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想被我爷爷训斥!”信朝阳笑道,一面举步走近。
他这句话对应的是顾十八娘那句“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有错”那句话。
“只怕信老太爷找这个机会不容易。”顾十八娘笑道。
二人相对一笑。
“什么时候进京的?”顾十八娘问道,一面伸手做请,“我定了醉乡亭,大少爷来坐坐?”
“不方便吧?”信朝阳问道。
“方便得很,且省了我一顿饭钱呢。”顾十八娘笑道,侧身让请。
信朝阳不再推辞,先她一步前行,一面问道:“此话怎讲?”
顾十八娘叉手相随,一面答道:“我请了保和堂王一章老先生,谢他倾力相助,请了宿安药行会诸家,谢他们贴心安排衣食住行,大少爷如果不来,我还要回建康相请,谢大少爷解我后顾之忧。”
信朝阳闻言一笑。
醉乡亭是这里最大的包间,众多小厮守在门外,见他们来了立刻殷勤地拉开纸门。
二人分主宾安坐,上了香茶时令鲜果,小厮侍女退下。
“顾娘子能这样想,我就安心了。”信朝阳浅饮茶,接着方才的话说道。
“这话怎么说?难道我在大少爷眼里是那种不知恩的人吗?”顾十八娘整容说道。
“顾娘子见冷脸反喜,或许因关切而生误。”信朝阳转着茶杯淡淡说道。
“冷脸不一定心恶,关切不一定情真。”顾十八娘举着茶杯亦淡淡回道。
室内一阵沉默,只闻其他屋子传来的丝竹歌弦笑语晏晏。
“顾娘子透彻。”信朝阳展颜一笑,将手中茶杯一举,“我道歉。”
“这透彻来之不易。”顾十八娘举杯回敬,微微一笑,“我谢大少爷其中真情。”
二人将茶一饮而尽,相视一笑,那关于信春芳婚约的事便算是被二人说开了。
门外此时一阵热闹,伴着老者宽醇的笑声,纸门被拉开。
“顾娘子,恭喜恭喜。”
宿安药行界的一众人走了进来,纷纷拱手带笑说道。
顾十八娘在门外笑声响起时就站起身来,面带笑地还礼,伴着一声开席,酒水美肴鱼贯而上,歌姬舞娘盛装而入,欢声笑语盈盈满室。
酒过三巡,跟顾十八娘便熟络起来。
“顾娘子的药铺开张了,怎么不见售药?”有人问道。
“因与大有生有约,所以暂不外售。”顾十八娘答道,一面伸手将信朝阳介绍给众人。
这些药行多数在各地有分号,对于建康大有生倒不陌生,尤其是去年一年时间,大有生迅猛发展,名震建康,诸人皆有所闻。
信朝阳端着酒樽,嘴角含笑,跟在座人一一打招呼,对诸人姓氏称呼准确无误。
看来这大有生是准备在京城立足了,诸人对视一眼,如果是别人要在京城打码头不是容易的事,但这大有生竟然有顾娘子制药专售,事情就容易多了。
这等大药师很难与人签约,大有生真是好运气,就凭这一点,将来也少不了打交道,诸人按下心中嫉妒,有心与其交好,而信朝阳自来是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虽是初次见面,双方交谈甚欢。
唯一例外的是王一章,他端着酒杯,坐在一旁冷眼相看。
“王老似乎对这大有生有些芥蒂?”有人在旁低声笑道。
保和堂败走建康,累及祖业,元气大伤,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想必建康这个两个字已是保和堂王家的噩梦,更何况就是这大有生收购了建康保和堂所有产业,虽然商场如赌场,愿赌服输,但败者见了胜者,心里总是不会那么舒服的。
王一章淡淡一笑,没有回答,这也就是没有否认。
“王老,你这就小肚鸡肠了,你家铺子卖了还不许人买不成……”旁人低声笑道。
“要看出谁是你的敌人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你败了谁得利最多就是谁……这世上没有聪明人笨人之分,不过是一个早知道一个晚知道而已。”王一章说道,目光看着正与顾十八娘低语的信朝阳,不知道说了什么,二人都露出笑颜,青年俊秀,妙龄如花,很是赏心悦目。
那人便丢开王一章与建康的恩怨,用胳膊捅了捅他,低笑道:“方才这顾娘子说与这大有生还有一年制药契约,我瞧许是这辈子都约了……”
“那未必。”王一章语气淡漠地说道,“明日事皆是未知。”
那人讶异于他的直白,再看这老头儿一扫迟暮之气,浑浊的双目灼灼有神,眼底闪着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的斗气。
旁人低低笑了,伸手拍着王一章的肩头。
“真是可惜,刘公怎么偏偏收了个女弟子,一女不可二夫,也不可纳小养宠,真是愁杀人……”他笑道。
王一章一脸不以为意,“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儿女情事何足挂齿。”
“我瞧你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几个孙辈没合适的人吧……”旁人哈哈笑道。
话到此为止,顾十八娘款走了过来,王一章等人忙挥退身旁的歌妓,请她坐下说话。
宴散时不管内心如何想,但面子上宾主尽欢,众人道别走出醉乡亭。
忽见对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个干瘦中年人,一双细眼,面无表情之中带着一种孤傲之气,对于身旁众人流露在外的刻意讨好以及恭维丝毫不在意。
看到他,正与顾十八娘告别的众人顿时面露惊喜。
“古先生!”
