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鸣悲喜交集地走回办公室,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桌前,他的脑子里在自动倒带,调出了一帧又一帧记忆里的画面。
“鹤鸣?不去吃饭吗?”陈有志经过他的办公桌旁。
“你先去吧。”王鹤鸣把刚刚带回来的那摞开会资料,放进了抽屉。
空****的办公室里,王鹤鸣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拿出了手机,看着那个刚刚添加的微信好友,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从没想过,一别几年,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和她再见。这隔着七排座位,没有更多交流的一个多小时,他都觉得异常的奢侈。
高一的时候,你是0801班的向野,我是0802班的王鹤鸣。
第一次见你,是在高一的开学典礼,你代表全体新生上台发言。当时被九月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的我,一直低头听着身边的朋友闲聊。
直到你念出发言稿里那一句“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身边的朋友突然开始推搡我。我坐在最后一排,抬头看了看主席台的方向,你站在那里,仿佛身披光环,掷地有声。
我后来想,那一瞬间的我,是不是中了别人说的“光圈效应”。我听到身边有人在讨论你,他们说你拿着全市第一的中考成绩,来了上庸一中。难怪,是你站在那里,代表新生发言。
高一的一整年时间里,别的女生总是三三两两,你好像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你的成绩总是稳在榜首的位置,你的作文经常被当成范文,就连你做课堂笔记的方法,都被老师们在全年级学生间推广。
你很少午睡,别人都趴在桌子上的时候,你还在眉头紧锁地刷题。别的教室灯都灭了,你还在座位上戴着耳机学习。你经常会去跳绳,晚自习过后,熄了灯的操场上,总能听到跳绳砸地的声音。
高二的时候,我们换了一间教室,你选了文科,去了0802,我读了理科,进了0801。高二之后你好像有了一个比较要好的朋友,她也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陈雁飞。
每次经过你们班教室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地往你座位的方向多看几眼,从高一到高三,你一直坐在倒数第一排的正中间,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你的个子太高了,后来听陈雁飞说,是你跟老师主动要求的。
整个高中,我最讨厌雨天,因为雨天,你不会去跳绳,学校还会取消课间操。课间操你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这可能是年级第一的优等生才能拥有的特权。
从高一到高二的第一个学期,你一直站在你们班女生队伍的最后,我站在我们班男生队伍的最后,除了学习,你看起来对其他的事都不太上心,课间操动作经常会出错。
体转运动的时候,你经常会转错方向,然后给我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面对面,有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我的手,再小声地说一句:不好意思。
高二的第二个学期之后,你的课间操位置,换成了陈雁飞。到现在我还是能回想起来,那天一路飞奔去做课间操时,发现你的位置突然换了人时,那种猛然的失落。
你好像总是垂着眼,不愿与人交流,看起来心事重重,却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高考前的一个多月,你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课桌上的书全都被收走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在一次送数学作业进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他们提到了你。
“2班的那个向野真是可惜了,今年可能参加不了高考了。”
他们看到门口站着的我,立即噤了声。为什么你参加不了高考了?我问过陈雁飞,就连她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发生了什么。
我从你们班的学生通讯录里找到了你家的地址,到了你家,我看到你们家空无一人,我对你的邻居说,我是来给你送学习资料的同学。他们告诉我,你们一家人去了潭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问他们,你们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充满戒备地看着我,只是摇头。
我再一次见到你,是在高考第一天数学考试结束后,3号栋教学楼的楼梯上。
你左手提着装了身份证和准考证的透明文具袋,右手扶着腰,似乎下楼梯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当我想追上去扶你一把的时候,你的班主任涂老师跑过去搀住了你。我看到你,满头大汗。
高考结束后的那天晚上,听涂老师说你高考前一直住在医院,我在上庸的那几家医院里,无头苍蝇般找你。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一个多月里,你身上发生过什么,我甚至还旁敲侧击地问过你的班主任涂老师,他说他也不太清楚。
学校发榜的时候,我在前两栏看到了你的名字,即使在那样的状态下,你也依然考出了让很多人望尘莫及的成绩,考进了名校……
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把王鹤鸣从回忆的思绪里扯了出来,站在门口的夏瑜,看到一脸神伤的班主任,脸上露出些疑惑。
“王老师,我表姐说带我出去买点学习资料,可不可以给我的出入证明签个字?”
