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项也早上那句话,向野一整天都有些忐忑,这种你对别人一无所知,别人却对你了如指掌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
晚上匆匆吃了两口饭,她就像个要等候问审的犯罪嫌疑人,坐在茶酒室里,惴惴不安。
“没有让你等很久吧?”项也坐到向野的对面,脸上漾出那对好看的笑涡。
“没有,我想知道……”
“去我房间聊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会不会,不太方便。”
向野显然还没做好在那间房子里和王鹤鸣碰面的心理准备。
“不会,鹤鸣师兄每天晚上都住在另一个民宿,不在这边。”
聪明的女生,总是能听出对话者的弦外之音。
向野跟着她走进了那间被写上了“海王星”门牌的房间,项也觉得那天夏成成对王鹤鸣发火的样子实在是很有趣,所以直接把夏成成讽刺王鹤鸣的话写到了门牌上。
“你先坐,等我一下。”
进了房间,项也直奔自己的行李箱,打开行李箱,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大号的橙色文件袋。
向野看着她,不明就里,坐进了窗边的那张竹编沙发。
“帮我把这个还给鹤鸣师兄吧,大学的时候,偷了他的东西。”项也把文件袋递到向野眼前,说完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你为什么不自己还给他?”
“我本来是想自己还给他的,但是看到你之后,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我为什么能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向野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将会启封什么。她慢慢绕开文件袋上的长绳,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照片,是0802班的毕业合照,还有一张被过了塑的语文试卷,班级和姓名那一栏上填着:0801班,向野。
“他怎么会有这些?”
向野自己的毕业照,因为前几年家里新建房子,老房子里很多东西东搬西挪,那张照片早就不知道放哪儿去了。还有手上的这张试卷,她记得是高一第一次月考的语文试卷,试卷背面的那篇作文,当时被当成范文贴在了学校宣传栏的“榜样园地”。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偷这个吗?”
向野点点头,她看着文件袋里的东西,一时语塞。
“大学的时候我追过鹤鸣师兄,不光是我,你知道我们这种师范类大学,男女比例本来就很夸张,而且他又长成那样,浑身的温良恭俭让,给他递情书的女孩子没有八个也有十个吧。我那时候真的特别虎,每天制造跟他偶遇的机会,去学校食堂,去他们教室,去他参加的社团……不过他可高冷了我告诉你,不管我跟他偶遇多少次,他每次见我都像是第一次见,每次都好像是透过他的眼神在问我:你哪位?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里,项也看着远方,视线似乎飞越了门窗,也飞越了高山和时光,看到了曾经的那一幕,和那个青春洋溢的自己。
“然后呢,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了了,也不知道自己抽什么风,堵到他面前就开始自我介绍:师兄你好,我是汉语言文学专业2014级的项也,有道高数题不会,想向你请教一下。”
向野听到这里不自觉跟着她笑了起来,可爱又莽撞的青春啊,谁回想起来不会嘴角带笑呢。
“然后师兄停了下来,笑着问我:你说你叫什么?”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张笑脸……那几秒钟我仰头看着他,感觉我心里的小鹿已经乱撞得开始发羊癫疯了,我说:师兄,我叫项也。然后他又笑了,然后他点了下头,问我:哦,项也同学,你好,汉语言文学专业也要学高数啊?”
项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又想起了甜蜜的青春记忆里,那层糖衣下面的苦涩。
“我那时候知道他刚跟外语系的一个学姐分手,总觉得自己有机会。那天之后,他对我很客气,也很照顾我,有时候我们也会一起去食堂,去图书馆。当时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他新女朋友,我倒是不介意大家有这样的误解。不过我跟他表白了……五六次吧,他都是一口拒绝,每次都说只当我是好朋友,小师妹。”
“师兄大学的时候不住宿舍里,我们学校那住宿条件实在是有些恶劣……他那时候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单身公寓,他毕业那年,我那时候只要一想着以后很难再见到他了,经常就觉得心痛得无法呼吸,他们拍完毕业照的那天晚上,我跑到他公寓门口哭哭唧唧地敲门,真的好丢人啊……我现在想起来也是很丢人……”
项也说到这里,笑着摇头,那些场景,就算过去了很久,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脸颊火热。
“他开了门,那时候他在收拾东西,地上有两个行李箱,我就说:师兄,我帮你收拾吧。他问我大半夜跑出来干什么,我说我舍不得他,他说他只是回老家上班,有什么好哭的,让我以后到上庸旅游就找他。”项也的语气,渐渐没有了之前的欢快。
“然后……我就看到了行李箱里的这个文件袋,我打开先看到了那张高中毕业照,我当时很好奇他高中时候长什么样,就睁大眼睛努力在那上面指着一个个人头找他,仔细看了几遍才发现那上面根本就没有他,也没有他的名字,然后才看到了那张试卷,还有试卷上的名字,我又回过头再看那张照片,哦……这两份东西上有同一个名字:向野。我那时候才明白,他之所以对我那么客气,是因为,我也叫项也。我当时年纪小嘛……又一厢情愿的……觉得太生气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就拿着这个文件袋冲出去了……”
项也说到这里时,不再像曾经突然被真相绊了一跤时,那样地眼泪汹涌,只是慢慢地说着,带着一脸释然。虽然那些早就回不去的时光里,总有些酸涩,还会时时在心尖回旋。
向野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倾听着她的青春,也在心里遥望着那时的王鹤鸣。
“所以那天,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你了,我故意告诉你我的名字,我想看你有什么反应,结果你说你叫林樾。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谎,你可能是想顾及我的感受吧……”
“其实我这次来上庸,就是来和我的青春告别的,因为我下个月就要结婚啦!”项也说到这里,笑得很甜,在向野的眼前晃了晃无名指上的钻戒。
“恭喜你……”向野的祝福,是由衷的,这个和自己名字同音的姑娘,有让她羡慕的坦诚,还有她没有的,肆无忌惮的青春。
“师兄知道我追星,特别喜欢谌然,所以刷了几天的网页,帮我定了这里的房子。过完年又要回去上班了,好烦啊,不过我这趟来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你以后想再来住,告诉我,我帮你订,我跟老板是朋友。”向野忍不住要卖她个人情。
“真的?我当真啦!”
