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顾家族宅里,顾长春与众族人聚坐厅内。
“十八娘的三百万两银子已经到了……”顾长春沉声说道,自从从京城回来后,他的精神好了些,虽然双目依旧浑浊,但内里已经是一片坚定。
众人神色微微欣喜,纷纷低声交谈。
“不知道余下的银子什么时候到……”
“对呀,现在咱们的钱庄还在不断地被挤兑,三百万两可是撑不了几天……”
“大家再去凑钱……”黄世英开口说道:“不管怎么做,也要撑过五天……这一次是生是死就看大家的了……”
“凡事总要做最坏的打算,族长,如果十八娘的银子到不了,或者不够,怎么办?”一个年长的男人面色忧忧地问道。
这是所有人的担忧,虽然当年大厅四个大箱子银钱闪人眼的景象还深印在大家心里,但顾十八娘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族爷爷……”门外响起一阵喊声,连跑带颠地冲进来两个人,“来了来了……”
顾长春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紧张。
“什么来了?”他问道。
“银子……银子……”来人又想哭又想笑,“十八小姐的银子送来了……”
这一句话让气氛消沉的大厅猛地沸腾起来。
“走……”顾长春带头疾步向外而去。
众人才站到门口,就见两辆大车拉着银箱进来。
“这是二百万两……”顾长春哆哆嗦嗦地说道,大手一挥,“好,快,分往各个分号……”
“族长爷爷……”来人又捧上一封书信,“这是小姐的信……”
顾长春忙伸手接过,迫不及待地打开,脸色不由变了变。
“这……这……”他声音有些迟疑。
“怎么了?”黄世英等人在后问道,面色忧色顿起。
“你们瞧她说的这些事是不是太……”顾长春将信递给他们传阅,一面叹气,“这太冒险了……”
看完信,众人神色也是犹疑不定。
“所有分号不关门?”
“把那些还没兑银的大户利息送去?”
“还告诉那些大户需要提银的可以提前安排?”
“这怎么可以?”
“我们根本就不够……少一个人提我们就多一点机会……”
“这……我们正愁兑银的人多,怎么还上赶着要人来兑?”
“荒唐荒唐……”
“她小孩子家不懂,怎么乱指挥……”
“族长,情义归情义,但可不能任她胡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成一团。
“别吵了!”顾长春猛地抬手制止大家,沉声说道:“当初我答应过十八娘,这是她的钱,怎么用,怎么做,一切唯她马首是瞻……”
因为顾家的钱庄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整个顾家也到了随时都要崩塌的边缘,如果不是顾十八娘这次出手,他们现在只怕已经开始被官府看押起来核查清产了。
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得试上一试,一番计较后,生存成了最高追求,众人旋即便达成前所未有的一致。
“族长,我们听你的。”他们齐声说道。
“那就按照十八娘信上说的去办!”顾长春转过身环视众人,“十天,只要我们撑过十天,我们顾家就死里逃生了……”
很快,顾家各个钱庄里都摆上明晃晃的银子,曾经不管怎么骂都动作缓慢的伙计们似乎一下子吃饱了饭,迅速地带着满满的笑接过一张一张的银票,送出来白花花的银子。
而与此同时,那些在顾家钱庄存了大笔银子的大户都收到了今年的利息现银,同时奉上的还有一张盖了顾家钱庄印章的预提款单子。
曾经关了门贴出停业的几家分号也开门了,并且提银者来者不拒。
这突然一系列的动作,让顾家钱庄已经没钱的流言变得动摇起来。
“这叫顶着石臼做戏……”
扬州最好的客栈包间里,信朝阳与顾十八娘相对而坐。
“这当然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一则稳定人心,二则不让外人看出自己的老底如何……”他接着笑道。
“谢谢。”顾十八娘抬眼看了他,微微一笑道。
“不客气,又不是白出主意……”信朝阳笑道。
“看成效付款,我记得。”顾十八娘点点头,说道。
信朝阳笑了,自己吃了口茶,看着眼中依旧不失凝重的顾十八娘,忽地问道:“你跟你堂哥说的那些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顾十八娘低头吃茶。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结果……”她淡淡答道。