“古先生什么时候来了?”
大家纷纷上前含笑问好。
被称为古先生的男人神情依旧,倒是他身旁站出两三个男人,阴阳怪气地扫了涌过来的众人一眼。
“诸位都忙着见刘公的徒弟,古先生怎么好劳你们费神。”他们说道,在刘公的徒弟上加重语气,带着满满的嘲讽。
这话让众人有些讪讪,打着哈哈地揭过去。
“这是孟州药师古凌云,同尊师刘公一般,亦是制药世家……”信朝阳在顾十八娘身边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放眼整个大周朝制药高手如云,而这京城里自然更是高手辈出,既然是同行,她又是晚辈,自然要过去问个好,还没举步,那古先生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就是刘公的弟子?”他问道,目光由下及上打量一眼,眉头微微皱了皱,“莫非天赋其高?怎么收个女徒弟?”
这话摆足了前辈的款,且语气极为不客气。
“都是家师抬爱。”顾十八娘只得答道。
“刘公呢?可也来了?”古先生接着问道。
要说顾十八娘如今最怕人问的就是刘公,每回答一次,她的内心就被煎熬一次。
刘公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她这个唯一的徒弟却不能供奉香火,反而还要笑着说道:“家师游历在外,未曾来。”
这是不孝!不孝!顾十八娘袖子下的双手攥成拳。
“他老人家还是这个脾气,”古先生说道,再一次看着顾十八娘,“你这个做徒弟的怎么不跟着?听这些人说恭维的话就能技艺有成了吗?”
这话让在场的药商们也极为难堪。
这是顾十八娘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大药师怎么样的坏脾气,果真是毫无避讳畅所欲言。
“是,先生教训的是。”顾十八娘低头说道。
古先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越过她向内而去。
“哦,对了,”古先生停了下来,转过头又说道:“既然你来了京城,九月有个药师会,你来参加。”
药师会是什么,顾十八娘有些迟疑,下意识地看向信朝阳。
信朝阳才要说话,跟在古先生身后的一个男人就抢先说了。
“就是咱们这些做药师的聚在一起比比手艺,切磋切磋。”他带着一丝奇怪的笑说道:“顾小娘子,可敢来不?”
也就是说这也是一个打响名头的机会?顾十八娘了然,如今她既然挂着刘公弟子的名头,享受了别的制药师几十年苦修也不一定能得到的地位,也必然要面临无数质疑以及挑战。
“既然如此,我自然不可错过这等盛事。”她含笑答道。
“那就恭候顾小娘子了。”男人说道。
说罢,转过身,追上古先生。
“师父,她同意来。”他低声说道。
古先生点点头,没有丝毫意外。
“师父。”一直在人后低着头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忽地走过来,低声说道:“让我跟她比。”
他抬起头,竟是有段日子不见的董老爷,如今的他更显老态。
自从那一次觊觎顾十八娘的药书后,因刘公授意,建康药界没有了他立足之地,几十年蹉跎才成就的名声就一扫而空,换做谁也不会甘心。
他被刘公毁了,那么就让他踩着刘公的徒弟再一次站起来吧。
古先生脚下未停,手却在身前不着痕迹地一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察觉的声音说道:“有机会,干掉她。”
董老爷面上闪过一丝震惊,“那……那刘公……”
古先生眯起眼睛,面上闪过一丝冷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迈进包厢。