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相见,自是悲喜交加,顾海看着因长途跋涉而满面疲惫的母亲和妹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自责,而曹氏看着半年多未见,高高瘦瘦因操劳而略显憔悴的儿子,则是又欣慰又心痛。
南漳县衙略显破旧,用于家眷居住的院落虽然狭小但显然是精心收拾过。
仆妇们忙着铺设,母子三人坐在前厅围桌边吃边谈。
菜肴虽然不多,但色香味具好。
“娘,这是县城最好的酒楼做的,是这里的特色,你尝尝可合口?”顾海不断起身布菜,“十八娘,这是炸鹌鹑,你最爱吃……”
曹氏吃了几口,看着对面而坐的儿子女儿,带着满满的感触叹了口气,“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粗茶淡饭也胜似神仙。”
“来,娘,请喝一口神仙酒。”顾十八娘笑道,一面冲她举起酒杯,自己抬手先饮。
“十八娘,不许你吃酒,身子还……”曹氏立刻说道。
顾海神情一凝,看向顾十八娘。
“妹妹怎么了?”他的视线在顾十八娘面上巡视。
“哦,没事,”顾十八娘一笑,依言放下酒杯,“前一段过于劳神,彭一针那家伙便说了些吓唬娘的话……”
顾十八娘中毒的事,瞒住了曹氏。
这个毒已然无解,但不接触炼油又不会诱发伤身,只要为了师父报了仇,哪怕技缺一角又如何,顾十八娘并不在意,但不代表曹氏听了也会不在意,她如是知道了,只怕这辈子都要揪心挠肺。
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
这半年来,他们兄妹书信来往频繁,但却有一个相同的习惯,那就是报喜不报忧,更何况自己妹妹的性子顾海也知道,因此根本就不信她的轻描淡写。
但他没有再问,妹妹如果不说,自是有不说的理由,她从来不是任性行事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他觉得心疼。
酒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黯然。
顾十八娘察觉了,一笑道:“这是怎么了?咱们一家人总算团聚了,莫非神仙快活就是这样的?”
曹氏和顾海都笑了。
“这里条件不好,娘和妹妹委屈……”顾海带着几分歉意说道。
“比咱们当初在仙人县还要不好吗?”曹氏说道,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
更何况当初还是前途茫茫未知,那种心境跟此时相比是天上地下。
短短两年时间,他们的日子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母子三人同时想到这个,抬头视线相对。
“我说过,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会越过越好的。”顾十八娘说道,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曹氏和顾海也都吃了酒。
“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曹氏轻声说道,声音微颤,当初女儿的话带给她的冲击从来未曾消失。
“是,”顾十八娘轻轻吸了吸鼻子,眼圈微红,她再一次重复一遍,“是,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差点忘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一句话终不可闻。
“过年呢!咱们一家人在一起过年呢,这是大喜事。”顾海笑道,拍了拍桌子,自己斟了酒,又给曹氏斟上,“来,为了又过了一年,为了这第二年,咱们同饮。”
第二年这个词让曹氏和顾十八娘面上都一震,没想到一直以来被大家刻意回避的那件事,他如此轻松畅快地说出来。
“不管明天会如何,我们活在当下。”顾海神色朗朗,含笑说道,举起酒杯,“活得快快活活乐乐呵呵,活得畅快淋漓无怨无悔,这就是值了,管它明日是生还是……”
他终于咽下那个死字,大过年的,还是不说的好。
“是。”顾十八娘举起茶杯,“哥哥说得对。”
曹氏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眼中泪光闪闪,也举起酒杯。
三人虚碰一下,仰头饮尽。
南漳的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起来,这里比仙人县还要小一些,再加上金兵铁蹄的连年**,人烟稀少,自从双方停止交战,再次划定界限而制,这半年多的日子休养,渐渐才有了几分生机。
曹氏只守着儿子便心满意足,每日在家里带着仆妇们安排三餐,或者与来访的乡绅家妇人们座谈,日子过得悠闲而自得,相比于不出门的曹氏,顾十八娘倒是更爱出门逛逛,并不要公务繁忙的顾海相陪,而是只带着一个丫鬟,由阿四赶着车,随意而行。
“小姐都去做什么?”顾海有些好奇,一日趁空闲叫来阿四问道。
顾十八娘跟曹氏去一乡绅家赴宴了。
“也没什么做什么。”阿四挠挠头。
“没做什么是做什么?”顾海笑道。
逛街吗?顾十八娘自来没有这个习惯,再者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可逛的,“去哪里了?”