“你进来吧。”
王鹤鸣看了一眼那张出入证明,又放到了桌上,想到自己也该回家吃晚饭了,他拎起外套起了身:“我也要回家了,我带你出去吧。”
夏瑜懵头懵脑地跟在王老师身后,走到了校门口。
向野在校门外的车里翻着刚买的书,等着夏瑜下课。今天刚到学校时,她就跟夏瑜打了招呼,开完家长会后会等她一起出去吃晚饭。
看到夏瑜和王老师一起走出来,她放下车窗,仰头看着一脸不自在的王鹤鸣:“王老师,去哪儿?我送你?”
王鹤鸣把手里的车钥匙往身后藏了藏:“不麻烦了吧。”
“那好吧,王老师再见!”向野说得很利落,走得很干脆。
王鹤鸣站在校门口,有点哭笑不得,这就走了?还以为你至少会再问一遍。
“你们班主任是不是有点太年轻了?”向野看了看后视镜里的王鹤鸣。
“但是他教书很厉害啊,我们班数学平均分一直都是年级第三,仅次于那两个怪物班。”夏瑜条件反射式地维护着自己的老师。
“他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岁,微信名字居然叫闲云野鹤。”向野想到自己刚刚还加了他微信。
“我们班男生之前问过王老师,为什么要叫那个网名,他说那是他向往的生活。”夏瑜说着打了个呵欠。
向野笑着点了点头:“你们王老师这心态,迟早要成得道高人。”
“姐姐,李弋哥哥呢?”夏瑜其实也没见过李弋,但是总听自己姑妈提起这个“准姐夫”。
夏瑜不提,向野都差点忘了,刚刚家长会连挂了他三个电话,李弋以前从没在她这儿受过这种委屈,现在指不定嘴脸多难看呢。
“想吃什么?吃完了再带你逛一逛。”向野不想提他。
夏瑜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看出来向野不愿意提,她也就不再追问了。
等向野带着夏瑜吃饱喝足,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了校门口,夏瑜后知后觉道:“糟了,王老师没给我签出入证明,我进不去。”
“那你怎么出来的啊?”向野觉得这个表妹也太懵了。
“王老师带我出来的啊。”
“你叫他再把你带进去。”
“我不敢。”夏瑜看了看手里拎的东西:“我跟王老师说你带我出来买学习资料,你看我现在,除了学习资料,什么都买了!”
“你不早说,我想着不给你增加学习负担才没买的。”
向野看了一眼门卫室,那个大叔看起来有点凶,感觉不太好说话。
“啊!现在怎么办?马上要上课了!”夏瑜急得跺脚。
“你别急,我有他微信。”向野看着这个急急躁躁的傻妹妹,叹了口气,拿出了手机,开始发消息。
“王老师,夏瑜没有出入证明,进不了学校,能麻烦您移驾校门口把她带进去吗?”