信朝阳笑了笑没有再问,自己斟了杯茶。
“借银一百万两的欠条已经打好了,大少爷还特意跑一趟是怕我赖账?”顾十八娘问道。
“出这么大的事,我不放心你啊。”信朝阳正容答道。
顾十八娘抬眼瞥了他一眼。
信朝阳笑了,“我来扬州开分号……”
“哪句是真的?”顾十八娘淡淡笑问道。
“真真假假有什么重要的?”信朝阳哈哈笑道:“重要的是结果。”
“结果很好,年前三份药。”顾十八娘冲他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这是借银消去利息的优待,当然药钱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多谢多谢……”信朝阳笑道:“当然当然……”
顾十八娘不再说话,室内陷入一阵沉默。
“十八娘,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信朝阳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问道。
“等呗,还能怎么做……”顾十八娘答道,靠在椅背上。
冒雪舟车而来,又连日应酬扬州的各大药商造势,她的倦态已经再也掩饰不住。
“十八娘……”信朝阳忍不住轻声唤了声。
“大少爷请便,恕不远送。”顾十八娘淡淡说道。
“越来越有大药师的样子了……不过还不够,别说如果换作你师父,就是小柳爷在,这句话也不会说……”信朝阳笑道。
“那不一样……”顾十八娘轻轻吐了口气,看了他一眼,“我承你的情……”
信朝阳抿嘴一笑,没有说话,也没起身的意思,而是再一次看着顾十八娘,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十八娘……”他又轻轻唤道。
顾十八娘嗯了声,看向他,“请说。”
信朝阳却是看着她一笑,摇了摇头,“没事。”
顾十八娘喜怒不显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
“十八娘……”信朝阳再一次开口。
顾十八娘坐正身子,正容看过来,眉角已隐隐显出怒意。
“那我先告辞了。”信朝阳笑道,站起身来,不待她说话拱手一礼便施然而去。
灵宝这才从一旁过来,将一块热毛巾递给她。
顾十八娘接过轻轻敷在面上一刻。
“灵宝,我们走。”她站起身来说道。
“去哪?”灵宝忙问道。
“这里该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回建康,”顾十八娘说道,深吸一口气,苦笑一下,“何况,再住下去我们就没钱结账了……”
灵宝默然低头,应声是。
顾十八娘进建康时又小小的热闹一番,顾长春亲自派人去接,而得到消息的建康药商们自然也不落后,跟随顾十八娘进了顾家大宅的还有一辆看得严严实实的车,马车走过,路上被压出一道印,显示车上装的东西很有分量。
这是自那次离开后,顾十八娘第一次回来,待遇却跟当初从仙人县来时截然不同,所到之处人人恭敬而笑。
“小姐?”灵宝察觉她神态有异,只当她累了,忙关切地低声询问。
顾十八娘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一点水光,这就是世情人心,人心世情,不管你顺从还是怨恨是奋斗还是卑微,它始终就在这里,冷冷地看着,世世代代生生死死不变不休。
看着装银子的车驶进后院,顾长春终于吐了口气,看向坐着安静吃茶的姑娘。
“十八娘,五百万两银子就要用完了,你看……”有人忍不住抢先问道。
“号上还有多少?”顾十八娘笑问道。
“总号还有二万两……”
“我那里还有五千两……”
“我那里只有一万两,不过,已经有人预提了……”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顾十八娘。
“不急。”顾十八娘笑道,放下茶杯。
“十八娘累了,先去歇息下。”黄世英开口说道,不待众人开口,便亲自起身引路,“你家一直没有住,收拾也来不及,冷冷的,到我那里去吧。”
“那叨扰三奶奶了……”顾十八娘笑道,站起身来,也不再客气,走到门口看着满屋子炽热不安焦躁的目光又停下脚,“对了,过几天,还有银子来,应该是走码头,大家派人看着点。”
