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田间石板路上,一串串水渍急切地飞溅到行人的鞋履上,裤腿上。
叶朗跟在健步如飞的刘科长身后,从刘有为鞋底甩出来的水点子,争先恐后地在他的鞋面上落脚。
刘有为拿着手机朝站在远处屋檐下的村民挥了挥,扯着嗓子喊道:“老乡,年货办齐了吗?”
眼前的吊脚楼古建筑群就像是历史古老的音符,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缀落在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的山野间。
这里便是刘科长之前说过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万匠泉村。
吊脚楼均为榫卯结构的木建筑,节日燃放烟花、爆竹时极易诱发火灾事故。
他们这趟来,是为了对古建筑群进行春节前文物消防安全的全面检查。
村书记陈采英面色欢欣地迎了出来,“刘科长亲自来指导工作呀。”
“小叶也来了啊。”陈采英忙向叶朗伸出手,叶朗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位大姐刻进掌纹里的淳朴和温厚。
“陈书记,你好。”
叶朗安静地跟在刘科长身后,针对建筑内消防设施设备情况进行重点检查,详细了解消防安全管理和主体责任落实情况。
这位资历尚浅的公务员,顶着名校光环的中国古代史硕士,毕业后从首都赴六朝古都,和几位校友一起成立了编剧工作室,做过两年多的历史剧编剧。
那两年里虽然赚得不多,但是成就感不少。
疫情下的影视寒冬,导致工作室的几个原创项目停摆,团队的成员纷纷转行谋生。
在家里那群吃了一辈子公家饭的长辈眼里,编剧不是个旱涝保收的职业。工作室走到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依然在推进自己手上的那个项目。
去年他奶奶癌症复发住院,没有熬过农历新年。
病**的老人直到临终前还在老泪纵横地劝他找个稳定的工作,不要离家太远。
他终是没能扛过家里老人们的软硬兼施,完成手上那个历史剧的剧本之后,报考了公务员。
最后的倔强是,没按长辈们的建议选报那些更有“上升空间”的热门单位,而是报考了文物局。一个至少和历史沾亲带故的单位。
“叶朗,你存一下陈姐的号码。”刘有为示意陈姐报一遍她的手机号码。
叶朗将那串数字存进手机通讯录。坐进返程的车里,刘有为又对着他叮嘱了几句。
“文物安全是文物保护的生命线。万匠泉村你多盯着点,我接下来要陪省里督察处来的人去各个点巡查。这个事你务必要多上点心,去年就是几个小孩子乱放鞭炮,差点烧了一栋老楼。文物保护的法律、法规你也要多向村民传达和解说,要反复地说才能说透。有些村民思想上还是不够重视。”
“嗯。”叶朗顿时觉得手里的手机烫得像个山芋。
车子沿着弯道接连不断的盘山路驶出了万匠泉村,路过同属沵湖镇的向善坪村。
行经沵湖中学时,叶朗发现校门口那个状元小卖铺还在营业,有些意外。
初三时,他跟着被调到沵湖中学当校长的爸爸来这里待过一年。
从小就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在多所学校辗转的他,对那些待过的学校都没留下太多深刻的回忆。
这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曾经一起玩闹和学习的伙伴都已经在各自的人生里奔忙。关于同窗之情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这所学校里,除了一直和他有联系的周希沛,以及那几个以周希沛为纽带偶尔联络的人。其他的同学现在若是在路上碰了面,他很难在第一时间叫出对方的名字。
状元小卖铺里,和营业执照并排悬挂的照片框里,还有一张他和老板娘的合照。在他之前,这所学校还出过两位上庸市中考状元。
一位是小卖铺老板的儿子向文楷,还有一位叫向野的学姐。
似乎是中了事不过三的魔咒,状元小卖铺的照片墙上,这些年一直没再多增一名“状元”。
叶朗听刘有为因春节期间的值守排班表犯愁牢骚时,他爸爸叶楚轩约了文物局的郭局长去心聆茶社,说是喝茶叙叙旧。
虽然心聆茶社是一间聋哑人开的店,可是常来这里的包间喝茶的,都是上庸最说得上话的那群人。
也许是想从行动上支持和关怀弱势群体从业人员,也可能是需要找个不怕隔墙有耳的地方,在信息上互通有无。
这些人常聚在二楼的包间里,关上门,就能让茶汤的沸腾声和他们的谈话声微不可闻。
茶社一楼的大厅则属于爱喝奶茶又不喜喧闹的年轻人。也常有把茶社当自习室的学生,来这里看书做题,格外清静。
心聆奶茶的茶底多是上庸自产的白茶、莓茶、葛根茶,各款奶茶的配方也是由向宁和一个开茶饮店的朋友亲自调配。
