤拿起菜单看了一眼,从冷藏柜里拿出两颗西红柿和一把蒜苗,双眼如八卦的探照灯打在了儿子脸上。
“都不是。”
“哎哟哟?那是哪个啊?老李的二丫头?”
“不是。”向安拍了拍怀里的头盔,望着他那个好奇心极重的妈咧嘴笑,“妈,你猜。”
“我猜你脑壳!”张翠凤挥起蒜苗在儿子背上敲了一下,拎起打包好的外卖,“快把这几盒饭送到卫生院去!”
向安重新戴上头盔,挡在方嘉嘉面前咯咯地笑。
“嘉嘉姐你别想多了,是春兰姐。”
方嘉嘉无可奈何地瞥了他一眼。果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身上,总是流淌着清澈的愚蠢。
“送你的外卖去!”张翠凤这一声吼得自己嗓子有些发痒,忍不住咳了咳,“大人的事你少管!”
赵春兰走进龙耳朵餐馆的院子时,方嘉嘉正帮两个忙了一上午的叔叔倒啤酒。
“翠凤嫲,今年村里的广场舞队没你可不行呀。”赵春兰笑呵呵地走到正在洗碗的张翠凤身边,“晚上一起去村部的篮球场跳舞,到点了我喊你。”
“我不去!跳舞?我还跳六咧!我不跳,我一天到晚搞手脚不赢。”
方嘉嘉差点被张翠凤的话逗笑,只顾着埋头吃饭,也不敢抬眼看他们的。生怕自己被赵春兰锁定成为下一个发展对象。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嘉嘉?哎哟!真的是荷嫲屋里的嘉嘉!”
赵春兰笑容满面地走到方嘉嘉身边,“昨儿才听翠凤嫲说你回来开店啦,以后在家里待的日子长了吧?”
方嘉嘉慌里慌张地看了她一眼,不等她开口就先语速飞快地拒绝。
“春兰姐,我不会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