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巷
不知不觉中,四大件由“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悄无声息地演变为“电视机、录音机、洗衣机和电冰箱”。
电冰箱的需求带动了制冷压缩机的市场需求,但身为制冷压缩机工程师的林武峰并没有从单位感受到太大的变化。
林武峰所在的苏州压缩机一厂是老牌国企,国企受计划经济制约,压缩机原材料采购、产品定价和产品销售等等都没有自主权,一厂依旧按原指标按部就班地采购、生产和销售——由国家按计划供应原材料,再把生产出来的压缩机按国家指定的价格卖给国家指定的下游企业。
单位里几乎感受不到丝毫的变化,但林武峰从苏州周边的乡镇企业切身体会到了市场对压缩机的迫切需求——简单地说,不止一家乡镇企业私下找到他,高薪利诱,想聘请他做技术指导。
乡镇企业没有大学生——教育部明文规定,不允许大学生分配到乡镇企业——更没有科技人员,他们急需科研人员解决生产、销售、售后等一系列环节上的技术问题,林武峰是资深工程师,自然是他们急需的人才。
正如黄玲曾见过的那个烈日下拉着板车叫卖脸盆的手艺人,正如曾背着背篓和城管‘打游击’的李一鸣,一家村办集体企业的厂长同样敬业和执着,他不敢到一厂去找林武峰,但他辗转知道了林武峰的家庭住址,蹲守在小院门口。
院门口蹲了一个男性,扰民不说——非常困扰院中女性进进出出,影响也不好,林武峰不得不把对方请进屋交谈。
深谈之后,林武峰成为了“星期日工程师”,他周一到周六依旧在一厂正常上班,周日到乡镇厂里提供技术指导。
林武峰在一厂每个月工作20多天,月工资60元,乡镇厂每个月只需工作四或五个工作日,每一日的工资100元,如果解决了重大技术问题,还有另外的奖金。
宋向阳在林武峰车间干了3年多的临时工,想尽了方式也没能转正——他个人怀疑,火车站“扛麻袋倒卖商品”被抓事件多少影响了转正。
宋向阳在一厂的月工资34元,乡镇厂给了他一个正式工职位,月薪150元。
两个工作都没有编制,没有福利,但后者工资是前者的四倍多。宋向阳是林武峰一手带出来的,他拎了两瓶酒来小院找林武峰,林武峰不等他开口,直接道,“去乡镇厂,趁年轻多挣点钱。”
林武峰的技术兼职,和黄玲宋莹利用业余时间打毛衣挣外快、和吴建国在院中养鸡养鸭似乎相同,但又大大不同,相同的是,两者都是利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和技术挣钱,不同的事,“星期日工程师”现象在社会上争议极大。
这种现象极其普遍,国企技术人员工余时间在乡镇企业兼职已经是心照不宣、半公开的秘密,社会上、报纸上有关“技术投机倒把”的争论层出不穷,《光明日报》专门就此类案例收集读者来信并公开讨论,法律界人士、国企领导、知识分子、科技人员各界人士纷纷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纷纷扰扰的讨论声中,林家银行存折上的数字飞速增长。
林栋哲太皮,衣服裤子经常脏到看不出布料原来的颜色,林武峰心疼宋莹手洗衣服,本想添置洗衣机,但小院里上下水不方便——厕所里实在放不下洗衣机了,只能作罢。
林栋哲和宋莹表示,电冰箱也很好。
庄图南高考前,林家添置了冰箱,宋莹经常从厂里生活处批发冰棒,黄玲天天做绿豆汤。
庄图南汗流浃背地苦读备战,两位妈妈同时做后勤,提供稳定足量的冷饮供应。
奶站有了鲜奶订购,工作人员每天清晨送奶到户。
奶站在订奶的人家院门口或楼道口钉个带锁的小木盒,工作人员每天一早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依次开锁,把盒中的空玻璃瓶取出,再把装满鲜奶的玻璃瓶放入木盒中。
黄玲早就想给庄图南订牛奶了,但庄图南要早自习,他早上出门的时间比奶站送奶的时间早,鲜奶放到晚上又坏了,只能作罢。
林家买了冰箱,黄玲蹭着林家的冰箱,总算如愿以偿,立马给兄妹俩一人订了一瓶牛奶。
宋莹听黄玲说脑力活动需要高蛋白质,立马也给林栋哲订了牛奶,院门口又添了一只小木箱。
宋莹当机立断买冰箱,黄玲很感激,“你这可帮我大忙了,夏天那么热,图南本来都没胃口吃饭了,吃不好哪有力气学习,有了冰箱后,牛奶、冰棒,冰绿豆汤,他胃口好了很多。”
黄玲低声道,“我知道林工……你家现在不缺钱,我还是要说,冰箱的电费我也出一半。”
宋莹想了想,“要是以前我还真有点心疼冰箱多出来的那点电费,现在吧,说句大实话,我真不是很在乎了,再说,你就放两瓶牛奶,用点冰块,这电费怎么算啊,别麻烦了。”
宋莹看了看屋檐下正嗦着橘子冰棒的林栋哲,“别说你了,我和武峰都盼着图南考个好大学,他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不知道能省我们大人多少口舌。”
宋莹道,“我那天看见小敏和一个男孩子逛街,她是不是谈朋友了?”
黄玲点点头,“中专可以转户口,农转非,所以班里有不少农村孩子,晓红说了,本地孩子,她不管,农村孩子,她反对。”
黄玲从庄超英处听到不少不同教育体系下的迥异风气,“农村孩子的家里甚至鼓励他们谈恋爱,最好是找城市家庭的孩子,再不然找同乡的同学,一个地方出来的,一起上学,将来还一起工作,稳定可靠,踏实安心。”
宋莹八卦心大盛,“那珊珊呢?”