这一句话让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顾十八娘笑了笑,跟随黄世英而去。
这一去,就歇养得不出门,眼看着存银不断减少,前来请分银子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顾长春也坐不住了,来了几次,不是十八娘在洗澡就是睡下了……
“她身子受过伤……”黄世英委婉地说道。
借着这次顾十八娘强势归来,有关她的消息也在族中广为流传开,大药会的惊心动魄是最受欢迎的故事。
顾长春叹了口气,“这次……辛苦她了……”他又轻轻地摇头,“没想到……没想到……这次辛苦的是她……”
黄世英默默点头。
“不过,官府提银的期限就要到了,这可是个大数目……”顾长春驱散心里浓浓的复杂情绪,正视如今的大事,沉声说道。
“好,她醒了我去和她说。”黄世英点点头。
顾长春便不再停留,起身告辞,才走出黄世英家门,族中几个老者就迎面跑过来。
顾长春重重咳了声,几个老者这才微微红脸收住脚。
“族长,官府来人了……”他们带着几分惶惶低声说道。
顾长春的脚不由一软,来了……
“怕什么,又不是没钱……”他深吸一口气,瞪了几人一眼,整了整衣衫,“走……”
进了大厅,见只有一个男子长身而立,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便服,见到顾长春进来,面带微笑的互相施礼。
“陆大人,老可怠慢了,这就去装了银子,给你送……”闲话不说,顾长春便主动说道。
陆大人一笑摆摆手,“不急不急……”
顾长春只当他这话是客气。
“知府大人说了,等开了春,和朝廷下发的春种银子一起提就是了……”陆大人接着说道。
顾长春顿时就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了一遍。
“没错……”陆大人意味深长地笑道:“不急,老大人安心吧。”
顾长春终于听懂了,忍不住浑身发抖,这是官府特意放他们一马,不参与此次挤兑,给他们留了几个月的时间,可别小看这几个月时间,那就是生死之差。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顾长春有些失态,忍不住握着陆大人的手,颤声说道。
“老大人说哪里话,别人也就罢了,但小顾大人开口了,我们还能信不过?”陆大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顾长春的手低声说道。
这时候的老顾大人是说话不管用了,那么小顾大人……
“是……是渔儿他……”顾长春忍不住问道。
“渔儿?”陆大人一怔,旋即摇头笑道:“是顾海顾含之大人……”
“海哥儿?”顾长春一愣,有些意外又有些难以明言的滋味。
“我们知府大人曾与李大学士有过师生之宜……”陆大人低声说道,颇有深意地轻叹一声,“……大人一直心中有愧……”
李大学士,就是当年顾海冒死力挺不惜得罪朱春明和皇帝的考官,并为此差点丧命。
顾长春有些失神,再三谢过亲自送走陆大人,自己一个人在大厅里坐下来,一直坐到夜色笼罩了整个大厅也没有动半分。
扬州的顾渔很快就得到这个消息,事实上,有关顾十八娘以及顾家的任何消息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依旧坐在宽大舒服的书房太师椅上,神情却并没有以前的轻松,他微微蹙眉,手指敲着桌面,等夜色上来时,他才猛地坐正身子。
“想得美,好处休想你们都占了!”他低声说道,然后拔高声音,“来人。”
一个侍卫立刻从门外无声无息地进来,低头应声。
“去,传令,船可以下河了。”顾渔缓缓说道。
“是。”侍卫并没有多问,立刻转身而去。
三天之后,顾家钱庄所有的存银都用完了,虽然挤兑的人少了很多,但还是有人来兑银,一直见不得顾十八娘面的众人实在是急得要死。
“不管了,咱们先去库房拿银子,反正十八小姐就是给咱们来用的……”有人跺脚说道。
话没说完,就听门外一阵嚷嚷。
“渔少爷找到货船了!渔少爷送货船来了!到码头了!有货物也有银子!快去接!”
人群哄的一声,再也顾不得找顾十八娘这边的银子,一窝蜂地涌向码头去了。
“成了……”得到这个消息,顾十八娘一脚坐在椅子上,熬得红红的双眼,终于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