向野笑望着她,用力地点头。
我们总是天然的,容易跟那些和自己相似的人亲近,长相,名字,性格,或者经历,都会让两个相似的人,一见如故。
“我那天看你跟师兄有点奇怪,你们怎么了?”项也手撑着下巴,大大咧咧地问她。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向野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去问他啊。”
“啊?”
“你有男朋友?”
“分手了。”
“你喜欢师兄?”
“……”
“哎,他是个闷葫芦,你也是个闷葫芦,你们俩这闷来闷去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对了,等我回去之后,你再帮我把他的这些宝贝还给他吧,我怕他笑话我。还有啊,你们俩找个机会好好聊一聊吧,我觉得师兄他……比你想象的,更喜欢你。可能就是因为太喜欢你了,所以总是小心翼翼的。”
项也觉得一对有情人每天还要猜来猜去的,实在是匪夷所思。
回到山下自己住处的向野,看着桌上那张照片,回想起了高中记忆里屈指可数的温暖一幕。
高三提前离校,准备去潭沙做手术时,她跟班主任涂老师报备的是,因为家里不便透露的原因必须要休学,当时的涂老师,除了震惊就是惋惜。她毕竟是文科班的1号种子,只要进考场,名校就是板上钉钉。那时候离学校统一拍摄毕业照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月,涂老师为了向野,特意请了摄影师,提前拍摄了0802班的这张毕业照。
照片上的日期,就是她去潭沙的前一天,那天,班上的人都很费解,为什么就他们班要提前拍毕业照。只有向野,在心里默默地和自己的高中生活诀别。
向野拿起了那张试卷,翻到背面,那篇在“榜样园地”贴了一个月的范文,她写的作文题目是:《师者如光》。
她的爷爷,做了几十年的小学数学教师,后来因为患了肺癌提前退休,在她初二那年去世了。她很小的时候,爷爷还没退休时,经常把她带到自己的课堂,让她跟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听课,她从小就觉得,讲台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老师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所以她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人民教师。
那篇作文里写着她对去世爷爷的思念,写着她最初的梦想,写着她立志要成为一名老师的铮铮誓言。
总分总的结构,一个个排比句慷慨激昂,向野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早就忘了,曾经也有一腔热血,在她的内心里如此激**。
她大二就开始接李弋给他的外包私单,从李弋那里拿到第一笔写文案的6000块现金时,她开始了夙兴夜寐的挣钱之路。大二之后她就没有再申请过助学金,那时候家里欠的债还没还完,她除了赚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还开始替爸爸分担向里的学费。她跟家里说那都是帮学长写稿子挣的钱,费不了什么功夫。
夏青竹从那个时候起,就认定李弋是向野的贵人。
梦想,对于处在贫困挣扎里的人来说,才是真正的奢侈品,那个时候,向野满脑子都是挣钱,挣很多很多钱。
三尺讲台固然神圣,可是现实的捶打总是拳拳在身。
向野的指尖触摸着那一行行青春的热血,觉得心里有什么沉寂了很久的东西,突然又燃了起来。
当夏成成开着商务车把林樾的团队送到“山上的星星”时,项也登上了回程的飞机。这世界人来人往,就是不断与新的人交集,也不断有故人离去。
团队里都是年轻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林樾带来的精兵,参观完以后办公的吊脚楼,一个个嚷嚷着要常驻上庸。
晚上分房间的时候,气氛格外热烈,夏成成既像个东道主,又像个大管家,努力平衡着大家的需求。
向野和林樾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喝茶聊天,腿上盖着尤欢送来的毯子,周身是山野的清风,背后是年轻的喧腾。
“向野,你今天不太对劲啊。”林樾嘴里呼出一口淡淡的烟,又扯了扯毯子。
这山上的冬夜,的确是凉得很。
“我不是今天不对劲,我最近都不太对劲。”向野跟林樾毕竟是几年的朋友了,很多不肯跟别人说的话,她都愿意说给林樾听,因为林樾的嘴出了名的刻薄,经常能说出一些让她醍醐灌顶的话。
“说说吧,什么情况?”
“我好像爱上了一个男人。”
“你就算爱上了女人也算不了新闻,说重点。”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再进一步,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光是身体上毛病多,我还总是有很多顾虑,自尊心又太强,生怕被别人同情。我就是纠结,我喜欢他,我也感激他,他为我做了很多,我总觉得我也应该为他做点儿什么,我不喜欢老是受恩于人的感觉。但是他最近在我脑子里跑来跑去的,我真的快疯了!”向野说着一口气喝完了半杯冷茶。
“你名字谁起的?”
“我名字?我爷爷起的……这跟我刚刚说的有什么关系?”
“我以前刚进F&A,第一眼看到你名字,觉得这名字真!酷!肯定是个又狂又拽的姑娘,后来才发现,你野个屁啊!向野,你他妈是全世界最死板的人!你脑子里那大清还没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