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嘉嘉从小就老听王秀荷念叨那句老话,“七不出门八不归。”
这是老辈人口口相传的民间禁忌,逢农历初七的日子不出门,初八的日子不归家。
初七,她回家了。按理说她也没冲撞到这句老话,结果回家途中被各种意外冲撞了一路。
前一晚,方嘉嘉挂了王秀荷的电话之后,给北京那两家公司的HR说明了情况,取消了面试。
她将自己被鲸栖传媒裁员的事实对向宁和盘托出,同时说出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向宁满眼心疼地望着她,喜忧参半地表示了支持。
王秀荷从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消沉,就像是那无数个留下来的理由之上飘落的一根稻草。
初七清早,方嘉嘉打了个电话给卡卡,让他帮自己把寄放在他家的几个包裹寄回来。
当初是打算找到新工作之后,让他帮忙寄到新的工作地。
“嘉嘉宝宝,你不来北京了?”
卡卡顶着一头新染的北极星绿,站在打卡机前,人脸识别,走进公司。
“不去北京了。”
“好的,你把地址发我。给你寄特快。”
方嘉嘉准备挂断电话时,卡卡的话匣子突然炸了。
“白述那个白眼狼昨天在私聊问我你去哪儿上班了,让我问问你想不想接私单。贱不贱呀?我说你回家继承家产了,他还笑我瞎咧咧。”
“歪歪说每个部门的优化名单都是部门老大递上去的,这个白眼狼不就是看你不会闹事好欺负?现在你走了他开始念你的好了。迟来的重视比草都贱!”
方嘉嘉轻轻笑了笑,“嗯嗯嗯,你好好上班吧。”
“那个扫把星我提到他我都来气,年会上别的部门抽中的都是什么集体出境游、海岛游、带薪假,他给我们部门抽了个什么东西?”
卡卡朝坐在对面的同事挥了挥手,“他抽个国内游就算了,人均预算我觉得跑趟怀柔都够呛,还游啥游?游他个头。我自费送他去八宝山出殡游!”
方嘉嘉忍不住提醒他,“你到公司了吧?说话注意点。”
“你看吧你看吧,你就是太注意了。我们部门就你最乖,白眼狼不欺负你欺负谁?”
卡卡斜睨了一眼走进办公室的白述,阴阳怪气地说:“好的嘉嘉宝宝,你好好打理你的家族产业吧。真是羡慕你啊,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当老板,不用每天苦哈哈地打卡上班!”
方嘉嘉想笑,听他这拿腔作调的语气必定是当着白述的面说出来的。
挂了电话,她推着行李箱继续往汽车站走。
白述经过卡卡的办公桌,又朝方嘉嘉之前的座位瞄了一眼。
“卡卡,你说方嘉嘉回老家继承家产了?她老家在哪儿啊?”
明知故问。她老家在哪儿简历上都明写着的,你是部门老大你不知道?
卡卡皮笑肉不笑地说:“上庸啊,国家森林城市。没听说过?”
“旅游名城啊!那不正好?我们部门今年国内游的地点就定在上庸了,方嘉嘉的老家。”
卡卡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等白述进了他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骂了一句,“白眼狼,臭不要脸。”
方嘉嘉推着行李箱走进汽车站的大门,结果右手边那个行李箱的一个滚轮直接先走一步了。
她看着那个滚轮骨碌碌滚到了道旁的水沟里,苦笑。
向峻宇主持的村部开春第一会上,他和村支两委成员、村民组长、其他村内工作人员一起研究部署了年度及近期工作重点。
提到“善文化模范村打造方案”时,他把方嘉嘉做的那套视觉系统点击播放了一遍。
“以后要多挖掘村里的善人善事,传播善言善行。村干部要以身作则,弘扬清风正气。我们要找到那条适合向善坪村的路,一条文旅产业和乡村振兴协同发展的路。”
“先要以善治村,文化兴村。只有思想统一了,才能齐心协力搞好经济建设。”
听到身边其他村干部对向峻宇的构想称赞连连,副书记钟正和扶了扶老花镜,表情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懒洋洋地拧开杯盖,呼了呼保温杯里升起来的热雾,喝了两口茶。就着喝茶的动作,假装不经意地“啧”了两声。
老钟觉得年轻人就是喜欢搞些不实用的花架子。
宋青岚作为向善坪村的组织委员,主要负责村里的党建工作。
村部的开春第一会结束后,她在向善坪村的村部多功能会议室,给全村的党员上完了开春第一课。
党课结束后,她跟着向峻宇进了书记办公室。
“镇委书记总说我们向善坪村快成软弱涣散党支部了,真是拿那几个老人家没办法呀。”
向峻宇无奈地点头,“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一说开党员大会家里就有事。”
“哎,任重道远呀。老党员如果都能像贵爷爷那样就好了。”宋青岚笑了笑,“向书记,我听向思睿说你下午要去趟县城?”
“对,为了山上修德伯家里异地搬迁的事,安置房名额下来了。”
“那他们一家人得好好谢谢你啊,为他家这事你跑了好多趟。”
“就怕跑来跑去白跑了。”向峻宇看了她一眼,“你下午也要去县里?”
