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来得这么快,比前世足足提前了三年,顾十八娘不可抑制地失态了,喊出了这句不该说的话。
顾十八娘伏在地上,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她知道自己什么话也不用说,方才的失态如果是在别人眼里,倒没什么,但偏偏这个人是文郡王,七窍玲珑透明心的人,曾经被她以预言**威逼出手救自己哥哥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他面前的文郡王忽地转身走了,顾十八娘依旧跪在地上,头埋在手臂上,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慢慢地咬着下唇,眼泪浸透了衣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脚步声传来,伴着一声急切的唤声。
“十八娘……”顾海出现在门口,看到顾十八娘俯首在地,便几步过来,扶着她的肩头,哽咽不成声。
“哥哥……”顾十八娘抬起头。
兄妹二人互相打量,见对方皆是身形削瘦,精神憔悴,尤其是顾海,面上还有伤痕,心中均是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顾十八娘积攒了半年的眼泪泉涌而出。
“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顾海亦是眼泪滚滚。
临上车之前,顾十八娘回头看了眼这住了半年多的地方,神色复杂。
“怎么?还舍不得了?”顾海不由笑道。
顾十八娘苦笑一下。
“这些东西不要了……”顾海看到仆从抱着被褥书籍等等装车,忙阻止道。
仆从们应声,便又抱着转身要丢回去。
“拿着吧……”顾十八娘出声道。
“书拿着吧,被褥就不要了,怪晦气的……”顾海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迟疑一刻,摇了摇头。
顾海有些惊讶不解,但没有再说话,示意仆从听小姐的。
马车晃悠悠而行,兄妹二人在车中对坐,只觉得满腹话语,却又说不出来。
“平阳侯……定罪了……”顾海忽地低声说道。
她赌赢了,顾十八娘却并没有预料中的欣喜,反而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慢慢地靠在车架上。
“哥哥,其实……说白了,我与我曾经恨的骂的那些人的行径并没有区别……”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笑,眼中却有泪水慢慢地滑下来。
“沈安林他为了报仇为了肃清威胁,所以决然地摈弃我……”
“族长他们欺负看低我们,是因为我们不能给他带来利益,反而损害他们的利益……”
“顾宝泉也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顾洛儿也是为了自己痛快,白玉郡主打压我也是因为视我为威胁……”
“他们针对我,针对我们,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哥哥……而我现在做的,不也是为了消除威胁,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谁无辜?谁有罪?其实……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分别,都是一样的,都是一丘之貉……都是……恶人……”
顾海看着她,鼻头发酸,坐过去伸手揽住顾十八娘。
“你不是恶人,从来都不是……”他缓声说道:“恶人不会对知遇之恩的人全力回报,不惜倾家**产……恶人不会对有恩的人抛弃地位身家用余生来回报……恶人也不会对逼死自己的仇人放下心结……恶人也不会在千险万难且可以避开全身而退的状况下,依旧愿以身试毒……恶人不会对毫无用途无亲无故的人无条件的真心的好……”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伴着摇晃的马车,就如同催眠曲一般抚慰心灵。
“十八娘……我们没说我们是好人……”他轻叹一声,将妹妹的肩头揽紧了几分,“好人恶人,也不是谁能说清的……”
尘世如泥沼,一入无人净……
入夜,东宫内灯火辉煌,太子的寝宫外,黄内侍匆匆而来。
“殿下就寝了没?”他低声问道。
“爷爷,你可来了……”两个小太监一脸庆幸地说道。
“怎么了?”黄内侍瞧着这二人的神色有些讶异地问道。
“殿下好像心情不好……”其中一个低声说道,一面往内看了看,殿门紧闭,里面灯光昏暗。
“晚膳都没用……”另一个忙补充道。
太子殿下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就连当时在病中,大夫没有吩咐停饭的时候,哪怕再难以下咽,他也会一日三餐准时准量。
看来心情不是一般的不好……黄内侍心中说道,旋即面上又浮现一丝笑。
两个小太监被他笑得有些发毛,主子心情不好,倒霉就是他们这些下人,怎么爷爷看起来高兴得很?