黄玲道,“应该没有吧,她还是很爱看闲书,闲暇时也接点毛衣单子挣零花钱,昨天还来向我请教花样,挺勤快懂事的孩子。”
宋莹左右环顾,见林栋哲没在听她们对话,低声说,“你知道珊珊为什么不住学校宿舍,又住回家里了吗?”
黄玲摇头。
宋莹道,“老吴也是用木板把卧室隔开,小敏、小军一人一边,有天小敏在饭桌上说,什么时候能把这木板拆了啊,没多久,珊珊就从宿舍回家住了,卧室还是隔开,珊珊和小敏睡上下铺,小军睡另一边。”
黄玲愣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你说珊珊在帮弟弟和张敏争房子?这是棉纺厂的房子,小军是亲生的,又是儿子,不会吧?”
黄玲长叹,“珊珊也有心眼了。”
黄玲自己说完,想起去年暑假的风波之后,庄图南和庄筱婷一下子都成熟了很多,不作声了。
宋莹道,“巷子里因为知青返城、知青子女返城的住房问题还少吗,珊珊就算没吃过猪肉,看了这么多猪跑……”
宋莹话没说完就想起了去年庄家的矛盾,赶紧住嘴,讪讪地笑。
黄玲知道宋莹是无心之言,不以为意道,“是啊,鸡飞狗跳,家宅不宁。”
宋莹欲言又止。
黄玲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不是想知道图南上大学后,我肯不肯让向鹏飞来苏州念书。”
黄玲摇着扇子,看着院中的瓜菜出了一会儿神,“我也不知道。”
林栋哲在屋里冲外喊,“图南哥,要不要一碗冰绿豆汤?我给你端过来。”
庄图南回应,“加糖,加冰。”
林栋哲答得麻溜,“好咧,客官您稍等。”
黄玲道,“我有时觉得吧,照顾鹏飞几年,就像对栋哲一样,多半个儿子,也挺好,我也同情鹏飞,但我忍够了庄家,忍得够够的,这辈子再也不想忍了。”
黄玲感慨万千,“宋莹,还是你有福气,婆家离得远,从没受过公婆的气。”
黄玲恨声道,“我一想起庄家爷爷奶奶以前怎么对我的,再想到他们逼着我照顾鹏飞和老二家两个小子,我大闹一场后再照顾鹏飞,就觉得像吃屎,像被人逼着吃屎。”
林栋哲端着一碗绿豆汤经过,宋莹劈手抢过小碗,“再去给图南盛一碗。”
宋莹把小碗塞黄玲手里,“玲姐,喝碗绿豆汤,消消火,消消火。”
黄玲接过碗,谢了宋莹。
黄玲道,“图南高考前,超英不会和我提这事,他不提,我更不会提。”
黄玲轻轻搅动绿豆汤,小瓷勺和冰块轻轻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黄玲缓缓道,“婚姻吧,如果有非忍不可的理由,你一定会忍,如果没有,你肯定就不忍了。我现在即没有必须要忍的理由,也没有不能忍的理由,鹏飞来也好,不来也好,都是庄家的事,我懒得管庄家的屁事,爱咋咋地。”
毕业班教室后墙的黑板不再出板报了,而是上书两行大字,“人生能有几回搏,离高考还有XX天。”
黑板上的倒计时天数、每晚临睡前的温牛奶,甚至妈妈拒绝鹏飞表弟的借住,一切的一切,都给了庄图南巨大的心理压力。
一中是省重点,知名重点院校的招生老师们早早地到了一中挑选学生,分发招生简介和专业介绍,并初步面试一些重点苗子。
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向往北京或上海这两个大都市,庄图南也不例外,他想报考上海的重点院校,班主任知道他的志向后,把他重点推荐给了复旦和同济两所大学的招生老师。
复旦的招生老师很喜欢庄图南的谈吐——除了高中课业,他还和庄图南谈了一会儿历史和文学——他许诺说,只要庄图南报复旦、成绩只要过线,他保证一定招收庄图南;同济的老师听说庄图南想报建筑系,很遗憾庄图南是文科生,但他看了庄图南摸底考试的数学和物理成绩后,沉吟了很久,许诺庄图南高考中这两门的分数如果达到同济建筑系的平均分,他可以想办法帮忙调剂。
怀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憧憬,庄图南忐忑地上了考场。
阳光从窗玻璃斜斜地照进教室,照到黑板上漫反射出并不刺眼的光线,庄图南却觉得教室内的光线是那样的刺眼,他定了定伸,翻开刚发下来的试卷,强压住心中的紧张,认真地阅读题目。
三天六门考试后,学生们很快拿到了标准答案,自己估分,再根据估出的大致分数填报志愿。
志愿大概分三档,全国重点院校、省级重点院校和地方性大学,如果全国重点院校录取不顺利,各学校之间的调档等程序很有可能影响省级重点院校的录取,因此,第一志愿的填写至关重要。
庄图南向往复旦的氛围,复旦号称“江南第一学府”,分数线和清华、北大持平。庄图南估出的分数只比去年的分数线高几分,实际分数未必能过复旦今年的分数线,而且即使过线,也不可能就读经济或管理等热门专业,只能读哲学、历史等纯人文学科。
比较起大部分家长对高考、对大学专业的无知,庄超英是阅卷、监考、报志愿一条龙的专家,他建议庄图南不要就读文学、哲学等专业,林武峰也发表了他的看法,“国家号召科技兴国,材料、仪器、建筑等实用科学都会有很大的发展。”
多方权衡下,庄图南的第一志愿填了同济建筑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