方嘉嘉来了几天,几乎把所有的奶茶口味喝了个遍,最爱的是新出的那款以白茶做底的“苍苍雪峰”。
给茶社做了几年的兼职设计,方嘉嘉也只有每年春节的前几天会在这里办公。
完成了茶社在元宵节之前需要的宣传物料设计,将设计文件发送给广告制作公司后,她又将手绘的广告画架摆到了店门口。
忙活完,方嘉嘉端着一杯奶茶走到角落的位置。
用小勺子将杯中撒了抹茶粉的“雪峰”削出了一截“断崖”,轻轻抿了一口。甜。
车还没进市区,刘有为就接到了叶楚轩的来电。挂了电话,刘有为熄了烟,挠了挠发量稀薄的头顶,朝身边的叶朗看了一眼。
“叶朗,你平时不怎么喝茶吧?我看你总是喝咖啡。”
“咖啡比茶更提神。”
“等下带你去喝茶。”
“刘科长刚刚接了谁的电话?”叶朗将车窗降下一条窄窄的缝,清冷的风打着旋儿钻进了车里。
“你爸约了郭局,你别又想开溜。”刘有为憨憨地笑了笑,“你刚来那会儿我们可真是没想到啊,教育局局长家的公子会来我们文物局这个冷衙门。”
“我运气好。”叶朗平静地注视着从车窗外流逝的时间。
方嘉嘉握着马克笔,蹲在茶社门口的画架前更新宣传内容的细节,她在空白处多画了一些以茶叶为形的点缀元素,为了让图文比例更加和谐。
余光瞥见身旁多了一双黑色帆布鞋,她不以为意地换了支笔,对着手机备忘录里的文案继续修改画架的文字内容。
叶朗站在她身旁,低头看了看画架上的花字和图画。
刘有为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招呼他,“叶朗?”
方嘉嘉听到那两个字,手里的马克笔颤了一下,“茶”字的最后一笔直接多出一截。
她有些慌乱地用手指抹掉了多余的部分,指尖染上了黑渍,一抹血红却迅速爬上了她的耳根和脸颊。
“画得真好。”
叶朗说完迈步朝茶社正门的方向走去,推开门之后想起来她好像是聋哑人,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又看了她一眼。
方嘉嘉见那双鞋离开了才仰头看了一眼,他们的目光意外地在门檐灯的黄晕中相遇。
“我是想说——”叶朗见她看了过来,不知道怎么用手语夸人,有点紧张地朝她比了个大拇指,“你很厉害。”
方嘉嘉脸上闪过一抹意外之后,忽然露出明朗的微笑,难为情地垂眼看向地面。
她觉得脚下的石板缝里,忽然就生出了一簇簇小花儿,在开心地摇曳。
叶朗怔了怔,也微微扬了扬嘴角。
刘有为走到楼梯转角了发现同行的人还没跟上来,“叶朗!”
“来了。”
他的脚步声轻快地落在实木地板上,却重重地踩在方嘉嘉的心里,把她心跳的节奏也带乱了。叶朗只是说了两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她心底却生出了被人过誉的羞耻感。
四人对坐的茶室里,茶桌上热气氤氲。
茶艺师沉默而熟练地操弄着那些茶具,茶汤倒入茶杯的声音时不时有规律地回响。
一场漫长的对谈之中,总会有一个意识神游的人。叶朗像是看着一潭深井一般凝视着茶杯里的茶汤,在这场句句都有自己有关的谈话里,保持缄默。
他感觉在这种场合里,自己唯一能把握的好像就只有手里的这只瓷杯。
长辈的对话里编织着他们身为过来人的告诫和判断,他只需适时点头证明自己的意识还在这间茶室里,释放出那个端正而谦虚的自己。
方嘉嘉趴在一楼的角落专座上盯着自己的速写本发呆,手机忽然震动。
她走出茶社,靠着门口那棵桂花树接听电话。王秀荷喜添金孙的激动透过手机听筒冲了出来。
“嘉嘉,你哥生孩子了!”
“嫂子生的。”
“你少打岔,比预产期早了半个多月。我要早点过去伺候你嫂子坐月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向文楷当爸爸了,方嘉嘉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开心。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她不曾从那个优秀的哥哥身上得到过什么兄妹温情。
茶室里的谈话结束,叶朗跟在领导们的身后,浑身都是“刑满释放”的轻松。
方嘉嘉准备推门时,见他们一行人走出来,便退到了一旁。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她认识,是曾在沵湖中学做过三年校长的叶楚轩。
“叶局,那我们就下回再聊。”
“好的,叶朗以后还要劳烦郭局长和刘科长多费心。”
他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对话在方嘉嘉的头顶上有来有回地跳跃。
她在心里默默梳理着眼前的人物关系,一抬眼就稀里糊涂地撞上了叶朗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