“没事,这就有个好消息给说给殿下听……”黄内侍察觉失态,忙收了笑,瞪了二人一眼,“快去,准备晚膳……”
二个小太监忙应了声,一溜烟地跑了。
黄内侍整了整衣衫,甩着拂尘迈进殿内,太子依旧坐在书案前,两盏宫灯照得一地纱白。
文郡王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批阅奏折,而是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黄内侍顺手从一旁取过一条薄锦轻手轻脚地过去给他披上。
“没那么冷!”文郡王开口说道,声音透着森森的凉意。
看来果真是心情很不好……黄内侍心里嘀咕一句,笑着应了声是。
“殿下……”他将薄锦搭在手上,低声说道:“……平阳家派人说,燕燕小姐受了惊吓身体不适,到西山道观静养去了……”
平阳侯已经被夺去侯府封号爵位,贬为一般人家,不过看在先贵的面子上,并没有牵连甚众,但郡主的封号没了,所以只能唤闺名。
平阳侯府出了这么大事,白玉郡主的太子妃自然做不成了,再嫁人那也是不可能的,进庙或者道观,是再正常不过的是结果了。
文郡王依旧闭目不言,面上没有任何神情。
“要说这个燕燕姑娘,真是脾气坏,这下好了……殿下您可以自己挑个称心的……”黄内侍低笑说道。
“哪来的称心!”文郡王带着几分不耐烦冷冷道。
现在宫里这些自然都是不称心的……那称心的还没进来呢……
“殿下……”黄内侍笑眯眯地说道:“如今真相大白,顾娘子也是冤枉的……白受了这些罪……本来就是太后娘娘选定的称心的,那自然还是要接进来……”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文郡王冷哼一声。
“哪里称心?”他带着几分火气道:“脾气坏,模样丑,哪里称心!”
哎吆,这小儿女是又斗气了?黄内侍心里顿时明白了,联想到今日太子私自出去一趟,看来是忍不住给心上人报告好消息了……
这是再柔情蜜意不过的好时候了,怎么又气呼呼地回来了?
想到那顾娘子敢跟白玉郡主当面锣对面鼓地闹,脾气定然不好,又因为委屈这么久,冲太子殿下撒脾气了?
太子殿下是什么人?长这么大只怕从来没有在女子跟前低声下气俯就过,自来只有女子们千方百计地讨好他,以前没有,现在也不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黄内侍就笑了,“殿下,老奴可得说句公道话……顾娘子算不上倾国倾城闭月羞花,那也可不能说是丑……至于脾气啊礼仪啊可以慢慢教导啊,居移气,养移体,慢慢就变成贵人了……”
文郡王没有再说话,他闭着眼,面前不断地浮现曾经的过往。
初见时已经记不清了……再见时她大不敬跪在面前咄咄逼人……再后来药赛上意气风发胸有成竹锋芒毕露……
她原本就没变过,一直是这样的姿态活着……
文郡王心内的火气慢慢地散开,后来她为了自己治病赌命喝药,那种义气决然又有些小孩子的倔强……
文郡王的嘴角不由浮现一丝笑意,这笑意很快又消去。
雪地梅林美景怡情中,囚居探访品茶,她却都是战战兢兢,眼中满是惶恐不安……
她怕自己,怕到从来不敢正视……
冲突,被罚,对抗,宣判,他担忧焦躁心疼无奈,怕她害怕,怕她难过……
却原来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原来一切都是他庸人自扰。
文郡王的手猛地攥紧,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黄内侍正说到,“……受了这么大罪,让顾娘子回家先缓一缓,再接进宫来,真是可喜可贺万事如意了……”却听咚的一声,吓得他差点咬掉舌头,怔怔看着文郡王站起身来,大步摔帘子进内室去了。
这……这……他的马屁又拍马蹄子上了?
“爷爷……”门外有小太监探头,冲他挤眉弄眼,“晚膳都好了,什么时候传进来?”
“传什么传!”黄内侍瞪眼低声喝道:“给我滚滚滚……”
小太监被骂得灰头土脸地缩回头。
室内恢复安静,黄内侍看了眼殿下的卧室,这一次他可知道不能再跟去,呆呆地站在原地思付到底哪里说得不对了,想来想去,也想不到,只得叹口气。
“这少年的情怀啊,就是不好懂啊……风一阵雨一阵晴一阵……”他摇着头自言自语,晃着拂尘向外在一旁站好静待吩咐,说完了又笑了笑,望着窗外秋夜星空,“可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