正在整理试卷的王鹤鸣,看到微信消息开心得挠了挠额头,穿上大衣就往校门口跑,似乎又找回了,以前冲去操场做课间操时的那份少年莽撞。
王鹤鸣跟门卫打了个招呼,夏瑜马上就拎着大包小包,连蹦带逃地往教学楼跑,向野不好意思地朝王鹤鸣欠了欠身子:“辛苦你了,王老师。”
“不辛苦。”今天第三次见面了,王鹤鸣似乎已经可以面色坦然的跟她对话了。
“王老师,你等一下!”向野突然想到后备箱里,还有李弋准备年前送给大客户的两盒天尖茯砖茶。
王鹤鸣看着她打开了后备箱,看不出来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向野端出一盒茶,塞到王鹤鸣手里:“家长会的时候,我看你拿了保温杯,应该是喝茶的。这盒茶,你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喝吧。”
“不不不……不用,你拿回去。”王鹤鸣被她这像是当了十几年家长的熟练操作弄结巴了,看她突然端出这么一份大礼,慌忙推辞,放回了她手里。
“我这样是不是让你为难了?王老师,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也不用对夏瑜有什么额外照顾。”向野看他一身“清廉为师”的正气,赶紧解释。
就在两个人神色尴尬不知道怎么收场的时候,门卫大哥端着茶杯从里面走了出来,看了看对“收礼”不太熟练的王鹤鸣,又看了一眼向野手里的茶盒:“这可是好茶呀,王老师。”
“我那儿还有一盒,我拿给您!”向野顺势又把手里沉甸甸的茶盒往王鹤鸣手里一塞,打开后备箱取出了另外一盒。
“这可太贵重了,这多不好意思。”门卫大哥嘴上客套地念叨,手却很诚实地伸了过去。
王鹤鸣看她空了手,往前走了两步,准备把手上这盒再递回她手里,结果向野一个闪身蹦进车里,一脚油门开车走了。
“王老师,你说这,我这跟着你,还得了盒好茶。”门卫腆着肚子,自然是得了便宜再卖个乖。
王鹤鸣只好无奈地抱着那盒茶,走回了办公室:她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
就在王鹤鸣看着办公桌上的那盒茶左右为难的时候,向野却因为送掉了这两盒“贿品”觉得浑身畅快。
摆脱了一直让她束手束脚,每天神经紧绷的工作之后,这两天她觉得世界一片清朗,每个细胞都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就这样活着,也不错啊!而且今天还一连挂了李弋几个电话,这种“胆大妄为”的事做起来原来这么爽吗?
岳州回潭沙的路上,刚刚和一个品牌签完合同的李弋,揉着太阳穴翻看着另一个项目的招投标资料。
这两天他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以往很多由向野负责的工作,很多决策上的事项没办法分摊不下,只能落到了他手上。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混乱的感觉。
李弋不知道向野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这么任性,不负责任,甚至拒绝沟通。他的气愤里,也有一些无奈。他再次拨打向野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向野这次没有故意拒接他的电话,的确是正在通话中。晚自习的数学测试结束后,夏瑜想到一个人开车回家的表姐,想打个电话问问她,有没有安全到家。
王鹤鸣拎着装了数学测试卷的包走到一楼,正好看到夏瑜背对着楼梯,靠着高三(1)班教室前门旁的灭火箱在打电话。
“姐,你到家了吗?”夏瑜的声音从小就格外脆亮。
“夏瑜?这谁的号码啊?你妈让我存的不是这个啊。”向野说着又看了一眼那个陌生号码。
“我同学的!”
“哦,我还没到家呢,车子抛锚了,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在等拖车过来。”
“怎么会抛锚了呀?那你一个人大晚上的安全吗?”
“很安全,路边小卖部的老板,是我高中同学的爸爸,我正在跟他们聊天。”
“那你注意安全啊!”
“放心吧,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上课呢。”
“好的,姐,拜拜~”
王鹤鸣也只是听了个大概,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向野的车在回家的路上抛锚了。
“夏瑜,你手机不是上交了吗?”王鹤鸣走到夏瑜身边,发出了班主任的疑问。
上庸一中有规定,学生在校期间必须要上交手机。
“王老师!这是我借的!我马上还回去!”夏瑜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王老师吓了一跳,说完就“做贼心虚”地跑了。
王鹤鸣看了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突然回过神一般,往停车场狂奔。
他很熟悉从上庸市区到向野家的这条路,回到上庸一中任教之后,他时常开着车在这条路上往返,虽然从来没有再遇到过她。这条路的路况,他可能比向野要熟悉得多。
等他一路飞车赶到向野那辆白色的奥迪A4附近的时候,看到车子正好在装拖车绳,向野和几个中年人站在一旁,有说有笑。
他看到车子被拖走后,向野坐进了小卖部门前那辆七座的灰色面包车,车主看样子就是小卖部的那位男老板。
这是要送她回家?王鹤鸣看到向野在上车前,朝自己车子的方向望了一眼,他应激式的关闭了前照灯,关完灯又觉得自己怪不磊落的,也不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到底在慌什么?
向野和小卖部老板在面包车里聊得天南海北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后面那辆不近不远跟着的黑色牧马人,一路跟到了她家。
王鹤鸣看着她和面包车里的司机挥手告别,看着她走进了那个中式的三合院,然后才把车掉头,又驶入回城的路。
回家的路上,他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在滚动,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追问什么。
千万个追问里,他最想问的是:向野,你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