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篇
动迁办雷厉风行,工作进展神速,左邻右舍陆续搬出,12月初,李家的拉锯战也有了结果。
最开始,叔婶表示李文名下的补偿应该做为落户的感谢金无偿赠予他们一家,在李佳强硬反对后,表示愿意给李文他自己名下补偿的30%。
李佳坚决不让李文在表格上签字,并一再对动迁办公室表示家人还在协商中,除非李文亲自到场签字,任何他人代签或递交的表格都不算数,硬生生扣住了这套房的补偿进程。
在李佳的坚持下,0%变成了30%,变成了50%,变成了70%,最后变成了100%。
李佳赢了,“一换二”。
赢的过程非常惨烈,最开始时,婶婶发难,“谁知道佳佳争补偿是不是给她自己争?”
李佳有力反击,“动迁办会直接把补偿金发到阿文的户头。”
一段时间后,叔叔也加入了,“佳佳有了男朋友,还是没房的外地人,谁知道佳佳是不是想给自己争婚房?”
爷爷要李佳保证补偿必须落在李文名下,李佳提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方案,“让阿文现在就去看他学校附近的二手房小套,看20平方米左右的小套,补偿金一下来,就用这笔钱当首付买房,房产证上写阿文的名字。”
这个做法完全杜绝了李佳侵占补偿的可能,爷爷站在了李佳一边。
渐渐地,婶婶的说法变成了,“佳佳是想把争来的面积给爸妈住,她自己买的房子做婚房。”
李佳并不意外爷奶叔婶这么想,这半年来,弄堂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或大或小的矛盾、争斗,找律师打官司的也不在少数,她既然站出来争,就必须面对这些质疑和诋毁。
李佳失望的是,整个过程中,李文尽管信任她,但他并没有和她并肩作战或是提供理解、支持等情绪价值,一如既往地,他等着姐姐帮他谋划。
在这场旷日持久、血淋淋的战争中,每个人都在这场战争中暴露出了最丑陋不堪的一面。
12月初,李家动迁了,爷爷名下北外滩26平方米的公租房分到了一套杨浦区郊区80平方米的三室一厅和12000元现金。
爷奶叔婶和堂妹一家三口搬入了杨浦区新家,以距离换面积。
居住质量大为提升,但上班远了很多,婶婶怨声载道,上班太不方便了,安置房小区非常偏僻,步行20分钟才有公交车站,上班单程就要一个多小时。
李文拿到了12000元现金,李佳逼着李文在虹口找到一处20平方米的小套间,用12000元做首付买下这套房并租了出去,租金加李文的公积金正好覆盖了房贷。
尘埃落定,硬撑了几个月、心力憔悴的李佳一下子失了斗志,蔫蔫的没精神气。
还没等李佳恢复,她爸妈从东北赶来了上海——春运太挤,他们索性和同事调了班,春节值班,腾出了十天的假期来上海——看儿女,也看新房子.
1994年元旦,庄图南和李佳没机会庆祝他们恋爱一周年纪念日,他们赶去李家吃团圆饭。
庄图南听到要去李家过元旦,而且是一大家人团团圆圆过节时,一时没控制住,瞠目结舌看着李佳,但他看到李佳也是一脸的尴尬为难,立即换了表情,“我只是遗憾咱俩不能单独庆祝纪念日了。”,硬生生把场子圆了回来。
庄图南心想,人才,李家比咱老庄家更是人才。
庄图南第一次上门,必须备礼,同事们纷纷为高龄未婚的组长出谋划策,给庄图南开了张清单,庄图南和李佳拿着单子跑了几次商场,买了两件羽绒背心、两条中华烟、一瓶五粮液、一条火腿、一盒蛋糕、几瓶护肤品等物,备了份中规中矩的礼。
元旦杨浦区三室一厅的新居里,爷爷奶奶,李父李母,叔叔婶婶,李佳李文姐弟俩,堂妹一家三口,庄图南共十二人把客厅挤得满满当当。
火腿干丝、焖烧鸡翅、东坡肉、烤麸腐皮卷,菜品精致用心,庄图南还专门得了一碗新女婿上门的糖氽蛋,一家人在饭桌上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李父很感慨,“当年下乡时,规定知青一辈子只给两次探亲机会,不让随便回来,后来放宽了,有假就可以回来,再后来,囡囡和阿文前后脚都回来了,再过两年,我和囡囡妈退休了,也回来了。”
叔叔道,“佳佳能干,还给你们在黄浦区买了房子。”
婶婶酸溜溜道,“佳佳多少能干,还给阿文争来了小套间。”
奶奶笑眯眯道,“小庄,侬晓得伐,囡囡买的房子在静安寺后头。”
庄图南微笑点头。
婶婶突然道,“毛头爸爸还没结婚时就上交了工资卡,小庄有没有帮佳佳供房子啊?”