“对啊,我蹭车的意图总是能被你一眼看穿。你顺路把我带过去吧,我去趟县委组织部。”
向峻宇点了点头,“出发的时候打你电话。”
方嘉嘉在中巴车上戴着耳机歪头大睡,醒来发现车停了,车里也没几个人了,心里一惊。
她扭头往窗外一看,司机跟一户农家正吵着呢。
坐在方嘉嘉身边那个方脸大叔皱着五官刷短视频,见方嘉嘉醒了,开始义务解说。
“司机打野眼碾死了别人一只鸡,在扯皮。我手机都快看得没电了,还没扯完。”
方脸大叔唉声叹气,“得亏不是碾死了别人家的狗,不然这车都要不得了。”
方嘉嘉听不懂,困惑地看了看他下颌线上那个突出的转角。
“狗血淋头呀!大灾之兆啊!”方脸大叔的皱纹里流露出无所不知的优越感,“这你都不晓得?”
“不晓得。”方嘉嘉迷迷糊糊看了看窗外,“叔叔,这是到哪儿了?”
“快到向善坪了。”方脸大叔指了指前面那个新建的加油站,“你看啊,再往前就是他们村里的加油站了。”
方嘉嘉看了看司机和举着扫帚骂骂咧咧的那位大叔,俩人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吵不消停。
她犹豫了一会儿,“叔叔,你让我出去一下,我下车走回去算了。我家住向善坪。”
“喔唷!那你赶紧走。你到家了这车估计还走不了。”
向峻宇的车开出村部的大院,宋青岚坐在副驾驶兴致勃勃地跟他聊起了村里的一些琐事。
出村的车道上很多外地牌照的车,车主们在老家过完了年,迅速地往村外疾驰,奔赴远方。
宋青岚察觉到向峻宇有些无心闲聊,两个人在车里干坐着又太无聊。
她打开了手机里的音乐播放软件,“向书记,我连下你车里蓝牙?”
“可以。”向峻宇关了自己的手机蓝牙,停下车。去杂货店买了两瓶水回来。
“谢谢。”
宋青岚接了水,明眸皓齿地朝他笑了笑。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感值,通常都是建立在无数个细节之上的,叠加出来的分数。
向峻宇在毛不易的歌声里坐回驾驶座,沉默地系上了安全带。
·愿你永远安康
·愿你永远懂得飞翔
·愿你真的爱一个人
·某个人,那个人
·而懂温暖来自何方
·我如此坚强
·愿我永远善良
·愿我真爱上一个人
·某个人,那个人
·是不慌不忙
·是心之所向
·……
他以前不爱听这些爱来爱去的歌,觉得矫情。
可是就在刚刚听到那几句歌词的时候,心里突然就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双手握上方向盘,抬眼望了望头顶瓦蓝的天空。
这个点,方嘉嘉应该已经飞走了。
宋青岚的歌单里播放的多是他没听过的歌。
车里是漫长的沉默,其中一首歌结束之后,向峻宇突然开了口,“刚刚那首歌叫什么?”
“刚刚那首?”宋青岚立即点开播放列表。
“好妹妹的《云野》,你觉得好听吗?我再放一遍。”
·你是一片缓慢的云
·偶尔路过我的山顶
·我问你能否为我停一停
·你沉默飘向另一片风景
·请在春天回来好吗
·我的山坡开满了花
·我会亲手为你摘下
·请你带回你风中的家
·……
方嘉嘉觉得自己今天出门真的是没看黄历。
她推着俩行李箱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栋楼前时,一条比大福还凶猛的土狗突然鬼喊鬼叫地窜了出来。
她慌里慌张地拿那两只箱子挡在身前,发现那狗没冲过来,庆幸那狗是被铁链子链着的。
刚松了一口气,叉了个腰的功夫,那只滚轮健全的箱子先沿着下坡走了。
她连忙拎着那只跛脚箱子去追,追了两步就摆烂了,懒得追了。
眼睁睁看着那只箱子滚到离路面几米高的稻田里了。苦笑。
沿着小土路下到稻田里,把那个沾了泥的箱子艰难地往上拎。
这种羊肠小道上,行李箱的滚轮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向峻宇的车快开到村头的加油站了,看到前后无人的路边停了个孤零零的箱子。
关键是这箱子还很眼熟,他正纳闷,方嘉嘉表情痛苦地拎着那个满是泥的箱子从路边冒出了头。
一辆粤A车牌的小汽车从她身边快速驶过。
向峻宇的车子快速靠边,踩刹。
宋青岚吓了一跳,“怎么了向书记?是不是碰到什么家禽家畜了?”
家禽家畜倒没碰到,碰到方嘉嘉了。
向峻宇轻轻摇了摇头,“你稍等,我下车看看。”
看到向峻宇的车停在跟前,方嘉嘉无力地朝下车的人挥了下手,“书记。”
“出什么事了?”向峻宇看了看她那一身狼狈,伸手去拎她的箱子,“你不是昨天就去市里了吗?今天去?”
方嘉嘉重重地叹气,“我刚从市里回来。”
向峻宇眉头稍动,“什么东西落家里了?”
“我不去北京了。”
方嘉嘉郁闷地回应,从包里拿出湿纸巾,躬着身子擦箱子上的泥。她自然也没看到向峻宇脸上一闪而过的微笑。
宋青岚倒是看得格外清楚。
向峻宇看了看她的两个大箱子,追问道:“什么意思?”
“上班没什么意思。”方嘉嘉有气无力地又抽出一张湿纸巾,“不想去北京了,回家开小卖铺。”
“说真的?”他总觉得这几句话听起来不太真实。
“嗯。”方嘉嘉直起身子,侧头看了他一眼。
“向书记,我们俩以后在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记得避嫌。”
向峻宇微微扬了扬唇角,他直接拎起她的两个箱子放进了车厢里。
“上车,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