“哪里都去。”阿四说道,皱着眉苦苦地回想,“山脚下,小河边,城门外……”
顾海皱起眉头,这不对,妹妹这样子不对……
“采药吗?”他问道。
阿四摇摇头,“没有,就是什么都不做……”
“嗯?”顾海疑问。
“就是坐下来,什么都不做,看……”阿四结结巴巴地描述。
“看?看什么?”顾海皱眉道。
“看天,看山,有时候还看枯草……”阿四说道,一面伸手指指天指指地。
天气晴好,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投在小院子里,隔壁仆妇们在浆洗被褥衣裳,传来阵阵说笑。
顾十八娘躺在摇椅上,裹着厚厚的斗篷,眯着眼望着青蓝的天空,身子随着摇椅轻晃,她的脸上带着几分慵懒。
这样的神情,顾海还是头一次在顾十八娘脸上看到。
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将近一个时辰了,真的是看天看云,顾海不由再一次抬起头,也看了眼天。
“十八娘。”他慢慢走过去,顺手扯过一张长凳,在顾十八娘对面坐下。
顾十八娘抬眼冲他笑了笑,唤了声哥哥。
“说说吧。”顾海看着她低声说道。
说说吧,怎么突然决定来这里,怎么突然整个人变了个样,还有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十八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却是慢慢地流下一行泪。
顾海心里一沉,却并没有出口询问,就那样凝视着她。
“这已经好多了,”顾十八娘笑着抬手用袖口擦去眼泪,“哥哥别怕,我已经不常哭了。”
“哭也没什么,哭不是丢人的事,该哭哭该笑笑才好。”顾海说道,伸手帮她擦去另一边的泪。
顾十八娘深吸了一口气,略一沉思避开身子中毒的事,而是语气缓缓地将沈安林的事说了。
待听到沈安林家内不为人知的暗潮,顾海面色变幻不定。
那些可都是至亲之人,竟然互相以命相搏,荣华富贵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笑语晏晏之下,竟然是生死相斗。
“原来一切都是个笑话……”顾十八娘喃喃自语,“可笑啊,可悲啊,可叹啊,我顾十八娘原来瞎了眼,白活了一世……怪不得那老和尚要我放下,要我睁眼细看……”
对自己的亲舅舅,沈安林都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对自己的亲外甥赵大人也能不惜迫害,这些人决绝到令人心寒,决绝到没有人性,这样的人,信奉的是死亡终结一切,在这样的人眼里根本就没有无辜一说,只有敌友之分,且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就为了这样的人,我还曾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顾十八娘自嘲一笑,“为了这样的人,我竟然不惜再次舍得性命,舍得好容易得到的娘和哥哥,我满腔仇恨,生不如死,却发现一切原来恨无所及,原来只是自己折磨自己……”
顾海看着妹妹,满眼的疼惜,忽地他笑了。
“十八娘,你放下了,这样不是很好?”他含笑说道:“何况,也不晚,现在才第二年而已,我们还要过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顾十八娘也笑了,随着摇椅的摆动点头,“对,我放下了,从此后我要好好地活,吃好玩好……”
“哦!”顾海拉长声调,带着促狭的笑,“所以你现在早睡晚起,携酒观景赏风闲云野鹤了……”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她知道哥哥对自己的变化一定看在眼里。
“是啊,”她笑道,眯起眼随着摇椅轻晃,“我已经决定要好好享受人生了,吃喝玩乐,挥金如土,挣一个花两个,所以哥哥,以后养家就靠你。”
“享受人生,跟挣钱养家不冲突的,妹妹可别这么说……”顾海故作严肃地道:“快起来,大有生催药的信来了四五封了,钱我都收了,你可不能撂挑子……”
笑声在院子里响起,传到隔壁曹氏的耳内,端坐着挑拣布料的她一脸满足地看了这边一眼。
日子如流水而过,转眼积雪消融,大地回暖,似乎是一夜间,人们换下厚厚的棉袍,穿上夹衣。
“我是不是长胖了?”顾十八娘对着镜子左看右看。
小丫鬟帮她挽好发鬓,一面答道:“哪里胖?我这才叫胖呢。”
她说着话捏了捏自己圆嘟嘟的脸颊。
镜子里的顾十八娘笑容散开。
“小姐,咱们今天去哪里玩?”小丫鬟问道,一脸雀跃。
“你们说吧。”顾十八娘笑道,站起身来。
另一个丫鬟捧着外衣过来,解下云肩,给她穿上。
“叫阿四他们一起去河里叉鱼!”这个丫鬟抢着说道。
“那个没意思,去过好多次了……”梳头的丫鬟摆手,抬头看外边春风习习的,眼睛一亮,“不如去放风筝!”
又到放风筝的时候了啊,顾十八娘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小姐,你的信。”一个丫鬟拿着两封信走进来。
顾十八娘就这她的手扫了眼,一眼认得其中一个是信朝阳的笔迹。另一个则有些面生。
她伸手拿起信朝阳的信,拆开看,飘落一片压干的花瓣。
这是什么?她不由捏起来,再看信,除了一如既往简单明了地列了要炮制的药,另多一句栀子花已开,送顾娘子共赏。
顾十八娘嘴角浮现一丝笑,再拿过另一封信来看,字迹潦草似乎是仓促写成,又或者是写信人心情激动以致握笔不稳,一眼扫过,不由微微变色。
保和堂王洪彬顿首求助几个字首先闯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