毛头是堂妹的小儿子,毛头爸爸是堂妹夫,婶婶这句话问得贴切刁钻,可惜庄图南和李佳都是经常和甲方、施工队掐架的高手,庄图南神态自若,李佳四两拔千斤地回复,“房子吃钱,我养房子,他养我。”
叔叔笑眯眯地问,“佳佳,这套房是不是你和小庄的婚房啊?”
庄图南不答而答,“我今天才晓得那套房在静安区。”
一屋人闻言神色各异,堂妹夫有心帮庄图南解围,绕回了刚才的话题,“知青一辈子只能回来两次?”
爷爷和李父一起点头,“政策规定。”
爷爷看向庄图南,“小庄说他姑姑也是知青……”
庄图南道,“是,我小时候没见过姑姑,一直到知青返城大潮后,我才第一次见到姑姑,再后来,高考完,见到了姑父。”
小卧室里,堂妹半岁的儿子突然醒了,他见没人在边上,哇哇大哭起来,婶婶示意庄图南,“小庄,尿布就搭在架子上,你去帮忙换块干净的。”
庄图南立即起身,进屋去给孩子换尿布。
庄图南没有经验,不小心把屎蹭到了床单上,他赶紧叫了堂妹夫帮忙找出干净床单,换了干净床单后很有眼色地去厕所搓床单了。
这段小插曲丝毫没影响屋内的氛围,客厅里依旧谈笑风生。
晚饭后,庄图南辞别长辈,自己回了出租屋,李佳把他送到门口,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转身又回去和家人聊天。
有过了一会儿,爷爷奶奶有些困了,李佳李文也准备回去了——三室一厅住不下这么多人,李父李母在客厅打地铺,李佳姐弟必须回各自的出租屋和宿舍住。
安置房偏僻,离公共汽车站也远,从安置小区到公交站的马路还没有完全修好,坑坑洼洼的,李父李母打着手电送儿女,一家人慢悠悠地边走边聊。
李佳的语气很平和,拉家常一般开口问,“么得鱼,清蒸鱼、红烧鱼都没有,毛脚女婿上门要有鱼的,没鱼就是家里不同意,么得鱼,也没有红包。”
李母道,“你婶婶说……”
李佳慢悠悠道,“庄图南给了阿文和毛头一人一个红包。”
李母呐呐地说不下去了。
李文打圆场,“姐夫没有不高兴,他家不一定有这个风俗……”
李佳笑笑,“他苏州人,又在上海待了那么多年……”
李佳温温柔柔地抱怨,“他老师再三和他说,要有眼色,鱼端上来,要等岳父母先动筷,还只能捡尾巴上一小块吃一点,好啦,桌上么得鱼。”
李佳笑着继续发难,“一屋人,为什么让庄图南去洗碗、换尿布?还有,为什么要提我的房子?”
李母打圆场,“毛脚女婿上门要有眼色的,就是要干家务的,小庄又不怎么说话,干点家务好啦。”
李父面子下不来了,“囡囡,你是在怪你爸妈?”
李佳默不作声,一家人继续向前走。
李佳成年已久,在家中话语权越来越重,李父缓和了语气,“囡囡,今天爷爷奶奶叔叔婶婶说的话做的事都是给你撑台面,不让小庄将来欺负你,叔叔婶婶和你们关起门再有矛盾,对外还是一家人。”
李文也道,“姐,你自己买的房为什么不能说。”
李母道,“佳佳,那套房要想做婚房也好的,将来一家人挤挤一起住,爸妈还可以照顾你。”
李佳心中突然浮现出浦江小区窗外的天空,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李佳绕开地上一个坑,慢悠悠道,“我有位本科同学从国外回来,我们上海同学AA请他吃饭唱卡拉OK,我是班长,大家把钱交给我,我去前台付,庄图南递给我的钱是两份,他帮我在人前撑台面……”
李佳委屈道,“他尊重我,你们真要帮我撑面子,就该尊重他,桌上没鱼、买汏烧这些事么得腔调的!”
李母道,“你婶婶说,你妹夫还没领证就上交工资卡了……”
李佳抓住妈妈的胳膊晃了晃,“妹夫没房子,住爷爷奶奶家,工资卡只够吃饭的。我上的大学比妹妹好,婶婶老早就不高兴了,现在找的男朋友又比妹夫好,婶婶恨不得我嫁不出去的,恨不得我和男朋友分手,妈妈你别听婶婶的。”
李佳笑,“以前大家工资就几十块,上交工资卡也就是交个生活费,现在不一样了,妈妈你愿意阿文把房子给其他女孩子不?”
李母欲言又止,李佳已经换了话题,“上门抢着买汏烧是看毛脚有没有眼色、会不会处事,庄图南在单位干得老好,不需要证明了。”
谈笑间,李佳的心情染上了几分悲哀,农场环境封闭,爸妈的生活圈子也以当年的上海知青为主,他们对生活的认知还停留在三十年前的上海弄堂思维里,他们的回归不仅仅需要她经济上的支持,更需要她耐心的引导。
李佳惆怅地想,她对父母的态度也要像对甲方了,循循诱导,有策略,讲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